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作壁上觀的應何從終於動了,但他一步才邁出,周翡手中的望春山便好似長了眼睛,橫在毒郎中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應何從低喝一聲,雙掌交疊,硬是要推開望春山,手掌尚未觸及刀鞘,望春山便突然往上一挑,削上了他的手指,緊跟著,長刀脫鞘而出,凜冽的刀光撲面而來,刀鞘重重地打在了他掌心,應何從被迫避退,便覺後頸一涼——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周翡道:「話還沒說清呢,你最好別動,你的蛇也是。」
謝允偏頭看了應何從一眼,緩緩說道:「楚天權兔起鶻落間連殺猿猴雙煞,你打算靠什麼與此人相鬥?」
應何從面色鐵青,雙拳緊握,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著。
他身上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二百五,活似養蛇養傻了,周翡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麼濃重的七情六慾,他一雙目光筆直地射向那白麵糰子一般的老太監,活似要用視線在他身上戳出個三刀六洞。
周翡長眉一挑,轉手將望春山收回來,又用腳尖將落在地上的刀鞘挑起,還刀入鞘:「有仇?」
應何從說不出話來,牙咬得「咯咯」作響,好似披著與世無爭的皮太久,儼然已經不會發散仇恨與怒氣了,它們統統徘徊在他胸口,怒號哀叫,隨時準備炸開。
謝允又將聲音壓得更低,說道:「應公子,你若死了,大葯谷的香火可就徹底斷了。」
他聲音平和溫潤,叫人聽在耳朵里,哪怕周圍亂成了一鍋粥,心也不由得隨著他的話音安靜下來。
應何從:「我……我……」
周翡愣了一下:「大葯谷?你以前認識他?」
「不認得,能一眼看出透骨青,熟知歸陽丹藥性的,如今還活著的人可是不多了。」謝允低低地嘆了口氣,又道,「應公子,刀片固然難吃,可也得往下咽啊。」
周翡聽聞妙手回春的大葯谷居然還有活的後人,心裡先是一喜,隨後想起應何從那句斬釘截鐵的「時日無多」,便又是一驚。
要是連大葯谷的人都沒有辦法,那豈不是……
就在她為自己那點煩惱顛來倒去的時候,石林陣處氣氛越發緊繃了起來。
楚天權的突然出現,叫場中眾人一片靜謐,李晟好不容易建起來的陣法,被這老太監以一己之力給嚇散了,楚天權身邊一丈之內沒人敢站。
一個北斗黑衣人上前一步,捧著一條絲絹給楚天權擦手。他將手上的血跡一絲不剩地抹在了那絲絹上,笑道:「既然霍堡主自願放棄慎獨方印,相贈我等,那咱家便卻之不恭了。」
眾人一聽,那不能啊!
這可叫「征北英雄會」,北斗大喇喇地在這拿走了舉辦者霍家的家印,那中原武林得有多大樂子?倘讓這老太監來去自如,往後這「英雄」倆字非得跟「□□的」變成一個意思,成為地痞罵街的經典稱謂之一。
不少人忙往水榭中望去,巴望著此間主人霍連濤能像個爺們兒,站出來說句人話。
不看還好,這一眼望去,才知道徹底要完——這邊已經快要水漫金山了,那頭居然還打得難捨難分。
水榭中,木小喬這個渾人才不管來人是「南斗」還是「北斗」,心無旁騖地對霍連濤步步緊逼。
白先生情急之下連叫了三聲「朱雀主,且停一停,大局為重」。
木小喬充耳不聞,什麼大局小局,此時南朝北朝加在一起,在他眼裡都還不如個屁,除了「取霍連濤狗命」一件,別的都是閑事,他一概不管。
白先生與霍連濤等人被他逼得實在沒辦法,只好發了狠圍攻木小喬。
