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傳令兵從中間的大帳里跑了出來,站在空地上,舉高了手。
鐵柵欄旁邊圍坐的一圈看守看見來人,全都站了起來,周翡他們離得太遠,不知道雙方交流了些什麼,反正片刻後,那傳令兵便轉身離開了,鐵柵欄外的衛兵們卻接二連三地點起了周圍的火把。
鐵柵欄原本建在黑暗處,先前只能看見裡面好像關著一些人,李晟他們剛開始以為那只是個靠山的小角落,關的大約也是比較倒霉的流民,多不過十幾二十幾個。
可是隨著一個又一個火把亮起,幾個人都呆住了。
只見那鐵柵欄原來並不是背靠山腳,而是封著一個山洞,山洞看不出有多深,裡頭全是人,老少兼有,一水的衣衫襤褸、面容獃滯,僅從表面大略一看,便足有數百人之多,那些人像牲畜一樣給困在鐵柵欄後,鐵柵欄的尖頭上頂著一顆已經爛出了白骨的人頭!
李妍震驚道:「天……天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楊瑾詫異道:「是流民?這麼多人不殺也不放,把他們都關起來做什麼?養著嗎?」
「我猜北斗巨門和破軍初來乍到此地的時候,肯定看得出這山谷的隱蔽是人為的,摸不清情況,心裡拿不準這山谷是否有其他密道,」李晟輕輕地解釋道,「此地有這麼多流民,倘若貿然痛下殺手,萬一流民們知道其他秘密出入口,逃出幾個漏網之魚,他們這回的戲就唱不下去了。」
吳楚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所以殺不得,要先穩住這些流民。」
「不錯,比如剛開始的時候,這些北軍可以恩威並重,一方面說流民南渡是叛國,該當誅九族之罪,再從中抓一個領頭的,殺一儆百,殺完以後順勢將罪名都推到死人頭上,再對驚慌失措的流民施以懷柔,宣布他們是受奸人蠱惑,若是誠心悔過,則罪責可脫,」李晟略微思索了一下,接著說道,「如果是我,我會假裝派人重新給他們編冊入籍,告訴他們如今北方人口銳減,朝廷打算重新丈量、分配撂荒土地,持此籍者,日後回去,都能分得一等田,這樣一來,流民穩住了,人數清點完了,還省得有人渾水摸魚。」
楊瑾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被李晟三言兩語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些中原人殺人不用刀。
有威逼再加上利誘,對付失了頭羊的羊群,一圈一個準。
流民大多膽小,畢生汲汲所求,也不過就是一隅容身之地,不到活不下去,不會貿然逃跑反抗,只要能有吃有喝不挨打,就能叫他們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或許還能收買那麼幾個心智不堅的,幫這些北軍排查其他密道。
等北軍將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撕破臉皮了——而到了這步田地,這些流民早已失去了一開始的能力和勇氣,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這時候要殺他們滅口也好,要支使他們做苦力也好,怎麼擺弄都可以。
但是可惜,再怎麼千人一面的人群,也總能生出異類——那幾個帶著小孩逃出去的人就是。
他們倒也未必有什麼大智大勇,或許是機緣巧合、因為什麼緣故不得不跑,還一不小心成功了。
而北軍已經快要集結完畢,此時泄密必將功虧一簣,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晟都能想像得出谷天璇等人得有多震怒,因此不惜派出數批人馬追殺幾個村婦農夫,非得趕盡殺絕不可。同時,既然養著這些流民已經沒有價值,那為防類似的事再發生,正好將他們統一滅口。
山谷中,鐵柵欄外,一隊衛兵齊刷刷地扣上鎧甲,提起鋥亮的砍刀——周翡他們也不知怎麼趕得那麼巧,居然正好撞上這「滅口」的一幕。
吳楚楚抱著的孩子再次拚命掙動起來,可這回吳楚楚長了記性,硬是抓著他沒讓動,那孩子情急之下喉嚨里發出小獸一樣的嗚咽聲,低頭便去咬她的手,只是還沒來得及下口,便被一隻手掐住了下巴。
周翡強行掰開他的嘴,抬起那孩子的小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輕彈,拂過他的昏睡穴,小孩的眼圈一下紅了,卻無從抵抗,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了眼,眼淚「刷」地一下被合上的眼帘逼出眼眶,流了滿臉。
周翡擦去指尖沾上的眼淚,低聲道:「李晟。」
李晟強行收回自己的目光,遲疑了一下,咬牙道:「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不惹朝廷事,一碼歸一碼,走吧。」
李妍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哥?」
