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沛內功深厚得詭異,分明沒怎麼移動,外泄的真氣卻將一邊空出來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獵獵作響,大有要搖山撼海、鬧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領口、衣袖間不時有詭異的怪蟲露出頭來,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蟲子沾上,尋常人看一眼已經覺得膽寒。
周翡卻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她見過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樣,也可能是因為她方才經歷過自己最恐懼、最無力回天的時刻,這會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閑視之了。
周翡沒有練過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沒有人傳功給她,於內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細活,哪怕是枯榮真氣,也需要漫長的沉澱。
她清楚自己的斤兩,因此以往遇見那些武功高過她的對手,都是憑著抖機靈和一點運氣周旋,鮮少正面對抗。
可是這一刻,當她提刀面對殷沛的一瞬間,周翡突然有種奇特的領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無數個早起晚睡,不厭其煩的反覆琢磨、反覆困頓之後洞穿的窗戶紙,好似突如其來的頓悟。
破雪刀從未有過自己的內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樣犀利深厚的積澱,它便是睥睨無雙的樣子,如果持刀人有楊瑾那樣紮實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剛正的樣子。
甚至在周翡這樣始終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人手裡,破雪刀也有獨特的呈現。
它只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鋒唯有一線,卻能震懾南半個武林。
破雪刀中有「無鋒」「無匹」與「無常」,卻沒有一個篇章叫做「無畏」,因為這是貫穿始終,毋庸贅言的。
此為世間絕頂之利器。
無論她的對手是血肉之軀還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鋒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身裹挾的真氣好似一泊深不見底的水,將他牢牢地護在中間,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鋒卻好似悠然划過的船槳,悄然無聲地斜沒入水裡,攪動間,水波竟彷彿跟著她走,半舊的苗刀如有舉重若輕之力,輕而易舉地避開殷沛掌風,直取他咽喉。
殷沛吃了一驚,竟不敢當其鋒銳——他的功夫畢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詣練成,危機之下,常有本能之舉,殷沛的本能是退避。
僅退了這麼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測的氣場便倏地碎了。
殷沛很快回過神來,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條長鎖鏈。
楊瑾一眼認出,這正是丁魁方才用過的那一條,那麼玄武主的下場可想而知了。
還不待眾人毛骨悚然,那長鏈便飛了出來,三四隻大蟲子順著鎖鏈飛向周翡,其中一隻不知怎麼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倒霉蛋腳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嚨,面色先青後紫,繼而憋足了勁,殺豬似的嚎叫起來,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蟲順勢一頭鑽進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順著他的胳膊爬過那人全身,不過片刻,便將他吸成了一具人干。
與此同時,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鐵鏈陡然凌厲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麼東西都出來混,這點微末功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周翡腳步幾乎不動,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對交替的雙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開殷沛鐵鎖,鐵鏈妖怪舌頭似的卷在了長鞘上。
兩隻怪蟲正好飛到空中,分左右兩側沖向周翡,周翡往後一躲,後腰撞上了一張木桌。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裡走!」
周翡將苗刀一換手,面上瞧不出慌亂,整個人沿著木桌往後一仰,擦著桌沿滾了過去,竟沒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陣颶風,刀鋒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織成了一張大網,而後只聽「噗」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里,片刻後,兩隻各自被斬成三段的蟲屍輕飄飄地浮了上來。
那碗水泡成了青紫色。
最後一隻怪蟲此時堪堪落在周翡刀尖,雙翅顫動,竟不往前走。
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靈智,突然瑟縮了一下,倏地從她刀上落地,在周圍眾人一陣驚慌失措的「吱哇」亂叫聲里閃電似的爬過,一頭縮回了殷沛褲腳里。
殷沛呆住了。
「聽說涅槃蠱與蠱主連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壺酒,將壺蓋打開,用黃酒沖了沖苗刀沾了蟲血的刀身,又問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計死活人死人山兩大魔頭,豐功偉績夠刻一個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厲害,怎麼居然會怕我?」
殷沛臉上不正常的紅越發濃艷,好似就要滴出血來,喝道:「你放屁!」
他說著,便去驅動隨身的蠱蟲,可那些怪蟲們好似紛紛失了威風,不管怎麼催逼都只是踟躕著圍著殷沛褲腳繞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邊鑽。
周翡不過區區一個年輕姑娘,比之丁魁、馮飛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這點殷沛心裡明白,可「畏懼」一物,自古無跡可尋,好比幼兒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無根據,非理智所能克。
或許周翡態度太篤定,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測,也或許是周翡將長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單槍匹馬直面青龍主的那幾幕在殷沛心裡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時見滿地蠱蟲不聽調配,殷沛心裡本來不怕,這會也真的生出隱約的畏懼來。
他臉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裡,眼白上布滿了血絲。
隨後,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隻怪蟲驟然往他身後沖了出去,只聽數聲慘叫響起,門口所有人——連同方才跟著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應不及,敵我不辨地被蠱蟲吸了個乾乾淨淨。
