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小喬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間,彷彿到處都在傳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傳,事態發酵太快,乃至於臨時要禁已經來不及了,禁軍一時發了昏,聽見誰唱了,便當場抓人。
可哪怕是戲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無故的抓,金陵素來有雅氣,文人騷客、達官貴人等常有結交名伶與名妓的舊風尚,禁衛剛一現身,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因趙淵近年來手腕強硬,沒有人敢公開質疑,私下裡的議論卻甚囂塵上。
趙淵當晚大怒,惱了手下這群不知何為欲蓋彌彰的混賬東西,將禁衛統領打了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絕口不提禁軍抓人之事,只十分真情流露地回憶了自己二十餘年的國恥家仇與卧薪嘗膽的,最後輕飄飄地來了一句,猶記當年之恥,自臘月始,宮中已禁了鼓樂。
眾人精們自然聞弦聲知雅意,下朝後回家紛紛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了,祭祖大典前夜,透出一股詭異的安寧。
又是個陰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轉了個遍,沒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蹤跡,傍晚又溜進了皇宮。她預料到謝允恐怕不能出宮了,還是去看了看他,本想問問《白骨傳》到底是怎麼回事,卻發現謝允一反常態,早早歇下了,只給她留了張字條,說是要陪著趙淵演完「立儲」這齣戲,之後就能自由出宮帶她去玩了,叫她先回去。
周翡捏著他的字條,湊在宮燈下燒了,在高高翹起的宮殿屋頂坐了一會,始終不見月色,她眼角突然無來由地跳了兩下,便縱身躍入夜色中,幾個起落就不見了蹤影。
而「早早歇下」的謝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帳中睜開眼。
借著一點微光,他看見自己身上又無端多出了不少大小創口,從手指尖開始,此時已經蔓延到了肩頭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繚繞在周身左右,彷彿昭示著這苟延殘喘的**大限將至。
剛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趙淵震怒,太醫們嚇得險些集體上吊,但也實在無計可施,只好按著刀劍外傷來處理他身上那些越來越多的血口子。
謝允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仰面望向床帳,心裡懶洋洋地盤算著,趙淵聽了那出《白骨傳》,恐怕是睡不著了,他也夠可憐了,祭個祖而已,一方面擔心那突然冒出來的《白骨傳》有什麼陰謀攪局,一反面還得擔心他精心準備的「立儲」大戲沒開場,「儲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風箏。
嘖,操心恁多。
這一夜,濕漉漉的金陵街角,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樓一角還亮著燈。
那裡有一個人做富商打扮的男子,長得心寬體胖,一個人占著兩個人的地方,正在慢吞吞地就著一杯淡酒撿小菜吃,十分悠哉。
店小二哈欠連天地給他添酒,忽然,兩個中年男子順著酒樓的木樓梯上樓來,看打扮大約是這年輕富商的護衛之流。其中一個身形瘦高,臉上有幾道刀刻似的皺紋,乍一看平平無奇,店小二卻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間就激靈一下嚇醒了,手一哆嗦,酒都倒在了桌子上。
那身形十分富態的富商見狀,便擺擺手道:「下去吧,沒有吩咐不必過來了。」
店小二聞聽此言,如蒙大赦,吭都沒吭一聲,一溜煙跑了。
「富商」這才道:「沈先生,童大人,請坐。」
原來這正是曹寧一行。
童開陽眯著眼掃了一眼那店小二逃離的方向,說道:「行腳幫的小崽子,武功不怎麼樣,人倒是乖覺得很。」
「只是被沈先生氣息所懾,不必介懷,」曹寧道,「如今金陵城中正是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咱們大隱於市,不算打人眼——怎麼樣了?」
