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的人是那個少年小虎,他姐姐春姑當時隨口吩咐了一句,叫他去找李晟,結果那小孩悶頭轉向,一跑開就迷了路,誤打誤撞,不小心撞開了一道暗門,正好趕上和乾屍大眼瞪小眼。
「勞駕,讓一讓。」應何從上前,半蹲下來仔細查看那具乾屍,他袖中貼身養的蛇好奇地緩緩露出了一個小腦袋,往外張望了一眼,緊接著,好像遭遇了什麼天敵,小蛇倏地一僵,屁滾尿流地縮回了毒郎中的袖子。
那屍體身上落了一層塵土,然而皮膚表面卻居然沒有腐爛,一層薄薄的皮緊貼在骨架上,清晰地勾勒出關節與骨頭的形狀。
「男的,練過類似八卦掌之類的功夫,看樣子年紀不小。」應何從翻了翻屍體周身幾大要害處,卻沒找到明顯傷口,正有些疑惑。
李晟便說道:「你看看他的手腳有沒有破口。」
「你是說……」應何從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微微睜大了眼睛,趕忙翻開那乾屍的手,見乾屍手背處竟有一條三寸長的破口,乾癟的人皮虛虛地搭在手骨上,像個給耗子咬破的面口袋,應何從又將乾屍翻過來,見他後頸處有另一條同樣的破口,「涅槃蠱。」
「嗯,據說殷沛放出涅槃蠱後,便以那毒物殺了聞訊趕來的沖雲道長。」李晟輕聲道,他端著一條胳膊半跪下來,翻過乾屍的臉,仔細辨認著那人變形的五官,好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他終於放棄,緩緩搖頭道,「變形太厲害了,我也認不出這人到底是不是沖雲道長。」
應何從冷笑道:「我泱泱九州浩然之地,還真是盛產中山之狼。」
李晟知道他尖酸刻薄,便也不同他議論,只擺手道:「不管是誰,咱們既然遇見了,便請他入土為安吧。」
眾人便一起在李晟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避開齊門禁地中品種繁多的陣法,挑地方挖了個坑,將乾屍埋了下去。
周翡行動不便,便給趕到一邊,干看著別人看人挖坑也沒什麼意思,她便單手拎著拐杖,自己舉著一根火把,走進那掉出乾屍的暗門中,她穿過一條狹長的小路,發現裡面深邃得不可思議,足有七道石門,牆上機關已經被人破壞,但裸/露出來的部分已經叫她眼花繚亂。
如果不是殷沛闖進來過,此地還真不容易進來,周翡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微微戒備起來。
七道石門之後,有一個幽暗的石洞,她將火把高高舉起,同時,眼睛頗為不適地眯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錯覺,剛一進入這石洞中,一股濃重的陰冷氣息便撲面而來,這方方正正的石室里詭異非常,牆上、頂上,全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知是什麼鬼畫符,周翡一個也不認得,只覺得那些字好像爬蟲一樣棲身於石頭裡,正冷冷地盯著膽敢闖入的外人。
石室門口陳列著五個一人多高的石像,頭頂人面,脖頸以下卻分別連在五毒身上,蛇蠍之尾栩栩如生,人面上或嗔或喜,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周翡與那幾尊石像面面相覷,一時愣是沒敢往裡走。
「這是『巫毒五聖』。」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說道,「關外的邪神,篤信巫術的邊民供奉以求不受毒蟲戕害……不過後來被『涅槃神教』那群雜碎們借來裝神弄鬼用了。」
周翡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
應何從順手從她手裡抽走火把,邁步走入石室中,他兩條腿一邁不要緊,身上那條小蛇直接瘋了,嚇得當場背主,閃電似的從他領口躥了出來,「啪嗒」一下摔在地上,將自己扭出了十八彎,玩命往洞口衝去。
周翡一抬手以拐杖按住毒蛇七寸,挑起來拎在手裡,細細的小蛇在她手裡瘋狂地擺著尾巴,這要是個人,大概已經瘋狂喊「救命」了。
「我看你還是先出來吧,」周翡皺眉道,「你這蛇連火和雄黃都不怕,現在居然嚇成這幅熊樣,這石室里別是有什麼古怪。」
「哦,沒關係,」應何從繞著幾尊邪神石像轉了幾圈,漫不經心地說道,「此地應該是存放過涅槃蠱母的密室,母蟲活著的時候,身上有粘液留下,這蠱太毒,離開以後好多年尋常蟲蟻蛇蠍之流也不敢靠近,這石室里反而比外面還乾淨些。」
周翡感覺手裡一沉,發現那條「熊樣」的蛇居然將尾巴往下一垂,不動了,一時看不出是死了還是暈了,她還道是自己手勁太大了,連忙鬆了手指道:「哎,你這蛇……」
話沒說完,那小蛇「跐溜」一下從她手裡躥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奔逃而去——這小畜生裝死裝得還挺逼真!