李晟充耳不聞,拎起她的肩膀輕輕往前一推,催她快走,同時對吳楚楚伸出手:「這孩子我來抱,你們走前面。」
山下,「待宰」的流民好像明白了什麼,人群恐慌地亂了起來,那昏暗的山洞裡也不知擠了多少人,他們尖叫、推搡、求饒與痛罵聲沸反盈天,從寬闊的山谷一直傳到高處,不住地往幾位「少俠」的耳朵里鑽。
李妍倉皇之間回頭去看,不留神被李晟一把推了個趔趄。
「看什麼看,」李晟暴躁起來,不耐煩地呵斥道,「走你的!」
李妍不由叫道:「李晟你瞎嗎?他們是要殺人!殺一路逃荒過來手無寸鐵的人……那麼多人,一個山洞都是,阿翡!你倒也說句話呀!」
周翡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吭聲。
李妍還以為她沒聽見,「阿翡」「阿翡」地連著叫了好幾聲,周翡卻一直沒理她。一瞬間,李妍好像明白了什麼,她愣愣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李晟,大眼睛裡倒映的光好像被冷水澆過的小火堆,驚愕地逐漸黯淡下去。
好一會,她訥訥開口道:「不……不管他們啊?」
李晟冷聲道:「你想找死嗎?」
李妍委屈極了:「可是在濟南府,阿翡不是還從童開陽手裡救了那個大叔?」
周翡低頭摩挲著碎遮的刀柄。
李妍又對李晟道:「還有你,你路上不是還吹牛,說自己在柳家莊帶著一幫人打退了鐵面魔殷沛,你……」
「你有完沒完?」李晟截口打斷她,「阿翡跟童開陽交手不止一次,拔刀之前她心裡就有數。柳家莊那次,大家本來就商量好了圍剿殷沛,你知道『圍剿』是什麼意思嗎?這些年若不是各大門派都是一盤散沙,殷沛根本不可能蹦躂到現在——你再看看這裡!」
他倏地回頭往山谷下面一指:「那是多少人?這又是幾?我們總共五個人,帶著個累贅小崽子——還有你這樣不能當個人使的。我實話告訴你,李妍,今天別說是我和你,就算是大姑姑帶著咱們寨中所有前輩都在這,她也不敢貿然對數萬北朝精兵出手。」
李晟對她總是沒有好臉色,卻也很少真的疾言厲色。
李妍被她哥突然發作嚇住了。
李晟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壓低了些:「就算你法力無邊,能搬山倒海,把這數萬大軍都鎮住,然後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來的是大多數,你怎麼把他們救走,啊?李妍,不小了,說話什麼時候能過過腦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經滿心想著「出人頭地」,自己同自己慪氣慪得私自離隊,他真心實意地相信李少爺天下無雙,認為自己總有一天能將天也捅個窟窿,死也不肯承認周翡比他功夫好。
而今,他學會了怎麼井井有條地打理寨中防務,學會了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瓏,也學會了韜光養晦,知道「天下無雙」並非什麼好詞……甚至會因為霓裳夫人幾句意味深長的暗示而臨陣脫逃。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她操著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邊跟謝允冷戰,一邊不知天高地厚地杠上青龍主鄭羅生,還自覺很有道理,認為「亂世里本就沒有王法,如果道義也黯然失聲,那麼其中苟且偷生的人們,還有什麼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無常刀已成,能讓木小喬親口說出「李徵也未必能贏你」的話,手腳卻好像被「綁」了起來。她會在與童開陽狹路相逢的時候虛以委蛇,也會在群雄圍剿殷沛的時候隱藏在暗處不露面……甚至有時候,她想起迷霧重重的前事,心裡會生出無邊的懷疑與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瑣事雜務還在等著他,李瑾容不可能永遠庇護四十八寨這條風雨飄搖中的小舟,她在緩緩將擔子往年輕一輩肩上移。
周翡還要去齊門禁地,去尋找那一點微末的希望,近年來她總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緊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點,謝允就等不了了。
吳楚楚知道自己本領低微,能把人家後腿拖穩了已經是超常發揮,心裡有再大的不平,也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只有默默聽著李晟兄妹吵架。
李瑾容近年來也見老了,如今見了他們這些小輩也和顏悅色多了,偶爾閑下來,甚至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和周翡說一說破雪刀,然後無奈地擺擺手,承認一句「我沒什麼再能指點你的了」。
