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翡,你……」李晟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周翡肋下插了一根箭,嚇了一跳,「這怎麼回事,等等,你別亂動!」
周翡聞言,不怎麼在意地低頭瞥了一眼,伸手便將那根鐵箭摘了下來,箭頭上一滴血跡都沒有,反而被撞平了。
李晟:「……」
旁邊楊瑾倒抽了一口氣,沒料到周翡的武功居然已經到了「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的地步,他頓時升起滿腔望塵莫及的悲憤,幾年前明明還相差無幾,憑什麼她就能走出這麼遠?
一定是擎雲溝那幫葯農耽誤他練功!
「我穿了甲,看什麼看。」周翡伸手將破了個小口的外袍掩住,白了一眼那兩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俯身打量被他們放倒在地的人,這林間埋伏的,一水的都是精壯漢子,身上以樹葉樹皮等物做遮掩,藏在樹叢之中,個個蒙著面。
周翡:「這些會是什麼人?」
李晟將一具屍體的手心翻過來,低頭仔細觀察了片刻,又探手撥開那人衣襟:「護心甲,令旗……旗上畫的這是個什麼?我還真沒見過這一路。」
那令旗上畫的是一隻鳥,不像鷹隼之流,身形十分優美,目光卻莫名透著幾分詭秘的兇狠。
李晟道:「這些人慣用弓箭,似乎也訓練過長木倉、砍刀等物,會隱蔽,埋伏得住,令行禁止……我怎麼覺得有點像當兵的。你看他們用的那些鐵箭也是,製作精良,型號統一,一般造反的匪人沒有這種財力,要麼等會挨個搜搜,找找有沒有什麼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周翡抬頭與他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雖然因為戰亂緣故,此地暫時沒什麼秩序,但好歹也是南朝的地界,往來軍中兵將……好像都是周以棠的人。
「別烏鴉嘴,」周翡先是這麼說了一句,隨即想了想,又氣弱地小聲道,「那什麼,咱們不會真打了我爹的人吧?」
她話沒說完,角落裡一個黑影突然暴起,那竟有一條漏網之魚,他趁沒人注意,一躍而起,撒丫子便要往密林深處跑去。
周翡正被自己的猜測鬧得疑神疑鬼,一時沒決定好是追還是放,遲疑著動了一下腳步,還沒來得及趕過去,便見那黑衣人一步一步倒著從密林中退了出來,脖子上架著一把窄背長刀。
原來吳楚楚照顧那撿來的孩子,與李妍落後一步才趕到。
李妍難得派上一次用場,她一手拿刀,一手還衝周翡他們揮了揮,得意洋洋地叫道:「阿翡,這裡還有一個呢!」
那差點跑了的弓箭手約莫有三十五六,面孔黝黑,臉上還有一道傷疤,未曾言語,眼珠先轉,一看就十分油滑,方才顯然是在一邊裝死,聽李晟說「挨個搜搜」,才被逼無奈地自己跳出來。
李晟制住那人穴道,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弓箭手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賠了個笑,說道:「英雄,英雄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看幾位香車寶馬、穿戴不俗,便想討幾個零花錢用用,斷然不是……嗷!」
楊瑾簡單粗暴地抽出一根鐵箭,揚手便抽了那弓箭手的臉,他下手非常巧妙,正好抽到弓箭手眼瞼的嫩肉上,卻又一絲一毫沒有傷及對方的眼珠。
劇痛卻給人造成一種要瞎的恐懼,那弓箭手不能動,只好殺豬一樣地嚎了出來。
楊瑾挑釁似的看了周翡一眼。
周翡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較勁的,便「虛懷若谷」地後退一步,沖他比划了一個「你請」的手勢。
楊瑾便用箭尖戳了戳那弓箭手,耍威風道:「不說實話,下次打爆的就是你的眼珠,要試試么?」
楊掌門皮膚黝黑,五官又比普通人深刻一些,倘若別人不知道他是個愛寫半邊字的傻狍子,單看這險惡的一笑,還真有些中原傳說中那些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巫醫模樣。
那弓箭手捂著自己腫得老高的眼睛,哀哀叫道:「我我我是……是『斑鳩』軍下一個小兵,聽命行事的!英雄……不,少俠!大俠!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饒我一命。」
周翡聽著有點耳熟,便用眼神示意李晟——好像是曹寧的人啊?
