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的臉被斗笠遮著,旁邊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她沉默了一會。
李晟跟她從小一起長大,一眼便看出周翡其實不想惹麻煩,否則早動手了,絕不會跟童開陽說那麼多話。
李晟猜她肯定不是像自己說的那樣只是「隨便逛」,很可能是正要去辦什麼要緊事,剛好途經濟南城外,老遠看見李妍懷裡炸開的煙花,打算過來管一下,管完立刻就走。
童開陽顯然不是能「管一下」就解決的麻煩,所以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周翡飛快地笑了一下,正要開口說什麼,李晟卻搶先開口道:「公務之前,我想先請教童大人,你方才跟我說的,有關『瀟/湘』王夫人的事當真么?」
童開陽方才是認出了他的劍招,為了擾亂他心神才隨口說的,誰知道他後面還有幫手?
此時聽了這一問,童開陽頓時好似吃了一發「將軍」,一時竟沒想好說辭。
周翡愣了一下,低聲問道:「什麼?」
李晟沒吭聲,依舊是提著雙劍,劍指童開陽。
周翡很快回過神來,一下就明白了李晟的意思。
是了,當初在華容城中,沈天樞和仇天璣為了逼她和吳楚楚露面,鬧了那麼大的動靜,消息必定已經傳開了,王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那老夫人素日溫和慈祥,性子卻極烈,倘知道親子被人害死,必定不肯善罷甘休……
李晟一字一頓道:「童大人,你們追查朝廷欽犯,難道不知『殺人償命』四字是如何寫就嗎?」
周翡突然抬起一隻手,壓在李晟的劍上。
李晟沉聲道:「阿翡,你怎麼說?」
「你打不過他。」周翡捏著他的劍尖往旁邊一扒拉,隨後認命似的嘆道,「你去料理其他那些,把後面那兩個礙事的送走,閃開。」
李晟這才注意到李妍他們居然還沒走遠:「你……」
周翡淡淡地說道:「一個北斗而已,去吧,沒事。」
童開陽怒極反笑:「哈,好猖狂!好大口氣!上次有那畜生擋路,讓你在我手中僥倖逃脫,既然今日你執意要送死,我便送你一程!」
他說完,方才那能懸空裂地的刀鋒已經向周翡當頭斬了下來。
周翡一把推開李晟,整個人已單腳為軸,轉了大半圈,翻手將碎遮刀尖架了上去,碎遮的刀尖好似被極大的勁力撞得彎了一個弧度,周翡手腕一翻,那長刀發出一聲好似要經久不息的輕響,驀地將童開陽彈了回去,隨即那長刀好似行雲流水一般纏上了童開陽。
童開陽在蠶繭似的刀光中拆了十來招,竟連退了六步,而後他大喝一聲,雙手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跳,倏地發力,刀有盡時,刀風卻不竭,像一條看不見的巨龍咆哮著沖向周翡,周翡輕輕眯了一下眼,竟不退不避,直接以一招「斬」字訣迎上——
周翡頭上的斗笠為刀風所破,倏地裂成兩半,自她肩頭兩側落了地,而兩人兵刃相抵之處,童開陽的佩刀被寶刀碎遮撞出了一個缺口!
倘若這缺口再晚一分,童開陽那強橫猶如實質的刀風再晚卸力片刻,裂成兩半的必不止那草編的斗笠。而她方才分明能躲,卻非得迎著刀風而上,幾近孤注一擲地強行接招,鋪開了一場將自己的性命懸在刀上的豪賭……還賭贏了!
簡直瘋了!
