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是被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鬧醒的,行腳幫的蒙汗藥果真經過了無數黑店的千錘百鍊,名不虛傳,他醒歸醒,眼皮卻沉得好似夾了一層漿糊,迷迷瞪瞪地弄不清自己在哪,心想:「怎麼還鬧耗子了?」
好半晌,他才吃力地睜開眼,四下看了看,只見太陽已經開始往下沉,斜暉夕照不再往屋裡鑽,一個細長的人坐在窗邊,正提著一把長得不成比例的刀削什麼東西。
等等……
謝允驀地回過味來,「騰」一下彈了起來——卻沒能坐住,有什麼東西「扯」了他一把,謝允本來就有些頭重腳輕,險些一頭折下去,低頭一看,這才哭笑不得地發現周翡乾的好事,他的右手給鎖在了左腳上。
周翡聽見動靜,漠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吹去手上沾的碎屑,繼續做自己的事。
謝允定睛望去,見她手裡拿著一截已經禍害得看不出是什麼的小棍子,那「棍子」尾巴上還拴著一截十分眼熟的穗子。謝允將被拴住的左腿彎折起來,平放在床沿上,伸手往懷裡一摸,果然,他的笛子沒了。
謝允乾咳一聲,有些心慌氣短地問道:「你在幹什麼?」
周翡沒吭聲,將手一攤,把自己的「傑作」展示給他看。
只見那笛子上可熱鬧了,被望春山以極其巧妙的刀工和極其拙劣的畫技,鏤空雕滿了憨態可掬的小王八,小王八形態各異,將笛子表面弄得坑坑窪窪的,看來這輩子都別想吹出動靜來了。
謝允:「……」
周翡面無表情道:「改天賠你一個。」
謝允忙道:「不不、不必客氣,女俠的神龜沒在我臉上落戶,在下已經感激涕零了。」
謝允別的有點沒有,勝在識相。
周翡將刀身上的碎屑抖乾淨,將望春山往鞘里一收,這動靜謝允聽過沒有一萬次也有八千回,卻無端被她這「呲」一聲「呲」出了一個冷戰。
他慫得兀自肝顫片刻,半天沒敢吭聲,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輕輕晃悠了一下自己身陷囹圄的右手:「美人,請問這個全新的姿勢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怎麼說我也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這一出門不貓腰就得翹腳,你不覺得這……」
他有心想說「撒個尿都要金雞獨立的姿勢」,在話到嘴邊的時候,勉強咽下去了,一臉扭曲地想了想,換了一個十分少女的說法:「……『踢毽子』的動作很猥瑣嗎?」
「怪我哥。」周翡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一會沒注意,他就把一邊的鎖扣給你扣在手腕上了。」
謝允總覺得她下一句未必是好話。
果然,周翡接著道:「要不然我就給你拴在脖子上了,你也不必踢毽子,啃腳就可以了。」
謝允聞言低頭研究了一下自己身上這把鎖頭,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不是一根鐵絲能撬開的。
他便乾脆「既來之,則安之」,翹著腳往床板上一倒,也不跟周翡討論眼下的情況——他把能說的話都在心裡過了一遍,感覺除了廢話就是招打架的,都多餘說。
周翡等著他質問,等半天沒等到,只聽這不能以常理忖度的謝公子大喇喇地說道:「你長進真大,為師老懷甚慰啊——話說有吃的嗎?讓你追了一整天,水米未進呢。」
周翡「哦」了一聲,也沒問他要吃什麼,轉身就出去了。
她剛一關門,謝允便翻身起來,抱著一條腿蹦了兩下,將那把被周翡雕了一身「花紋」的笛子拿過來,仔細一數,發現這不過比巴掌長一點的小笛子上被周翡刻了二十八隻王八,開頭幾隻長相尤其猙獰,望春山那點血氣都浸到了刻痕中,簡直恨不能刀刀見血。
謝允看得頭皮發涼,不太想知道周翡這是把竹笛當成什麼刻的。
反倒是最後幾隻刻痕輕了不少,王八殼子也圓潤了,顯得有頭有臉的,她甚至記得給這幾位爺加上了尾巴,顯然是不知為什麼,又平靜下來了。
謝允若有所思地伸手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痕。
沒多長時間,周翡便回來了,拎來了一個食盒。
謝允唉聲嘆氣地蹦過去:「幸好我左手也會拿筷子……嗯?」
他掀開食盒,發現裡面的飯菜與湯居然都是涼的。
周翡若無其事道:「我問過,人說你這種情況,最好吃冷食,否則熱湯一激,反而容易加速毒發。」
謝允一看這一絲熱乎氣都沒有的飯菜,胃裡頓時好像沉了一塊鉛,沒胃口了。
他嘆道:「哪個不懂裝懂的告訴你的。」
周翡道:「毒郎中應何從。」
謝允:「……」
天下擅毒者,如果廉貞算頭一號,那這個「毒郎中」應何從便應該能算個老二,只不過不知是不是應何從不經常在中原武林走動的緣故,人人都知道他厲害,但厲害在什麼地方,反而很少有人能說清楚,顯得越發神秘莫測。
一個草帽就能讓他看出方才抬過去的人中的是「透骨青」來,怎麼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胡說八道?