「不要緊,它一會自己會來找我。」應何從挽起袖子,墊著腳撫上石壁上的刻字,喃喃道,「這好像是……『古巫毒陰文』。」
周翡:「什麼?」
「涅槃蠱在那個烏煙瘴氣的涅槃神教之前,最早出現在關外一處『巫毒』的古墓中,據說那墓穴裡頭也刻滿了這種文字,牆上以公雞血畫滿了古怪的圖騰,但年代太久遠,想必他們那一族人也死光了,這些爬蟲一樣的文字沒人認得,呂國師便簡單將其稱作『古巫毒陰文』。」應何從伸手抹了一把牆上的血跡,湊在鼻尖聞了聞,「真是血。」
「沒人認識,」周翡指了指牆面,「那這些是鬼刻的?」
應何從沒吭聲,兀自走到石室中間,發現最裡頭立著一台香案,上面供奉著一個模樣古怪的八角盒子,應何從伸手按住盒蓋,試著輕輕一擰——那盒蓋竟然是活動的,一碰就掉。
同時,一股白煙猛地從打開的盒蓋里升騰起來,周翡眼疾手快地將手中拐杖當成了長刀,一下勾住應何從的後脖頸,將他拖了回來:「你怎麼什麼都亂碰!」
盒子里的白煙好似一股彌留的怨魂,氣勢洶洶地沖向石室頂端,繼而倏地散了,只見空蕩蕩的八角盒子里有一塊絹布,上面被壓出了一隻蟲子的形狀。
應何從可能覺得自己百毒不侵,又要伸手,被周翡一拐打開。
毒郎中有些委屈地捂住自己的手背,偷偷看了周翡一眼,卻沒吭聲。
「閃開。」周翡瘸著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拐杖尖將那塊絹布挑了出來。
那絹布約莫有三尺見方,周翡將其打開後平攤到地面,見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那字跡非常規整,乃至於有些清秀。
應何從舉過火把,念道:「余自幼失怙,承師門大恩,名余以『潤』,養吾身,傳吾道,弱冠之年出師,性輕浮而沾沾自喜,以為有所成,言必及『天下』,語不離『萬民』……」
應何從的眼睛倏地亮了,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整個人幾乎趴在那塊絹布上:「這是呂國師的真跡!」
呂潤在後面花了洋洋洒洒數百字,寫了自己因緣際會的生平。語氣很正常,字跡更是橫平豎直、布局優美,內容卻神神叨叨的,三句不離「求仙」與「超脫」的那一套。
「他說他曾經去找過當年的巫毒墓和涅槃神教舊址,然後在葯谷中花了數年的功夫,鑽研古巫毒陰文,為的是……」應何從話音一頓,皺起長眉,說道,「找尋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術。」
「這種廢話跳過去,」周翡道,「然後呢?他研究了那麼多古巫毒文,研究出什麼了?那涅槃蠱總有什麼用處吧,否則齊門為什麼要將這禍根保存這麼多年?」
「余虛度光陰六十載,至此浮生將歇,大夢方醒,乃知余以寸陰之短,憂百代之長,以螻蟻之微,悲天地茫茫,何足道哉,徒增笑耳。」應何從小聲念道,「小小邊民毒蟲,不過寄生傳功所用之旁門,竟也能驅人作怪,裝神弄鬼,可笑,可笑!然其毒液倒也有些妙用,可令百毒退避,此地雖清凈,但蟲蠍甚眾,眾小友久居於此,常受濕寒二毒之苦,以至經脈凝滯,可以毒液少許,輔陰陽二氣之法以祛之,毒蟲天性陰險,萬望慎之……哎,你幹什麼?」
周翡不待他念完,便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方才還一步一挪,此時竟一隻手將應何從拎了起來,逼問道:「能令百毒退避是什麼意思?」
應何從艱難地活動了一下脖子:「字面意思……以毒攻毒你沒聽說過嗎?快放開我!」
周翡的手指卻收得更緊了,飛快地問道:「你在永州時以前也這麼說過『透骨青』,你說它是百毒之首,中了透骨青的人不必擔心其他……所以透骨青遇到涅槃蠱毒會怎麼樣?」
「透骨青?」應何從一愣,「那個人還沒死?」
周翡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說人話。」