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罷了,連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將他們當成了隨時可拋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屍體,整個人好似一團暴起的青影,衝出門外,倏地便沒了蹤影。
客棧里濃重的血氣衝天,熏得人一陣陣作嘔,半晌沒人吱聲。
好一會,吳楚楚才喃喃道:「他……他這是發瘋了嗎?」
周翡將苗刀收入鞘中,掛在背後,默默從懷中摸出一個泛著辛辣氣的小藥包塞給吳楚楚。
吳楚楚:「這是什麼?難道是驅蟲的……阿翡!」
周翡從桌上端起一個空茶杯蓋,偏頭吐出一口淤血來。
她這一串動作下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一滴血都沒弄到衣襟上,乃至於剛開始眾人都沒看出她背過身是幹什麼。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開她胳膊,「你……你……你為了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絕了!」
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權,周翡雖然片了他的蠱蟲,卻也被那長鐵鏈上暴虐的真氣震傷了肺腑。
幸虧殷沛以歪門邪道得來的功法十分囫圇吞棗,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產的驅蟲葯嚇跑了,否則今天還不知道誰得躺下。
朱晨心裡一急,當即便要上前看她,誰知他剛剛往那邊走了一步,周翡已經被人圍住了。
李晟揪過一把長凳,往周翡身後一塞,暴跳如雷道:「讓你逞強,就你厲害,你一天不顯擺能死是吧?活該!」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吳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掌柜出處,討來一杯溫水給她漱口。
楊瑾雙臂抱在胸前戳在一邊,迫不及待地說道:「你方才那是什麼刀?我要跟你比試一場!」
吳楚楚和李妍同時開口抗議。
吳楚楚道:「楊公子,勞駕!」
李妍則直白地吼道:「滾!」
他們雖然聽起來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卻好似是自成一國。
朱晨敏感地發現,自己這個外人走過去有些格格不入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腳步,覺得臉側有些發疼,便伸手一摸,這才意識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時候,臉上蹭破皮了。
「你天生不足,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
不知怎麼的,殷沛那句話在他心裡一閃而過,朱晨落寞地低下頭,承認殷沛說得千真萬確。
「哥。」朱瑩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拉了他一下,「你沒事吧?」
朱晨看了她一眼,勉強提了一下嘴角,搖搖頭,心裡悲憤地想道:「還要妹子護著我,我真是個活著多餘的廢物。」
驚魂甫定的眾人誰也不敢收屍,最後還是楊瑾這混不吝幫著掌柜一起,用長棍將屍體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燒了,此時還跟在李晟等人身邊的本就沒剩下幾個人,經此一役又傷亡不少,看著幾乎有些可憐起來。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隨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陸陸續續地前來辭行,來時個個躊躇滿志,此時卻大概只想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朱晨從房中出來的時候,周翡已經將她每日清晨慣例的基本功練完了,生疏客套地沖他點了一下頭,便收了刀要走開。
朱晨下意識地叫住她:「周姑娘!」
周翡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層細汗,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上前搭話道:「周……周姑娘傷怎麼樣了?」
周翡道:「不礙事,多謝。」
她鬢角被細汗微微沾濕,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愛答不理,但朱晨卻莫名覺得她身上有了好大的變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間原本的一點急躁之色悄然散盡,變得平靜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讓她色變。她似乎已經站在了更遠的地方,讓朱晨瞬間生出某種根深蒂固的自慚形穢。
朱晨又問道:「那位……那位謝公子呢?」
周翡頓了頓,隨後面不改色地說道:「他有點事,先回師門了。」
朱晨張了張嘴,似乎還有話說,可又偏偏說不出來,出了一層戰戰兢兢的虛汗,周翡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毛病,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將朱晨看得越發緊張。
這時,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前面傳來,李晟慣常耷拉張討債的臉,不客氣地沖這邊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說要早點走,怎麼還磨蹭,吃不吃飯了!」
周翡一皺眉,感覺李晟這腔調活像大當家親生的,便沖朱晨一點頭,轉身走了。
春寒料峭,晨間水露微涼,落在他頭頸間,朱晨看著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裡默默將沒來得及出口的話在心裡說了一遍。
「我們朱家祖籍洞庭,後來隨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間有一條寬寬的水,淺處涉水方才沒過腳踝。這些年興南鏢局名聲漸衰,家道中落,雖不怎麼富裕,但庭中栽滿了杏花,這時回去,若是腳程快,剛好能趕上杏花如雪。這一路多虧你們仗義相助,要是肯賞臉到朱家莊一敘,讓我聊盡地主之誼……」
然後他看見周翡懶洋洋地走過拐角,沖那邊的人罵道:「來了,催命嗎?」
終於還是沒能將想說的話說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滿心遺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機會再說。」
然而他終身沒有能等到下一次機會。
鬧劇似的征北英雄會倉皇結束三天後,昏迷的謝允被同明大師帶回蓬萊,周翡對此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往深里問,他們與興南鏢局眾人分道揚鑣,快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楊瑾接到「小葯谷」擎雲溝家書,總算還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與周翡約定下次再來比過,南下而去。
煙花三月里,前線正在對峙,第一批望風而逃的百姓已經在南方紮下了根,而戰火居然還在多方扯皮里沒能燒起來。
飛卿將軍聞煜將一件加了厚的大氅搭在周以棠身上,周以棠正在看一封摺子,頭也沒抬道:「多謝。」
他說著,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攏,突然愣了愣,仔細一摸,問道:「李大當家送來的?」
聞煜奇道:「這怎麼能摸出來?」
周以棠的手指一捋,便見那加了棉花的地方線沒縫緊,居然被他捋下了幾根棉線。周以棠低頭一笑道:「見笑。」
聞煜:「……」
欺負別人老婆離得遠。
這時,一個親兵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將軍!周大人,外面有人求見,拿了這個。」
周以棠一抬頭,見那親兵捧著一把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