謝允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她兩眼,周翡以為他又想出了新的勸阻,不料此人竟閉了嘴,說道:「不錯,確實是交代重要,總不過爛命一條,也未見得比別人值錢——既然這樣,走,咱們去把這些倒霉蛋們放出來,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好歹問心無愧。」
謝允東拉西扯起來實在太能絮叨,周翡這回難得從他身上找到了一點痛快勁,還沒來得及欣慰,便聽他又悠然補充了一句。
謝允嘆道:「像我這樣身長七尺、五尺半都是腿的世間奇男子,居然也能碰上半個知己,幸哉!」
這自我描述很是特立獨行,聽著像只大刀螂。
「……」周翡頓了一下,問眼前這隻大言不慚的人形刀螂道,「為什麼我是半個?」
大刀螂在一間石牢門口抹上解藥,囑咐那人快跑,回頭在周翡頭上比划了一下,正色道:「因為你怕是還沒有五尺高。」
下一刻,他腳下生風一般地原地飄了出去,大笑著躲過了周翡忍無可忍的一刀。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傾蓋如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謝允太能自來熟了,周翡本來不是個活潑愛鬧的人,卻轉眼就跟謝允混熟了,好像他們倆是實實在在的認識了三年,而不是才第二次見面。
謝允說那溫柔散是葯馬的,不知是不是又是他胡謅的,反正對人的作用似乎沒有那麼強,一點解藥下去,很多人功力未必能恢復,但好歹是能痛快站起來了。
江湖中人比較糙,能站起來就能跑能跳。
大部分人都都很機靈,早嗅出了危險,出來以後沖周翡和謝允抱個拳道聲謝就跑了,還有一小撮,要麼是給人關了那麼久依然不長心眼,要麼是有親友被關在其他的石牢中,出來以後第一件事是衝上來幫忙,漸漸匯成了一股人流。
山谷中的崗哨也回過神來,分頭上前截殺,沈天樞帶來的黑衣人不依不饒,緊跟上來,三方立刻混戰成了一團。
謝允一回頭,見身後多出了這許多打眼又礙事的跟班,頓時哭笑不得,這話嘮正要多囑咐幾句,一個谷中崗哨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身後,旁邊石牢里有個老道士正好看見,忙大聲道:「小心!」
謝允當時沒來得及招架,旁邊卻飛過來一把沙子,不偏不倚,正攘進了那偷襲者的眼睛,謝允趁機險險地躲開一劍:「殺我還用得著偷襲么,要不要臉?」
那偷襲者抹了把臉,縱身又要追,被已經趕上來的周翡橫刀截住。
逃過一劫的謝允還有心情在旁邊起鬨:「好風,好沙,好刀!」
周翡肩膀一動,刀光如電,這崗哨是活人死人山的正經弟子,可不是被她一刀捅對穿的胖廚子之流,短短几息,兩人已經交手多次,周翡只覺得此人好像一灘泥,沾上就甩不下來,過起招來黏黏糊糊,自己的刀總好像被什麼東西纏著,分外不得勁。
這時,方才發話提醒的老道又開口道:「小姑娘,抽刀斷水水更流,你莫要急躁。」
謝允「啊」了一聲:「是左右手輪流持劍的『落花流水劍』么?」
這老道的道袍髒得像抹布,拎著一條雞毛撣子似的拂塵,狼狽得簡直可以直接轉投丐幫門下。他彷彿沒看見謝公子方才屁滾尿流的一幕,仍是稱讚道:「不錯,這位公子見多識廣——姑娘,十八般武藝,道通為一,都是在收不在放,分毫不差,才能手到擒來,否則逐力也好,討巧也好,必誤入歧途、流於表面。」
周翡心裡一驚,那老道三言兩語,居然一語道破她連日來的疑惑。
當年她從魚老那裡見到破雪刀的一招半式,順勢學了來,融入了其他的功夫里,雖說並不正宗,卻意外打動了李瑾容,傳了刀給她,之後她反覆在腦子裡描摹李瑾容那破雪九式,震懾於其中絕頂的凜冽之氣,一味模仿,反而束手束腳,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她豁然開朗,手上的刀隨心變招,刀刃壓得極低,自下而上輕輕一挑,正挑中那人兩手之間,偷襲的人一手功夫全在左右手交替上,驟然被她打亂了陣腳,動作當即一滯,慌亂間往後一仰,險些被她一刀將下巴掀下來,緊接著胸口一涼——
謝允搖頭晃腦點評了一番:「刀法雖未成,但大開大合,頗有氣象。」
周翡抬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濺上的血,心裡一點破開迷惑的快意來不及瀰漫,一轉臉已經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便拿刀背戳了謝允一下:「你一個就會跑的,快別廢話了,躲開。」
她扒拉開謝允,兩刀砍下關著那老道士的石牢門鎖,正色道:「多謝道長指點。」
老道扶須微笑,十分慈祥。周翡本想再跟他說幾句話,旁邊忽然有個石牢中人訝然出聲道:「可是阿翡嗎?」
周翡吃了一驚,轉頭望去,只見一個「野人」扒在石牢門口。
那「野人」將自己亂七八糟的頭髮一掀,露出一張親娘都快不認識的臉,沖她叫道:「唉,什麼眼神,晨飛師兄都不認識啦!你怎麼回事?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這來?跟誰來的?你娘知道嗎?」
原來這人正是張晨飛,王老夫人那失蹤的兒子!她分明是追著李晟的蹤跡而來,李晟至今沒找著,反而叫她先找到了音訊全無的瀟/湘門人。
晨飛師兄行走江湖的時候,周翡還在寨中學著扎馬步,因此一直給當成個不能頂人用的小孩,周翡被他兜頭扔了一大把問題,一時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個,便問道:「你們怎麼在這?」
「唉,別提了。」張晨飛痛苦地舔了一口解藥,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艱難地給她指著旁邊的石牢,周翡砍斷鎖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下找去,只見四十八寨丟了的人在這裡聚齊了。
原來他們一行人途徑洞庭,聽說霍老設宴,張晨飛等人本該去拜會,可是身負護送任務,生怕人多眼雜,貴客有什麼閃失。張晨飛以為四十八寨中必會派人來,他辦事妥帖,便派了個人去霍家堡迎著自家人,順便彙報自己的位置。
誰知人一到霍家堡就給扣下了,他們一行隔日便遭了襲擊,至今都沒明白是因為什麼!