周翡說完,還故意問道:「怎麼,他說得不對?」
謝允無言以對。
他何其敏銳,稍一轉念便知道了周翡刻意提起應何從是什麼意思——倘若那應何從不是徒有虛名,必能看出他身上透骨青的來龍去脈,周翡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他的毒是如何壓下去,又是因為什麼發作的。
謝允倏地抬起頭,一看周翡的臉色,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一時間,堵在他胃裡的那塊鉛搖身一變,成了一塊又冷又硬的寒冰,更難受了。
他足足有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周翡想了想,說道:「還說大葯谷的『歸陽丹』對你……」
「沒什麼用。」謝允神色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話話音。
周翡一怔。
「怎麼,你以為我追查海天一色,是為了『歸陽丹『嗎?」謝允短暫地失神後,很快便又鎮定自若下來。
他為了方便,便將那隻給鎖起來的腳翹起來,搭了個沒型沒款的二郎腿,隨意地踏在旁邊的小凳上,這動作本來有點像流氓,叫他做來,卻彷彿只有「不羈」而已。
不等周翡追問,他便熟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說道:「我找海天一色,只是奉先人遺命,心裡又有些疑惑未解,追查一些舊事而已——你也不想想,大葯谷覆滅多少年了?當年魚老他們吃的也不過是剩下的幾顆流傳在外的葯,魚老服下歸陽丹的時候還沒有你呢,現在都多少年了,你都『無中生有』地長這麼大了,什麼葯能不長毛不發霉?又不是長生不老丹。」
周翡:「……」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謝允熟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將冰涼的飯菜端過來,他倒也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只是吃了幾口,他又放下筷子對周翡說道:「以後有熱的還是給我口熱的吃吧,這東西比華容城外那荒村裡的雜糧餅好不到哪去。」
周翡問道:「你想快死嗎?」
「不想。」既然周翡都知道了,謝允便也不再躲躲藏藏,坦然對她說道,「但是每天讓我吃這個,我恐怕就想死了。阿翡,倘若一個人為了活得長一點而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多活的幾天也不過是這輩子多出來的額外痛苦而已,有什麼意義嗎?」
接著,他不待周翡說話,便一抬手打斷她道:「我現如今這個結局,是心甘情願的,而且跟你也沒什麼關係——你不奇怪為什麼我內力那麼深厚嗎?」
周翡當然不是全然沒有疑問,謝允的年紀畢竟擺在那裡,內功之高卻是她生平僅見……之一,而另一個給她「深不可測」感覺的,是枯榮手段九娘。
「因為不是我自己練的,」謝允說道,「是我師叔強行以真氣打通我周身經脈,將畢生功力分毫不剩地全給了我的緣故。」
周翡吃了一驚。
她出身世家,自然明白,一個內功深厚如斯的人耗盡畢生修為會有什麼下場——直接廢去武功,或許還能苟延殘喘,可要是用了什麼方法傳功,必然只有燈枯油盡一個下場。
這相當於是一命換一命。
謝允接著道:「這是苟延殘喘、不孝之命。而我活著一天,我小叔的江山便不那麼名正言順,他要改革也好,要征北也罷,凡是被他觸及到利益的,都會時時以我掣肘於他,我就是個內鬥的筏子——你看衡陽慘不慘?蜀中的難民慘不慘?自毀容貌的歌女慘不慘?趙氏內鬥一天不休,南北一日難大統,仗還得打,流離失所的還得在泥水裡打滾,因此我這又是禍害天下的不忠之命。既然不忠不孝,多活一日已是多餘,對不對?」
他說了一串大義,周翡卻不留情面地嗤笑道:「扯淡。」
謝允:「……」
「再者,」他想了想,又道,「那日在木小喬山谷中,你若不是剛好前來,將我們放出去,我也是打算動用自己武功的,因為你的緣故,我才陰差陽錯地多活了一年,四十八寨的事不過還你一個人情而已,不必太過介懷。」
周翡沒吭聲,這才聽出來,謝允扯了半天的淡,原來只是怕她介懷而已,她有些啼笑皆非,恨不能將謝允的腦袋按進湯碗里,便沒好氣地說道:「就算你不是為我而毒發,難不成我就能不管你了么?」
謝允一呆,愣愣地看著她。
周翡被他看得臉上冒起一層薄薄的煞氣,懊惱於方才那句口無遮攔,怒道:「看什麼看,你再廢話就不用吃了,餓著吧!」
說完,她起身便走,好像連一眼都不想再看這嘰嘰歪歪的病秧子。
謝允一直盯著她的背影,在周翡背對他的時候,他清澈的目光中居然露出幾分小小的貪婪來。
周翡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頭,謝允嚇了一跳,匆忙收回視線,低頭認真地給手裡的碗筷相起面來。
「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周翡一字一頓地說道,「沒有『歸陽丹』,指不定還有『歸陰丹』,如果我是你,大葯谷也好,海天一色也好,我都會一直追查,查到死。就算最終功敗垂成,我也能閉上眼,二十年後還能頂天立地。」
謝允狠狠地一震。
周翡用望春山點了點他:「以後再有那種話,你最好憋著,別逼我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