童開陽的眼角再次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
周翡雙手扣住碎遮刀柄,將碎遮一別,只聽「嘎啦」一聲,童大人的佩刀上好似結出了一大片蜘蛛網,黯淡的碎渣紛紛落下。
「喲,對不住。」周翡抬起頭微笑起來,年輕姑娘的笑容自然都是明凈動人的,可她這一笑,卻叫童開陽後脊上躥起一層涼意,便聽她輕聲說道,「您這把刀看著富貴,恐怕不是十兩銀子買得下來了,哥……」
周翡裝模作樣地叫了一聲,一臉無辜地轉向童開陽道:「看來他們先走了,要麼我先給您打張欠條?」
童開陽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武功不如這黃毛丫頭,可彷彿是在三年前,他那一掌沒能斬草除根之後,周翡身上就多了股叫人毛骨悚然的瘋勁,好像摔上了癮,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會劍走偏鋒,將自己和別人一起掛在懸崖上。
周翡不惜命,童開陽卻惜,此時眼見那劉有良影子都不見了,童開陽自然也不願意跟她糾纏。他冷哼一聲,丟開碎了的佩刀,呼哨一聲:「追!」
身邊的北斗連忙跟上,轉眼不見了蹤影。
童開陽畢竟厲害,周翡沒去追,她手腕有些發麻,待人都走光了,她便還刀入鞘,低頭用牙尖一扯護腕的布條,布條落地,便露出了有些發紅的手腕,周翡吹了聲哨,安靜地等在一邊的馬便訓練有素地小跑過來,周翡摸出一把豆子喂它,心道:「童開陽,便宜你再多活幾天。」
一人一馬原地休息了片刻,周翡往自己來路看了一眼,皺了皺眉,終於還是駕馬追著李晟等人而去。
劉有良在鴻運客棧里就是被李妍一碗涼水活活潑醒的,撐到現在,簡直已經堪稱奇蹟,實在撐不住了,迷迷糊糊間,他不由自主拽馬韁繩保持平衡,拽得那馬越跑越慢,到最後瞪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幾乎就停在了原地。
李妍扒著李晟肩回頭看了一眼,問道:「大叔,你怎麼了?」
劉有良沒回答,在馬背上晃了兩下,然後一頭栽了下去。
李晟他們沒辦法,只好沿途留下標記,沿百脈水順流而走,往章丘而去,好歹要先找地方歇腳。
李妍一邊幫著牽馬,一邊回頭看:「他好像發燒了,是不是得給他找個大夫——哥,阿翡沒問題嗎?」
李晟方才聽了一耳朵周翡同北斗的新仇舊怨,皺著眉沒吭聲。雖然周翡不提,但李晟長了腦子會想,大概能猜到周翡為什麼老為了「開藥鋪那點事」跟北斗過不去,尋思道:「對了,好像聽她隨口說過一句,謝公子師門在蓬萊一帶,該是離此地不遠,莫非……」
當年,謝公子借了他幾本難登大雅之堂的「遊記」,至今都沒來得及還便再不見了蹤影,李晟突然覺得,好像就是他們從永州回來的那一刻開始,日子後面彷彿有人揮鞭子狂趕,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有無數事要安排,無數從未考慮過的東西要想。他們原本按部就班地一年一年長大,不料節奏驟然被打亂,一夜之間便從凡事要請示的後輩,變成了四十八寨這一代能挑起大梁的「大人」。
「有問題你也幫不上什麼,」李晟不動聲色的催道,「不過童開陽見咱們走了,不會與她多糾纏,用不了多久就會追上來,快走吧,畢竟此處是北朝轄區。」
為保險起見,李晟沒有貿然進章丘城,將劉有良安置在了城外一處聖人廟裡,跳牆悄悄潛入後院,前頭有個老先生正帶著一幫學童入門拜見聖人,又燒香又訓誡的,儀式還挺長,李晟悄悄看了一眼,對李妍道:「你在這看著他,不準再闖禍了,我去前面看看,可能的話弄一輛馬車來。」
李妍信誓旦旦道:「哥你放心,我最靠譜了!」
李晟伸手摸了一把她很不要臉的狗頭,不留情面道:「放屁……唉,我還是儘快回來吧。」
李晟一走,李妍便警醒起來,她窩在聖人廟的後院里,豎著耳朵聽前面的動靜,前面有個說話好似喉嚨里卡了雞毛的老先生,拖著沙啞的長音,在那「之乎者也」地說著「聖人有言」,他念一句,便叫群童跟著念一句,小孩們可能是剛開蒙沒多久,沒讀過什麼書,老先生說話又帶著口音,弄得一幫學童基本不解其意,只會跟著鸚鵡學舌,學得驢唇不對馬嘴,十分可樂。