木小喬整個人好似化成了一團紅蓮,所到之處必有業火叢生。
不過片刻,白先生手下三大高手都落入了水中,霍連濤橫飛了出去,癱在地上不知死活。白先生大喝一聲,一劍斬向木小喬,那木小喬卻不躲不避,打算同歸於盡似的,一掌抓向他胸口,白先生頭皮直發麻,倘不是他退得快,心都要讓這瘋子掏出來。饒是這樣,他胸口衣襟也已經碎成了破布條,白先生接連踉蹌五六步,後背撞在旁邊的木柱上,面如金紙,顯然受傷不輕。
木小喬嘴角胭脂和血跡混成了一團,暈染得整個尖削的下巴都是,他前胸掛著一條從肩頭斜掛到腰間的傷口,看也不看白先生,徑自走到重傷的霍連濤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將死狗似的霍連濤拖了起來,陰惻惻地說道:「我再問一遍,澆愁——到底是誰給你的?」
霍連濤胸骨已碎,一張嘴,口中先湧出一堆血沫,他雙目幾乎對不準焦距,散亂的看向木小喬,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大哥……倘還在世,見你……這樣……我……他、他、他……定會……」
木小喬冷笑道:「木某這輩子開的買賣里沒有面子這一條,別說那老東西屍骨都寒了,就是他就站在這,我要殺你,他管得著么?」
霍連濤喉中發出「嗬嗬」的氣流聲。
他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勝在心志堅定狡詐,知道在木小喬這種人面前,搖尾乞憐是斷然沒用的,一旦叫他問出他想知道的事,自己立刻就得斃命。因此霍連濤才不肯服軟,他眼前發黑,卻依然勉力露出一個冷笑,醞釀著下一句戳木小喬心窩子的話。
然而或許是他那凄慘萬分的樣子不像是能守住秘密的,又或許是有人實在心虛沉不住氣,就在霍連濤尚未開口的時候,一支箭突然從水裡冒出來,電光石火間便直奔霍連濤後腦,距離太近了,殺紅了眼的木小喬竟沒能反應過來。
只聽「噗」一聲,霍連濤周身一震,那鐵箭結結實實地楔入了他的後腦,他連個表情都來不及變,當場便死透了。
木小喬呆住了,白先生呆住了,山莊中的一干人全呆住了。
不知誰大叫了一聲:「霍堡主……霍堡主死了!」
水榭兩岸原本還能端坐的人這下也不能忍了,全都站了起來,連楚天權都好似有些意外,隨即,楚天權笑了,說道:「有意思,真行,看這麼一場戲,多活十年,多謝,咱們走了!」
說著,他手一揮,便要帶著自己的黑衣人大搖大擺地走,誰知就在這時,有人喝道:「慢!」
謝允本已經站了起來,聽見這聲音,又坐了回去。
只見水榭後面的小樓前,一個少年越眾而出,身邊跟著個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面貌與白先生十分相像,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玄先生」,少年身後一大批訓練有素的高手追隨,直將那半大孩子襯得器宇軒昂,分外與眾不同——正是趙明琛。
趙明琛小小年紀,卻並不怵大場面,旁若無人地走進一地屍體的水榭,端起雙手,沖著眾人團團一拜,朗聲道:「諸位,霍堡主身死,我等尚且苟延殘喘,今日叫這閹人北狗從此地走出去,往後我等有何顏面?私仇私怨難道便在此一時么?」
他一個半大孩子,哪怕身後跟著一大幫高手,也著實難以服眾,然而就在這時,白先生撐著自己站了起來,沖明琛見禮道:「康王殿下。」
楚天權瞳孔一縮。
下面立刻有不關心國事的小聲打聽:「康王?康王是個什麼王?」
「康王乃是貴妃所出,當今的皇長子……」
不少江湖老粗都分不清「妃」和「後」,更不知皇帝老兒下了幾個崽,一聽是皇上家的老大,頓時嘩然——那不就是下一個皇帝么?
