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的位置雖然很低,但對於小孩來說,也須得墊著腳了,他那小細胳膊約莫也就兩根手指粗,基本沒什麼力氣,扒著山岩半晌,那石頭仍然紋絲不動。
周翡問道:「你做什麼?」
小孩被她的聲音嚇得一哆嗦,警惕地側過身,後背緊靠在山岩上,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動物。
周翡無奈,只好順手將兇器碎遮往楊瑾背後一掛,走上前去,扣住那塊石頭,往下一掰……她沒掰動。
周翡有些意外,手指陡然繃緊,手背上跳出一片青筋,她使了八成力,沙土被內力所激,簌簌地往下落,那石塊卻仍然紋絲不動。先前她見那孩子篤定地伸手摳,還以為只是一塊虛虛塞在裡面的石頭,沒想到它居然和後面的山岩是一體的。
吳楚楚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小孩的眼睛,問道:「你為什麼要去摳那塊石頭呀?那裡有什麼嗎?還是你看見家裡大人把它拿下來過?」
那小孩怕周翡,對吳楚楚倒是還行,他低著頭不吭聲,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背後的石縫,偷偷瞥了周翡一眼,然後飛快地點頭。
周翡皺了皺眉,她近幾年確實專註破雪刀,可也不代表別的功夫不行,到了一定程度以後,武學一道都是觸類旁通的——倘若連她都掰不開那塊石頭,那幾個尋常農夫又是怎麼做到的?
他們要是有這手功夫,豈會被人輕易殺死在路邊?
李妍彎下腰看著那孩子,問道:「哎?他怎麼都不說話?我看他跑得挺利索的,也聽得懂別人說話,不該不會呀。」
小孩把自己縮得更小了。
周翡想了想,說道:「說不定山谷中人確實是靠一些活動的石頭做路標,但這小崽不見得記得是哪塊,不如我們在附近找一找。」
楊瑾抓緊一切機會嘲諷她道:「是你不行吧?」
周翡對楊挑釁這種沒事找事的貨色無話可說,乾脆往旁邊退了一步:「你行你來。」
楊瑾哼了一聲,十分寶貝地將碎遮安放在一邊,拽出自己的斷雁刀,他乃是個南疆人中的異類,生得十分高大,雙臂一展足有數尺,手持那雁翅大環刀的時候,天然便有架勢,只見他退後半步,雙肩微沉,低喝一聲。
那「斷雁十三刀」在他掌中絕不僅僅是架勢,楊瑾驀地上前一步,大刀好似要橫斷泰山似的轟然落下,刀風也被利刃一分為二,「嗚」一聲短促的尖鳴,站在三步之外的李妍被那勁風颳得半個臂膀生疼,急忙拎起縮成一團的小孩,往旁邊躲去。
刀刃與山石撞出一聲叫人牙酸的響動,「嗆」一聲在山中經久不絕,刀尖精準無比地切入了幾乎被塵土蓋住的細小石縫中,整個岩壁都被他這石破驚天的一刀震得顫動不休……
然而沒什麼用。
斷雁刀以蠻力將原本的石縫加深了半寸有餘,但那塊小孩指認過的石頭仍然紋絲不動地長在原地。
楊瑾怒吼一聲,從腦門一直紅到了鎖骨,當即便要抽刀再戰。
李晟方才沒來得及出聲阻止,此時終於看不下去了,說道:「楊兄,就算那山谷中的人真用活動的石頭做路標,那也是大人做的路標,大人怎會特意挑這麼矮的石頭?你……你……」
周翡「嗤」一聲笑了出來,接道:「是不是傻?」
楊瑾:「……」
吳楚楚眼看幾個同伴有內訌的趨勢,忙出聲打岔道:「但至少說明這孩子沿途曾經看見過父母取下山壁上的石頭,對吧?孩子如果有樣學樣的話,會不會說明放石頭的大人當時也是墊著腳的?」
周翡伸長了胳膊,微微踮起腳,在上層的山岩上摸了一圈,感覺每塊石頭都結結實實地紮根在原地,沒摸出哪塊被人動過手腳。
「還是沒有。」周翡皺眉道,「會不會是那小崽連地方也記錯了?「
「那應該不會,」吳楚楚輕聲細語地說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你看,阿妍一個從沒來過此地的人,都知道在樹坑下作記號,如果谷中人真的留下過記號,肯定也是在每個岔路附近。」
眾人聞言,一時都沉默下來,五個人十隻眼睛都不時若有所思地往那小孩身上瞟,那孩子好像更不安了,將自己蜷成一小團,把臉埋在了吳楚楚懷裡,顯然,指望從他嘴裡問出點什麼是夠嗆了,何況這麼小的孩子也未必能條分縷析地說出他見過的事。
突然,李妍開口道:「有沒有可能……」
眾人一同望向她。
李妍縮了縮脖子:「就……我就隨便一說,那個,姐……會不會是你……不夠高?」
周翡瞥了她一眼,楊瑾斜著眼一瞥周翡頭頂,露出個鄙視的笑容。
李妍忙氣沉丹田,站穩立場,鏗鏘有力道:「不過長那麼高沒用,咱又不立志當傻大個!我是說……要麼你往上看看?」
傻大個楊瑾:「……」
他為什麼要和這些討厭的中原人混在一起?