李妍憋了一會沒忍住,暗自跟著拾起樂來。
劉有良昏迷了一路,在這聲音中短暫地清醒過來,他沒有聲張,只是安靜地靠坐再遠處,聽著讀書聲,有些渾濁的眼睛半睜著,盯著晦暗的天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妍悄聲問道:「大叔,北斗為什麼追殺你?你也和吳將軍一樣,其實是南朝的人,被他們發現了嗎?」
劉有良偏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說道:「倒也不是,若不是我有要緊的東西要送到南邊去,他們也未必發現得了……你們為救我擔這樣大的干係,實在……」
「那個無妨,」李妍盤腿坐在地上,說道,「我姑說了,我們沒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保全自己固然要緊,可若是保來保去、保成一幫苟且偷生的縮頭烏龜,未免有違初衷。」
劉有良愣了愣,問道:「尚未請教姑娘師承。」
李妍笑嘻嘻地說道:「蜀中四十八寨,忠武將軍的女兒還在我家呢!」
劉有良先是一驚,隨後大喜道:「什麼?你們是蜀中四十八寨的人!我正是要……」
他話沒說完,突然被外面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斷,學童們念書的聲音戛然而止,外面好像有一大群人氣勢洶洶的沖了進來。
劉有良和李妍臉色都是一變,同時屏住呼吸,李妍緩緩抓住自己的長刀。
只聽前面有人囂張地叫道:「北斗緝拿朝廷欽犯!老頭,看見有一男一女帶著個受傷的人過去了嗎?」
「這聲音好像不是童開陽,」李妍心裡暗自盤算著,「其他人我也未必不能一戰……就怕他們人多。」
前面那公鴨嗓的老夫子顫顫巍巍道:「各位官爺,不曾瞧見。」
那問話的北斗冷哼一聲:「章丘城已經戒嚴,他們不可能進城,沒什麼好去處——沒用的老東西,閃開!給我前前後後地搜一遍!」
老夫子忙道:「不可無禮!你……哎呀!你們怎敢在聖人面前放肆!」
接著一片混亂,眾學童受驚尖叫的聲音響起,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李妍猛地站了起來,周身都繃緊了,手心一片冷汗,她心裡狂跳片刻,努力閉了閉眼定神,心道:「拼了,我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正要提刀上前,腳下剛滑出一步,突然,一道人影閃電似的落在她面前,李妍嚇了好大一跳,差點驚叫出聲,來人一抬手捂住她的嘴,沖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李妍睜大了眼睛,看清來人,差點熱淚盈眶,居然是周翡趕到了!
周翡放開她,不慌不忙地沖劉有良點了個頭,便提著碎遮往旁邊牆上一靠。
她站姿十分放鬆,好像絲毫沒把逼近的腳步和前面的混亂放在眼裡。
弄得李妍也不明原因地跟著放鬆了下來,好像此地有個周翡,外面是天塌還是地陷,她都不在意了。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那老夫子爆喝一聲:「住手!你們這些……這些……南國子監便在十餘里外,你們怎敢這樣有辱斯文!」
周翡靠在牆角,聽了這話,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
李妍還以為她是笑話這老夫子迂腐,雖然也覺得罵北斗「有辱斯文」有點逗樂,還是不免有些擔心,心道:「那老書呆無端這樣得罪北斗,叫他們害了怎麼辦?」
她便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拉周翡的袖子,正要開口,卻見周翡沖她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