「這……沒試過,」應何從道,「難……咳……難說。」
周翡沉默片刻,突然將他一扔,扭頭就走,她乾脆連拐杖也不管了,風馳電掣地單腿從七道門裡蹦了出去,一把將指揮挖坑的李晟拖了起來:「你隨便捲起來的那隻涅槃蠱母呢?快快,先給我,還有,這裡肯定還有別的暗門,都翻出來,找找齊門禁地里有沒有關於『陰陽二氣』的記載。」
趕上來的應何從聞聽此言,震驚道:「什麼,涅槃蠱母在你身上?不可能!」
李晟被周翡催得慌裡慌張地翻找了半天,才從一個貼身的小包裹里找出那隻用舊衣服裹住的涅槃蠱母,三個人一起蹲在地上,盯著那隻被周翡一刀劈了的母蟲。
「怪不得我的蛇都沒感覺到,」應何從眯起眼盯著蟲身上的刀口,「原來已經死得這麼透了。周大俠,看這刀口……是你殺的?」
周翡方才從密道里一路蹦出來,把腰間的傷口給蹦裂了,這會血水與應氏獨門的金瘡葯混在一起,著實是又疼又癢,那滋味簡直能讓人直接升天,她憋著一臉難以言喻的痛苦,說道:「別提了,我現在就想給它償命。」
應何從皺著眉拎起死無全屍的母蟲。
周翡緊張地手心冒出了汗,問道:「怎麼樣,呂國師遺書中提到的毒液還有嗎?」
應何從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這話問得,母蟲都死成幹了,哪找毒液去?你還不如去當年斬殺蠱蟲的地方把地皮刮下來。」
周翡的心倏地沉了下去,胸口好像被一隻冰冷的鐵鎚敲了一下。
應何從拎著涅槃母蠱的屍體,嘮嘮叨叨地又說了些什麼,周翡一概聽不見了。
忽然之間,她心裡莫名想起方才呂潤遺書中的一句話:「萬物為芻狗,唯人自作多情,自許靈智,焉知其實為六道之畜!造化何其毒也。」
周翡從來是做得多想得少,也著實還沒到沉迷命理之說的年紀,可是忽然間,她便無端想起寨中那些時常將「吉凶」掛在嘴邊的長輩。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觸碰到了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為什麼偏偏是她親手劈了涅槃蠱呢?
為什麼偏偏是她殺了涅槃蠱之後,才得以進入齊門禁地,找到呂國師的遺書呢?
這世上是否有個不可忤逆的造化,義無反顧地往那個業已註定的結果狂奔而去,任憑凡人怎麼掙扎,都終歸無計可施呢?
在數萬敵軍的山谷中,周翡毫無畏懼,甚至對李晟斷言自己必不會死,可是如今避入安全的地方,她反而有股無法壓制的戰慄自心裡油然而生。她身上本就有兩股真氣,雖有內傷,卻在醒來之後便不斷自主循環自愈,此時突然之間氣海好似枯竭一般,要不是經脈受傷頗為虛弱,竟隱隱有走火入魔的徵兆。
李晟最早看出她臉色不對,忙一抬手打斷應何從:「等等再說……阿翡?」
周翡木然垂下目光,看了他一眼。
李晟小心地打量著她的臉色:「你……沒事吧?」
周翡沒吭聲。
李晟忙用他那件舊衣服將蟲屍蓋住,蒼白地說道:「這個……謝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區區一條蠱蟲,也未必真能有什麼用,反正現在外面都是北軍,咱們也出不去,正好在姑父他們來之前將這禁地好好翻找翻找,說不定……」
周翡道:「哦。」
她說完,不再看李晟,自己晃了兩下站穩,兀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眾人在齊門禁地里一躲,就躲了大半個月,此間不見天日,待久了叫人有種晨昏不辨、晝夜不分的錯覺,李晟每天帶人搜索禁地中的密道暗門,找一個地方便用小木簽標識出來,偶爾翻出個什麼都要和周翡念叨。
周翡卻都是淡淡地沒什麼反應,每天就只是坐在一面寫滿了缺筆少畫的《道德經》牆前發獃。
作者有話要說:給看**的小夥伴推薦一篇文(只吃bg的小盆宇請忽略)=w=
末世bl文
《末世有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