李晟道:「我來。」
他話音沒落,便見周翡腳尖在地面上輕輕一點,倏地躥上了山岩間,腳步輕得好似一片羽毛,被斷雁刀禍害了個夠的山壁上竟連一粒沙都沒滾下來。
李晟從來都知道周翡不以輕功見長,然而時至今日,她這仿如清風的輕功卻叫他心頭突然冒出「無痕」二字。
不知怎麼的,李晟想起了謝允。
「發什麼呆,」周翡輕巧地攀在山岩上,說道,「刀遞給我。」
李晟回過神來,忙將碎遮扔給她,周翡便用刀柄將上上下下的石塊來回敲過去,忽然,李妍叫道:「小心!」
只見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憑空脫落了下來,周翡眼疾手快,一抄手接住,翻身從山岩上一躍而下。
山岩上多出了一個空洞,露出裡面小小的機簧來,一旦石塊被人敲擊,機簧就會自動起跳,把那石頭彈出來,只是機簧經年日久,已經微微有些生鏽,幸虧周翡謹慎起見多敲了幾遍,否則一不小心便將它漏過去了。
李晟問道:「石頭上有什麼玄機?」
「好像畫了個方向。」周翡道,「等等,這又是個什麼?」
「拿來我看。」李晟忙接過來,只見那小小的石板上居然刻了一幅八卦圖,旁邊是密密麻麻的註解,都是蠅頭小字,一不留神便要看串列,而內容也十分高深,不說楊瑾之流,就算周翡都不見得能把字認全。
這東西會出自谷中避難的流民之手么?
李晟大致掃了一眼,見那刻石的人好像怕人看不懂,在一堆複雜的註解中間騰出了一小塊地方,刻了個簡單粗暴的箭頭,一面寫著「出」,一面寫著「入」。
「是指路標。」李晟道,「這山谷怕是人為的,進出的密道也都是前人事先留下的……會是齊門禁地嗎?可既然是禁地,怎會容這麼多外人靠近?」
幾個人想著無論如何要先看看再說,便就地解決了那斑鳩斥候,沿途摸了過去,每到一個岔路口,便按著這種方式四下尋找石頭路標,李晟還將每個路標上面複雜的八卦陣法圖解都拓了下來。都是年輕人,腳程很快,然而儘管這樣,還是在此地繞了足有兩個多時辰,周遭山石林木簡直如出一轍,若不是石頭路標上的註解各有不同,他們幾乎要懷疑自己還在原地兜圈子。
從日落一直走到夜深,露水都降下來了,那好似一成不變的林間小路終於拐了個彎,視野竟開闊起來,李妍心神俱疲,見此又驚又喜,剛要開口叫喚,被周翡一把捂住嘴。
李晟一擺手,幾個人便藏在路邊陰影處,那孩子也十分乖覺,睜著大眼睛一聲不吭。
片刻後,只見小路盡頭有人影閃過,竟有人來回巡邏。
李晟沖周翡一點頭——找對地方了。
周翡提起碎遮,倏地旋身而起,這一夜正好月黑星黯,她掠上樹梢,一片葉子也未曾驚動,像一隻警惕的鳥,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深夜潛伏的事她已經駕輕就熟,不著痕迹地從夜色中穿過,幾個起落便逼近到了山谷入口處,周翡探頭一看,只見那裡居然守著十多個衛兵,比普通的城門樓還要森嚴些,衛兵們個個披甲執銳,卻是面朝山谷——顯然,這些人不擔心外人能闖進來,防的是山谷中的人逃出去。
整個山谷亮如白晝,山谷入口附近,碎枝杈與木頭樁子堆在一堆,都是新砍下來的樹,葉子還很鮮亮,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人借著山間密林出逃後加強了防備。
不時有披甲之人來回走動的金石之聲順風傳來,森嚴非常,果然是有大軍駐紮。
這時,周翡聽見一聲熟悉的鳥叫,她抬頭一看,見山上有什麼東西沖她一閃,原來李晟他們是爬到了高處。
周翡同他十分有默契,一聽這鳥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中扣了一把喂馬的豆子,揚手打了出去,黑豆加了勁力,撞到山岩石塊上,「噼里啪啦」一陣亂響,衛兵們立刻被驚動,紛紛拿起刀劍四下尋覓。