「嗯,曹寧手下有一支著名的斥候軍,取名叫做『斑鳩』,」李晟緩緩地說道,「行軍極快,據說能在最艱難的山路中一日千里,無孔不入。」
那弓箭手——斥候忙點頭道:「是是是,小的奉命深入前線來打探軍情,沒想到……」
他話沒說完,李晟便輕笑了一聲打斷他,對楊瑾道:「這人還不老實,楊兄,抽爆他的眼睛,給我們聽聽響。」
旁邊李妍配合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別!別!別!少俠您想問什麼!」
李晟半蹲在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斑鳩的大名我還是在我姑父那聽過,術業有專攻,等閑情況,誰會將你們這樣的頂級斥候當弓箭手衝鋒陷陣用?要麼是你們老大傻,要麼是你在胡說八道……你喜歡哪個說法?」
那斑鳩的斥候立刻大叫道:「傻!是傻!我們老大傻!少俠,你去看看那面傳令旗就知道,那上面畫的就是一隻斑鳩嘛!端王殿下將斑鳩並其他幾支隊伍撥給了『巨門』和『破軍』兩位大人使用,那兩位大人不上心,指派任務都是隨意安排人手,我也說嘛,哪有叫斥候做刺客的道理?」
「巨門」谷天璇和「破軍」陸搖光可是四十八寨的老冤家了,周翡雙臂抱在胸前,站在兩步之外,問道:「跟著他們倆來幹什麼?」
斥候有些畏懼地看了看她手裡那把碎遮,小心翼翼地說道:「來……來探個路,端王爺想……」
周翡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再說一句『端王爺』,我就打碎你的牙。」
那斥候十分乖覺,立刻從善如流地改口:「那曹、曹胖子近來被朝廷……偽朝頻頻掣肘,因此迫切想拿下江陵六城,來堵住太子——他那大哥的嘴,定下聲東擊西之計,命那兩位大……大大北狗,帶精兵繞至敵陣……不不,是我朝、我大昭的後方……」
「哦,」周翡淡淡地說道,「楊兄,你動手吧。」
楊瑾對她怒目而視——這兩兄妹真把他當打手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姑娘!女俠!」那斥候嘶聲慘叫起來,「拿我親娘老子、拿我祖宗十八代發誓!」
「說繞過敵陣就繞過敵陣,」周翡挑眉道,「閣下是會飛天還是遁地?要那麼容易,我早把曹仲昆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了。」
「不不不,聽我解釋,」斥候嚇瘋了,嘴皮子卻居然更利索了,幾乎不歇氣地飛快說道,「為防大批流民往南跑,端……那個曹胖子之前命人散布南朝種種謠言,說他們□□啊,抓住沒有通牒的流民一概按姦細殺頭云云,反正怎麼慘怎麼編,再者兩邊一直打仗,這邊也沒比北邊好哪去,便還真止住了流民南下的勢頭……」
楊瑾不耐煩道:「你不能長話短說嗎?」
斥候自覺已經把十句塞成一句說了,還是被人嫌棄,也是委屈。
他拿出了民間說書藝人的功夫,將兩片嘴皮子說得上下翻飛:「前一陣子不知因為什麼,前線斥候又發現不時有小股小股的流民南下,源源不斷,我們覺得奇怪,便逮住了一幫人,這才知道,原來湘水間有一條秘密的通路,可以通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谷,群山掩映,十分隱蔽,尋常人找不著,漸漸的便有人在那地方聚居,以種地捕獵為生,有那親戚朋友在山谷里的聽說了,便也拖家帶口地前去投奔,非得山谷里的人來接才找得著路。曹胖子聽了,立刻心生一計,便命巨門與破軍兩個人帶著我們,假冒流民跟著混了進去,最早一批人探路,確定此路可通,還能避過南人眼線,我們這才分批行進,打算在此聚集四萬精兵,給那賊……南邊的大將軍來個前後夾擊。諸位大俠,我說的都是實話,真是實話!」
李晟一臉不相信。
那斥候又道:「我們為了保密,便將原來在谷中生活的人都抓起來扣下了,不料前幾日竟跑出了幾個人,巨門大人知道以後震怒,連續派了三撥人馬追殺,我們便是奉命來掃尾的,誰知遇見了你們幾位,一時……」