這麼一想,那半大少年身上便彷彿罩上了一層金身。
趙明琛倏地一擺手,指著楚天權道:「拿下!」
他一聲令下,身後那些個武功不俗的侍衛立刻動了,個個都是輕功卓絕,掠過水麵,直撲北斗,這一支利劍一般令行禁止的大內高手好似一面令旗,甫一出手,立刻有人追隨,那些個因為南北戰爭而顛沛流離的、與北斗有仇的、被人煽動熱血上頭的,全都叫著「拿下北狗」,紛紛上前,轉眼便將楚天權跟他一干北斗圍在中間。
趙明琛一露面便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了局面,出現時機湊巧得很,這「黃雀」當得可謂盡職盡責,謝允卻依然皺著眉。
吳楚楚察言觀色,緊張地問道:「怎麼?連康王殿下的人都攔不住文曲?」
「文曲楚天權宦官出身,北斗的其他人都看不起他,二十年前,此人武功在七大北斗中不過排在末流,都說他是仗著背叛先帝和拍曹仲昆的馬屁上位的,我不這麼認為。」謝允娓娓說道,「北斗中的其他人在投靠曹氏之前,都已經在江湖上有了名頭,唯有楚天權,據說是個苦出身,父母雙亡,只帶著個兄弟艱難度日,實在活不下去了才凈身入了宮,因聰明伶俐,入了東宮伺候,懿德太子年少時,讀書習武常將此人帶在身邊。」
周翡聽到「懿德太子」四個字的時候,倏地一震。
謝允卻沒什麼表情,十分淡然處之地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袍袖,說道:「結果正主的文治武功十分稀鬆,反倒是伺候的偷師了不少。當年,楚天權靠年少在大內偷師與自己勤學苦練那點底子位列北斗,自他兄弟死在『枯榮手』手上之後,他便越發陰毒,發狠練功,如今二十多年過去……若不是他久居宮禁,『北斗第一人』未必還輪得到沈天樞的。」
「阿翡,」謝允正色道,「不鬧著玩,打開天門鎖,我不跑。」
周翡鎖他雖然也不是鬧著玩,但也知道謝允平時看著弔兒郎當,但關鍵時刻絕不會搞幺蛾子,於是二話沒說,便將身上的九把鑰匙掏了出來。
就在這時,楚天權好似彈灰似的丟開一個大內高手的屍身,大笑起來——他少時便凈身,平常說話還是普通男聲,一旦抬高聲音,那嗓子便好似一片又薄又銹的鐵片,尖銳得刺人耳朵,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楚天權笑道:「你們霍堡主辦事不利,要吐露人家的秘密,被自己的大靠山滅口,如今殺人兇手出來主持大局,還有人聽他的,哈哈!」
木小喬倏地抬頭,冰冷的目光射在趙明琛身上。
謝允的手難以自抑地顫動了一下,倘不是天門鎖還拴在手上,他大概立刻便會趕到那邊。周翡之前一直覺得天門鎖是個神物,直到急著開鎖的時候才意識到,快速給這九把長得極像的鑰匙分出個先後來是怎麼焦頭爛額,一不留神便對錯了口,忙道:「你別亂動!」
就在這時,楊瑾倏地飛掠回來,大叫道:「別磨蹭了,快走!」
他一邊說一邊沒輕沒重地撞了周翡一下,周翡手上一個沒拿穩,鑰匙竟脫手掉了!
周翡:「……」
楊瑾絲毫沒注意到自己添了亂,飛快地說道:「方才黃色蝠的兄弟們說外面有不少黑衣人在往此處趕,那老太監有備而來。你們中原人太無恥了,這到底是比武還是比人多?」
周翡鑽到桌子底下才把鑰匙撿回來,沒心情聽他再攻擊中原人,瞥一眼,見水榭中木小喬已經和玄白二人動了手,便當機立斷對楊瑾道:「帶她倆走,城外匯合!」
說完,她一拎望春山,對謝允道:「我跟你去救你那倒霉親戚。」
水榭中,趙明琛被幾個大內侍衛護著,眼見身邊這幾個人未必是木小喬那瘋子的對手,卻也不肯功虧一簣地將前去圍剿楚天權的人叫回來,便開口辯解道:「朱雀主,霍老堡主他不理霍家堡事物多少年了你自己知道,本王那時是否出生了還是未知,你要找的仇人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殺自己的人?」
木小喬才不聽他辯解——方才白先生等人就是埋伏在水下的,射死霍連濤的那支箭難道不是從水中出來的?再者說,趙明琛固然年紀小,可他代表的南朝正統年紀可不小,稚子縱可無辜,王位難道也無辜么?
木小喬一把扼住玄先生的手腕,玄先生順勢出掌,推在木小喬身上,卻被一股強橫又陰冷的真氣反噬,當場悶哼一聲,險些跪下。
而就在這節骨眼上,數不清的北斗黑衣人從莊子外圍包抄進來。
趙明琛再算無遺策,畢竟才十五歲,他太過自作聰明,總覺得自己能將天下人玩入鼓掌之中。
白先生一看,冷汗都下來了,忙道:「殿下,將人撤回來,護著您先走!」
可是都到了這一步,趙明琛怎麼甘心功敗垂成,陰沉著臉不吭聲,玄先生再次在木小喬手下吃了虧,險些一腳踩進水裡。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哨聲,趙明琛倏地回頭,只見莊子後面的山上不知什麼時候站滿了人,隨著令旗一擺,蜂擁沖了下來,同時,水中也有不少不知埋伏了多久的人「嘩啦啦」地出了水,大聲道:「拿下北狗!」
楚天權臉色驟變,沒料到對方到了這時候還有後手。
一幫武林人歡欣雀躍,以為是援軍到了,紛紛附和道:「拿下北狗!」
唯有趙明琛呆立水榭中,一股涼意順著後脊躥了起來——這不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