周翡倏地從樹上落下,衛兵們只覺得一道黑影閃了過去,根本看不出是不是人,當即如臨大敵地追了過去,尖銳的哨聲四下響起,那山谷入口處一時一片混亂,趁周翡引開衛兵的時候,李晟等人飛快地從山岩上比較黑的地方跑過,好在山上的樹沒來得及砍光,只有入口處清理乾淨了,躲過了那一小段路,裡面不至於無處藏身。
入口處的衛兵叫周翡遛了個夠,最後,一圈拿著刀劍的人順著聲響小心地逼近木頭堆,為首一人連著沖手下打了好幾個手勢,繼而驀地上前一步,大喝一聲,用手中長木倉捅向一堆樹葉,只聽枝葉間一慘叫,嚇得眾衛兵紛紛拔刀拔劍,小頭目卻將長木倉一撤,只見他的木倉頭上竟扎了一隻大鳥,還沒死,撲騰著翅膀垂死掙扎。
「怎麼是鳥?」那小頭目莫名其妙地搔了搔頭,「散了散了,各自回崗位……這是烏鴉還是什麼?怎麼這麼大個?真邪了門了!」
見是「虛驚一場」,山谷入口很快又恢復平靜,只有那小頭目覺得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一隻大得嚇人的烏鴉不吉利,便將那大鳥拿去火上,打算直接燒死。
他哼著不知是哪裡的小曲,長木倉懸在火堆上,沒留神身後緩緩探出一點寒光,直指他後心。
這時,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谷中巡邏隊走了過來,遠遠沖他打招呼道:「烤什麼呢?偷吃可以,勿要誤事!」
那小頭目吆喝著應了一聲,沒看見他背後那一點寒光又緩緩地縮了回去。
周翡轉頭望向開闊的山谷,見谷中有不少寒酸的民居,有些被推平了扎了寨,正中間一個巨大的中軍帳在火光掩映下十分顯眼,糧草高高堆起,戰馬整齊劃一……這和她想像中的「齊門禁地」相差太遠,尤其那些沒來得及被推平的民居,顯然是經風沐雨、有些年頭了,她從高處目光一掃,還能看見幾塊破磚爛瓦和倒了一半的牲畜欄圈。
齊門從來神秘莫測, 「禁地」更是個傳說,那黑判官在齊門中混跡了那麼多年,都沒有摸到禁地的邊,裡頭會有一幫老百姓養豬放羊嗎?
不可能的。
周翡止不住失望,暗自嘆了口氣,只覺這一天一宿都是白忙,其實想想也知道,哪那麼容易就撞進齊門禁地里了,要是有那個造化和運氣,她還能東奔西跑三年多一無所獲么?
周翡索然無味地收回碎遮,看了一眼那無知無覺中撿條命的北軍小頭目,悄無聲息地閃身貼著山壁邊角避走了。
「北朝大軍在此集結,便不是我們這些草莽人能管的江湖事了,」周翡心道,「最好還是趁天黑,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
李晟因為隨身帶著吳楚楚和一個小孩,不敢太過冒進,一直小心地在山谷外圍借著山石林木遮掩往裡探查,越看越心驚:「你們看,糧草和武庫充足,整個山谷沒有一個老弱殘兵,全是精壯人……那斥候說得不對,至少有將近四萬人了,主要是騎兵和弓箭手。」
楊瑾和李妍大眼瞪小眼,全都不明所以,沒人理他。
只有吳楚楚輕輕地接道:「輜重很少,恐怕不會在此久留。」
李晟總算找到個聽得懂人話的,欣慰地嘆了口氣。
吳楚楚又伸手一指,問道:「那裡是怎麼回事?」
幾個人都是習武之人,夜間視力極好,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山谷角落裡有一處重兵把守之地,四下以鐵柵攔著,隱約可見其中有衣衫襤褸的身影。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響,有人用刀柄敲了一下石頭,楊瑾嚇了一跳,猝然回頭,見來人是周翡,這才放下斷雁刀。
周翡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快走吧,咱們就這麼幾個人,還帶著個小崽子,被人發現不是玩的——哥,回頭我自己去找齊門,你先趕緊趕路回去找我爹,別耽擱正事。」
「等等。」吳楚楚忽然道,「你們快看,他們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