李晟問道:「你們來了多少人?」
那斥候支吾了一下。
李晟也不廢話,一掌下去來了個分筋錯骨手,那斥候登時疼得涕淚齊下:「兩、兩萬多,快三萬人馬,其他人正在趕來的路上。」
周翡忽然覺得那山谷怎麼聽怎麼像木小喬口中所說的「齊門禁地」,位置、難找、布滿密道……好像都對得上,便問道:「你說的那山谷在什麼地方?」
斥候帶著哭腔道:「那地方古怪得很,尋常人一進去便容易暈頭轉向,只有我們斑鳩的『諦聽』受的影響少一些……哦,『諦聽』就是瞎子,耳音都訓練過,平日里探聽是一把好手,我們每一隊人馬都要配一個諦聽引路方才能順利進出那邪門的山谷。」
他一邊說,一邊哆哆嗦嗦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眾人順著他眼神看去,只見角落裡躺著一具屍體,翻過來一看,確實沒有眼珠,果然是瞎……可是已經不可能再聽音辨位了。
楊瑾撇了撇嘴道:「這麼說你沒用了?」
說著,他便輕輕的摸索了一下手中的鐵箭,緩緩向前。
「有用有用!」那斥候忙喊道,「我們斑鳩對走過的路向來過目不忘,雖說那地方邪門,但……但但我只要仔細分辨應、應該也找得著,我我我我……」
李晟一抬手,將半顆藥丸彈進了那斥候嘴裡。
斑鳩斥候猝不及防地咽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李晟將他隨身包裹里那涅槃母蟲的屍體露出半個身給那斥候看,笑道:「喂你吃一隻涅槃蠱,好好帶路。」
斑鳩斥候弄不清他們這些江湖人用的都是什麼魔頭套路,嚇得肝膽俱裂,只好磕磕絆絆地領路,李晟只解開他腿上環跳穴,遛狗似的拿了根長繩拴著,叫他僵著上半身在前面走,低聲對周翡道:「我知道你想找齊門禁地,但如果他說的是實話,咱們幾個人恐怕不好擅闖。且先去看一看究竟,回頭得知會你爹才行。」
周翡點點頭。
李晟又看了一眼吳楚楚抱著的孩子,那孩子乍一看不過兩三歲,但仔細一看,實際年齡恐怕要再大幾歲,只是戰亂年代生活困苦,吃不飽穿不暖,方才長得格外瘦小。他想必也知道誰要殺他誰要救他,老老實實地窩在吳楚楚懷裡,安靜極了,一聲也不吭。
斑鳩斥候帶著他們在一片山水中走了足有兩個時辰,從正午一直走到金烏西沉,饒是習武之人,看著周遭來來回回的山重水複也疲憊不堪了,周翡雖然早就將當年出門就找不著北的毛病改了,但好像對方向的感覺天生就比別人差一點,時隔三年,又體會了一回當年在岳陽附近不辨東西的茫然。
她伸腳在斑鳩斥候身上踹了一腳,冷冷地說道:「你不會帶著我們兜圈子呢吧?」
那斥候本就腿軟,被她一腳踹了個大馬趴,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被李晟封住了啞穴,連叫都叫不出聲,只好滿臉畏懼地拚命搖頭。
李妍跑到一棵大樹下,指著一個人腳踩出來的新坑道:「咱們來過這,看,我還做了記號!」
楊瑾冷冷道:「我們不做記號也認得出來過的地方。」
李妍瞪他。
「你們這些磨磨蹭蹭的中原人。」楊瑾嘀咕了一句,一把抓起那斑鳩斥候的頭髮,「走錯一次,我剁你一刀。」
說著,楊瑾便從腳腕拔下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便剁下了那斥候一根手指,李妍飛快地退開,卻還是躲閃不及,鞋上被濺了幾點血跡,她尖叫道:「你這個野人南蠻!」
吳楚楚再要捂住那孩子眼睛已經來不及了,倉促間只好抱著他轉過身去。
那孩子卻不知是被嚇著了還是怎樣,突然在她懷裡掙動起來,吳楚楚大小姐出身,哪裡會抱孩子,手忙腳亂中一鬆手,便叫他脫了手。
那孩子摔了個屁股蹲,他也不在意,拍拍土便自己跳了起來,徑直跑到了一塊山岩附近,踮起腳來,伸手去摳那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