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九龍叟一聲令下之後,好似破罐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著九張豁牙的短劍,徑直衝那小白臉胸口捅去。
掌柜的方才聽見他管這小白臉叫「少主」,料想此人也許是青龍主子侄一類的人,這麼個麻煩精,真死在這裡,以後恐怕永無寧日了,當下便挾持著那小白臉往後退去。
場中形勢驟然逆轉,變成了九龍叟要殺自己人,掌柜的玩命護著,還頗為束手束腳。小白臉自帶倒霉之氣,誰跟他一撥誰吃虧,胖掌柜雖然深藏不露,帶著這麼個大累贅,幾回合下來,也是左支右絀,好不狼狽。
活人死人山青龍座下一干教眾沖入客棧中,逮誰砍誰。
謝允四下一看,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這種場合我可不大擅長應對……」
周翡:「知道就別礙事。」
她話沒說完,已經縱身沖向九龍叟,長刀裹著風雷之聲便呼嘯而至。
方才在樓上,她雖然和九龍叟動過手,但那時周翡不知對方深淺,也不知道他們大老遠跑來找事的來龍去脈,不好不由分說地站在哪邊,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這會一看,什麼青龍朱雀灰泥鰍糊家雀,鬧了半天都是一路貨色,她無端被「連坐」,冤得一肚子火,頓時將木小喬的仇一起記在了這夥人身上,周翡再動手,僅僅是聲勢便與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龍叟悚然一驚,低喝一聲,短劍盪開周翡的刀,兩人電光石火間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龍叟凶名已久,內功自然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破雪刀雖冠絕天下,但幾次三番下來,手腕也不由得發麻。
殊不知九龍叟也在暗自驚駭——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這女孩子的刀法極凜冽,竟有幾分熟悉,而且步步緊逼,絲毫沒有少年人與人動手時的猶豫與遲疑。
九龍叟爆喝一聲,加了十成力,仗著自己內力深厚,狠狠地壓住了周翡的刀背,兩人一時間僵持,這時,那廚子卻突然在旁邊輕輕地說道:「姑娘這難道是……破雪刀嗎?」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龍叟神色立刻變了,只見他手中短劍「喀」一下轉了個角度,劍柄上一條小龍從一個十分隱蔽的角度飛向謝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錯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來,九龍叟卻藉機運力於掌,一把拍向她後心。
蜉蝣陣千變萬化,以萬物為遮、萬物為擋,周翡去追那飛箭的時候,本能地伸腳一踢旁邊的長凳子,那長凳子跳了起來,正替她擋了半掌。
木條分崩離析,周翡只覺一股陰寒的掌力自她肩頸大穴湧入,內府巨震,嗓子眼裡頓時冒出了腥甜氣息,然而與此同時,身上另一股內息突然自行轉流。
周翡當時沒細想,含怒回手一刀,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使得中規中矩,此時卻不知為什麼,帶出了說不出的肅殺之氣,比她以往動刀生生快上了三分。
九龍叟本就是欺負她年幼真氣淺薄,不料這一掌掃過去,非但沒能傷她,卻彷彿逼出了長刀的凶性,他愣是沒敢硬抗,倉皇退開兩步,手持短劍護在胸前,如臨大敵地盯著周翡。
原來周翡雖然從段九娘那裡機緣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榮真氣,卻到底沒來得及學會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兩股真氣雖然相安無事了,卻並未合而為一,有點各行其是的意思。這種古怪的情況,哪怕段九娘還在,恐怕也教不了她。
這股險些要了她小命的枯榮真氣一直沉在她的經脈中,方才意外被九龍叟一掌激發出來。周翡筋骨稍顯細弱,不止一個人斷言她練破雪刀會事倍功半,可枯榮真氣卻又極暴虐,正好補了她的短。
枯榮真氣和破雪刀曾經相爭相鬥,而後陰陽兩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為一。
周翡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九龍叟神色閃爍片刻,收了短劍,沖她拱拱手,客客氣氣地說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與姑娘無關,那麼便多有打擾了,我們這裡大動干戈,這許多人,刀劍無眼的,難免誤傷。姑娘可以帶著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來日有緣再見,老朽再給你賠罪。」
周翡:「……」
九龍叟方才還口口聲聲說住了店的就得連坐,這會又變成了「恩怨與姑娘無關」,聽見「破雪刀」三個字之後第一反應是殺人滅口,見一時半會殺不不動,又變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
「嘿嘿」二字更是猥瑣無比,「朋友」從他嘴裡吐出來,簡直是從「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蒙羞到倉頡始造字時。
周翡從未聽過一個人能在一句話里塞這麼多屁,一時間嘆為觀止,簡直不知該如何作答。
旁邊沉默了半晌的那廚子卻開了口,說道:「既然九龍叟發了話,小姑娘,你們能走就走吧,你們本就是無端被我牽連,實在抱歉。」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沒吭聲,倒先笑了起來。
周翡卻不留情面地說道:「腿長在我身上,我願意來還是願意走,用不著蚯蚓來指揮。」
謝允在旁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道:「我妹妹雖然沒大沒小,時常毆打兄長,但聽她說話還是很順耳的。」
九龍臉頰綳了綳,隨即皮笑肉不笑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無門非闖進來,既然二位給臉不要——今日南北雙刀齊聚在此,我青龍一脈的要好好領教,請,請。」
他這一聲令下,身後的活人死人山教眾立刻訓練有素地堵上了客棧的門,飛快地結了陣。
青龍主和那將屬下當羊放的朱雀主木小喬不同,不愛自己動手,最擅長群毆,他創了一種人多勢眾的「翻山搗海」大陣,打仗不見得行,對付落單的高手卻是極佳。
周翡卻不知厲害,她的心神被「南北雙刀」四個字佔去了大半,震驚地看了看圓滾滾的掌柜,又看了看一臉憔悴的廚子,不知道這個「北」指的是誰。
當年南北雙刀並稱雙絕,南刀李徵在蜀,北刀關鋒在關外。
蜀中一年到頭連個雪渣都看不見,南刀卻是冰冷凜冽,如北風卷雪之勢,塞外除了風沙就是牛羊,刀法卻極柔,人稱「斷水纏絲」。