再往裡的一個牢房裡關了三個人,一個面帶病容的婦人,一個幼童,還有一個跟周翡差不多大的女孩,想是張晨飛等人千里迢迢從終南山接回來的吳將軍家眷。
哪怕是將軍家眷,平日里也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夫人少爺小姐,聽見山谷里喊殺衝天,早嚇得六神無主,忽然一大幫衣衫襤褸的男人跑過來,也分不清誰是來搭救的,誰是不懷好意的,女孩嚇得「啊」了一聲,被那憔悴的婦人攔在身後。
謝允腳步一頓,沒像給其他人那樣把解藥抹在門上,他十分君子地對那強作鎮定的婦人見了個晚輩禮:「夫人,此地危險,怕是得速速離開,溫柔散的解藥恐怕賣相不好,煩請諸位忍耐。」
吳夫人面色蒼白,艱難地萬福道:「不敢,有勞。」
謝允三下五除二撬開了鎖,沒給周翡暴力破壞的機會,轉頭問她道:「乾淨帕子有么?」
周翡在身上摸了摸,發現還真有一條——是給王老夫人裝小丫頭的時候,隨手塞在身上的,一直沒用過,自己都差點忘了。
謝允低頭一看,見那手帕折得整齊乾淨,一角還綉著一簇迎春花,似乎透出一股清淺的香氣來,頓時反應過來自己直接開口問女孩要手帕十分唐突,好在他臉皮頗厚,忙乾咳一聲,沒有伸手去接,只將手中的藥膏遞給她道:「掰一塊,你送進去合適些。」
周翡見那女孩哆嗦得袖子都在顫,小孩要哭不敢哭的樣子,便將長刀往身後一背,隔著乾淨的手帕掰了一小塊藥膏遞了進去。正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長嘯,那聲音凄厲無比,好似荒原上的野狼長嚎,扎進人耳朵里叫人一陣一陣的難受,高低起伏三聲,一個人影現身於山谷這一端。
那人實在太顯眼了,一身紅衣,夜色中像一團烈烈的火,轉眼便呼嘯而至。
「武曲。」周翡聽見謝允低聲道,「北鬥武曲童開陽也來了。」
他話音沒落,朱雀主木小喬猝然後退,兩個人不幸擋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手一個,統統掏了心出來,飛掠數丈,而他方才所在之處,那紅影無中生有似的驟然迫近,手持一把寬背大鐵劍,重重的劈在地面上。
整個山谷似乎都在那劍出鞘的尖鳴聲中震顫。
這世間罕見的幾大高手顯然都不怎麼講究,都是奔著要命來的,誰也不肯講一講「不以多欺少」的道義,場中轉眼變成了二對一,「武曲」童開陽到了以後話都沒說一句,立刻便開打。
木小喬不愧為赫赫有名的大魔頭,身法叫人眼花繚亂,走轉騰挪,一時間竟也不露敗相。
這朱雀主極不是東西,乃是個大大的禍害,「北斗七星」周翡雖然不了解,但聽四十八寨中的長輩們提起,無不咬牙切齒,可見也不是什麼好貨,這兩方你死我活地斗在一起,周翡一時都不知該盼著誰贏,心道:「我要是有本事,就把他們仨一起摁在這。」
可是一轉念,又覺得自己這念頭有點可笑——倘若她和這三人中的任何一個有一戰之力,眼下用得著這麼狼狽地倉皇逃竄么?
她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窄背刀,心裡浮現出熟悉又陌生的不甘,忽然,一隻冰涼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周翡愣了愣,原來是吳家小姐被尖銳的嘯聲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提刀的手,是個尋求保護的姿勢。
對上周翡的目光,吳小姐「呀」了一聲,慌忙鬆手道:「對……對不住。」
李瑾容曾經言明,吳將軍的家眷乃是四十八寨的貴客,這母子三人幼的幼,弱的弱,全無自保之力,沉甸甸地綴在她的刀背上,女孩那驚惶的神色撞進周翡眼裡,莫名地把她方才那點妄自菲薄與浮在半空的不甘心掃空了。
周翡心道:「我要是都怕了,他們可怎麼辦?管他呢,殺出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