誰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輕生死」,後面也還跟著一句「重情義」,怎敢逞這等魯莽無謂的英雄。
江湖風雨如晦,未必會讓英雄的血脈變成貪生怕死的小人。
卻也總能教會一個人「不惹麻煩」。
李妍艱難地抽噎了一聲,下意識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開她的視線,沒有附和李晟,卻也沒袒護她,只生硬地插話問道:「還走原路出去么?」
楊瑾一臉舉棋不定,五官快要糾纏成一團。
這時,半晌沒吭聲的吳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忽然在旁邊說道:「那個鐵柵欄後面關的……好像沒有女人。」
從北往南的流民里自然是男女老少什麼人都有,這些流民遠道而來,在山谷定居務農,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麼女人既然不在這裡,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氣方剛的兵,此事這是不必言明的。
吳楚楚一句話出口,眾人都閉了嘴。
「嗆」一聲,哭喊陣陣中,利器捅開了鐵柵欄。
此時,風平浪靜的東海之濱,謝允正拿著一把刀反覆端詳:「陳師叔,你那『好刀』的標準到底是什麼?能不能給個明白點的說法?」
陳俊夫身上可沒有透骨青,被滾燙的爐火烤的渾身大汗淋漓,他將上衣脫下來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熱汗,語氣卻依然是不溫不火的:「你覺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藝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堅而不重,逆風時不受阻,順風是不輕浮……當然,還得結實耐用——這是好刀。」謝允頓了頓,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領大,叫刀銘聲名遠播,便成了傳世名刀。」
陳俊夫笑了笑。
謝允:「怎麼?」
陳俊夫道:「你不用刀,說的都是工匠的話,阿翡聽見了,必要笑你的。」
謝允沒皮沒臉道:「術業有專攻,隨便笑——師叔您說句不工匠的聽聽。」
陳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個出手大方的小丫頭,到蓬萊求我做一副刀劍,說是要賠給朋友。刀銘為『山』,劍銘為『雪』……」
謝允道:「這我倒是有幸見過。」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陳俊夫接著說道,「我未曾見過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個爽快人,活潑得很,說話像倒豆子一樣,她描述的刀劍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那刀劍打出來,便溫柔又莊重,裡頭裝著美酒酬知己的心意。不是我自誇,那是把好刀。再比方說……妖刀『碎遮』。」
謝允道:「呂國師遺作,我小時候在皇上那見過一次。」
「呂潤一生,文成、武就,當得起『經天緯地、驚才絕艷』八個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對不起家國,下對不起朋友,中間對不起自己,死後數百年,葯谷還因為出了個呂國師而被曹仲昆戕害,分崩離析,好像天妒英才。」陳俊夫道,「呂潤受制於天、受制於人、受制於命,漫天華蓋無從掙脫,只好不看不聞不問,故其所做『碎遮』,咄咄逼人、滿懷激憤,雖在阿翡之前,它從未出過鞘,卻有橫斷乾坤之戾氣。」
謝允微微皺起眉。
「但也是好刀,絕世好刀。」陳俊夫道,「兩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見的好鐵,手藝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堅,『逆風時不受阻,順風是不輕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結實耐用得很——兩者卻天差地別,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陳俊夫伸手拍了拍謝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壞之刀,你想打一把什麼樣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