李徵交遊極廣,後來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舉世聞名,相比而言,那位關鋒關老前輩就不太愛問世事了,他比李徵還要年長十來歲,早年還有些傳說,自從舊都叛亂之後,他便再沒有入過關,逐漸成了個傳說,到如今,想必已經作為一個普通的牧羊老人終老荒原了。
謝允正色起來,對那廚子拱手道:「敢問前輩可是北刀傳人——紀雲沉紀大俠?」
那「廚子」沒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語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隨即苦笑道:「慚愧,在下確實姓紀,如今已是廢人,不敢污了先師名聲,『北刀傳人』萬萬不敢領。」
那被胖掌柜挾持的小白臉卻在旁邊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沒臉領,你且問問他,還敢不敢動刀?」
紀雲沉低頭道:「不錯,我發過重誓,自廢了武功,終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動武。」
周翡驚呆了,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都不跟人動武,那倘若別人要殺你呢?」
紀雲沉眉梢微微動了一下,臉上帶著披塊白布就能哭靈嚎喪的愁苦,輕聲細語地對周翡說道:「讓他殺就是了。」
他話音沒落,小白臉已經一臉惡毒地叫出聲來:「那你怎麼還不趕緊去死?這一客棧的人,今日在此喪命,都是受你牽連,你為什麼不死?」
紀雲沉聽了,神色彷彿更黯淡了些,他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被周翡擊落的小箭。
謝允總覺得他臉上有種「活夠了」的氣色,懷疑他下一刻就會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嚨里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龍叟也不會放過我們的,活人死人山何時講過道理?」
那小白臉聽了,「噗嗤」一聲笑出來:「那自然,要論武功,九龍叟未見得排得上,可要論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敵手,別說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耽誤他老人家由著性子殺人!」
周翡一頭霧水聽他吠了這許多廢話,愣是沒聽明白這小白臉是想要紀雲沉死還是想要他活。她懷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腦子都有問題——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從一而終,沒事老是自己說嘴打臉玩!
九龍叟涼涼地看了那小白臉一眼,口中驀地發出一聲尖銳的號子,他身後的人陣驟然動了,撲向客棧中的眾人。
要論打架,周翡從來都不看別人的動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當即抽刀迎了上去。
這一動手,她才發現這些人的棘手之處,這些青龍教眾明顯訓練有素,進退有度,像一張纏人的大網,破陣一般是逐個擊破,可是對上這些人,一旦深入一點,那「網」便會順著力道縮下去,殺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補上,不多不少,有條不紊,像一夥組織嚴謹的螞蟻,而且客棧外面還等著不少人,隨時準備按順序入陣,他們個個武功庸常,可是湊在一起,便組成了一個「巨人」,每個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頭髮,死多少都不傷筋動骨。
這客棧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讓這張「人網」給網得水泄不通。
周翡不過稍一遲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壓在了她的刀上,身後一邊兩個人立刻補上同伴的位置,分別從四個角度撲向她。
只聽謝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聞聲手腕一別,逆轉枯榮真氣,猛地將長刀往前一送,當場捅死了一個青龍教眾,隨後以「風」字一式,眨眼功夫連出十四刀,將那人網逼退了一瞬,整個人驟然竄起,腳尖在一個青龍眾肩上一點,便攀上了二樓木階,掙脫了那糾纏不休的翻山搗海大陣。
她低頭一看下面人數眾多的青龍教眾,頭皮有些發麻,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不料一回頭,卻見謝允那廝早早找了個「風水寶地」——木階選在半空的一個夾縫裡,前後有木頭柱子擋著,可躲可藏,十分逍遙,當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謝允露出個頭來,對她呲牙一笑,說道:「破陣不難,你聽我說,先把門窗封住,不讓他們補人,然後記住唯快不破四個字,再密的網也怕火燒,不足為懼。」
周翡聽他說得好輕鬆,全然是胡說八道,想要封住門窗,首先得有個人深入陣中,切開一條長口子,在內外兩波人夾擊時強行封門,隔開里外兩伙青龍教眾,再和客棧里的人裡應外合才行。
周翡怒道:「什麼餿主意,你行你上!」
謝允全無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時的英雄氣概,當即一縮頭道:「我不行。」
周翡:「……」
姓謝的可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頭一看,胖掌柜點了那小白臉的穴道,將他扔給紀雲沉看管,全力應對九龍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強掙扎,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馬當火馬醫吧。」
她將不周風發揮到了極致,生生將青龍教眾的大網撕開一條口子。然而幾次接近門口,卻總是被人海填回來。
人網在她身後不住收縮,周翡心裡發急,手上刀已經快成一道殘影,卻總覺得越反抗越無力。
這時,那紀雲沉突然開口說道:「姑娘,刀法一個套路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輩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於前人絕學了。」
周翡正在焦躁,火氣本來就大,聽了這大而無當的一句話,心道:「瞎扯什麼淡?」
作者有話要說:胖掌柜不是師兄啊,段九娘那麼個刺頭,怎麼會有這麼和氣的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