「唱曲的沒了。」童開陽斟了兩杯酒,先恭恭敬敬地放了一杯在沈天樞面前,沈天樞卻不給他面子,接過杯子直接從打開的窗戶里將酒倒了,自己兌了一杯白水。
好在童開陽與他相識多年,早知姓沈的是什麼尿性,也沒當回事,反而一笑道:「大哥這是到了『清水去雕飾』、『返璞歸真』的境界了。」
沈天樞沒搭理他這句馬屁,只說道:「趙淵小兒要在明日祭祖大典上宣旨冊立他那短命的侄子為太子,你們不是說那小崽子中透骨青很多年了嗎,怎麼還沒死?廉貞果然是個死不足惜的廢物。」
曹寧道:「趙淵就是看上了他這個侄子病病歪歪,才敢立其為太子,正好今日立儲,明天儲君就死了,他跟著假惺惺地哭一場,便算是『還政』未果,往後更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童開陽奇道:「那趙明允不過是太子遺孤,又不是趙家冊封過的真太子,趙淵身為長輩,權宜之時接過玉璽,當了這皇帝,有什麼名不正言不順?」
曹寧說道:「若不是趙淵一天到晚將『還政』二字掛在嘴邊,又要掩耳盜鈴地做什麼『祭祖』『立儲』的儀式,沒人說過他不正統。要我說,趙淵其人,可算是個當世的人物了,可不知為什麼,在提到一些事的時候他總是過分在意,乃至於有點失了分寸……說不定這裡頭還真有什麼你我不知道的貓膩。我瞧那位頂著化名好多年的『謝兄』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大概不想早早撒手人寰,不然何必在這節骨眼上弄出一個『白骨傳』?嘿嘿,南朝趙家,著實讓人浮想聯翩。」
沈天樞在旁邊無動於衷地喝涼水,童開陽又道:「這叔叔侄子兩個也是有趣,互相都恨不能對方趕緊死,偏偏還要湊在一起演一出和睦立儲傳位,難不成將來太子不死,趙淵還真要傳位給他么?」
沈天樞冷哼道:「扯這些沒用的做什麼,我就想知道,我要是真取了趙淵小兒的項上人頭,豈不是便宜了那病鬼?」
「便宜他?」曹寧笑道,「沈先生,我『失蹤』這麼久,手中兵權都便宜了我那皇兄呢,結果怎樣?」
童開陽忙道:「願聞其詳。」
「南方新舊兩黨從前朝斗到現如今,王都都給他們斗丟了一回,眼下東風方才壓過西風。周存知道自己根基不穩,從不肯代表新黨,將自己放在馬前卒的位置上衝鋒陷陣,這會更是乾脆在前線鞭長莫及,趙淵但凡有點什麼意外,那位殿下……」
曹寧搖搖頭,笑道:「他若是真有在金陵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強行彈壓眾人的魄力,當年怎會被他皇叔暗算到那種地步?皇帝早就換個人當了。眼下的局面,對趙淵來說是一動不如一靜,對咱們來說則正好相反,越是渾水,就越容易摸魚,我的人手還在軍中,召集起來不過一兩封信的事,只要足夠亂,咱們未必不能翻盤。」
童開陽何等機敏,自然聽得出這個「咱們」指的並不是北朝,而是曹寧自己。
這故事大抵是這樣的:北帝無能,嫉恨兄弟,導致前線兵敗,自己最好也灰頭土臉地死在南人復國的鐵蹄之下。反倒是慘遭陷害後流落民間的端王爺劍走偏鋒,帶著兩大高手,使一招釜底抽薪,徹底攪混南北的水,只要周旋得當,還能東山再起。
到時候,沒有人會記得他是賤婢妓子所出,沒有人會記得曹仲昆那偏心偏到東海岸邊的遺詔。
童開陽低聲道:「那邊少不得向殿下討個擁立之功了。」
曹寧輕輕一笑:「怎少得了二位……」
他話沒說完,沈天樞便不耐煩聽了,將涼水一飲而盡,硬邦邦地打斷曹寧道:「我見舊主印,聽命於你,理所應當,只是聽你差遣這一回,往後咱們兩不相欠,不必給我什麼功。」
說完,他便自顧自地站了起來要走。
這時,一陣可以放重的腳步聲從酒樓下羊腸似的街道上傳來。
沈天樞不知為什麼,循著那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見泛著水光的青石板那一頭,一個年輕女子提著一盞紙燈籠緩緩走過來,她身形纖秀,與滿街的江南女子沒什麼分別,穿著時下流行的溫婉長裙。她低著頭,走得並不快,徑直來到了一家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鋪子後門,等門的家人大概是聽見了腳步聲,早早地開門等她,教訓了晚歸的女孩幾句,女孩默不作聲,將燈籠掛在門口,隨後「吱呀」一聲,家人重重地伸手合上了門扉。
直到人影消失不見,沈天樞才十分不明所以地收回視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盯著一個不知是俊是丑的小丫頭看。
然後他也不管曹寧和童開陽的臉色,轉身自顧自地便走了。
沈天樞沒看見,他剛一離開窗口,那扇關上的門扉便又打開了。
周翡十分警覺地在門縫出四下探看。
旁邊暗樁的人操著一口被當地人同化的軟語問道:「怎麼,有人?」
周翡遲疑著搖搖頭,她方才無端一陣毛骨悚然,今日是去宮裡找謝允才沒帶刀,否則那會指不定就抽出來了。
正在納悶時,金陵暗樁的管事快步走了過來,低聲道:「阿翡,怎麼才回來,有人找你,帶了這東西,你看看,認不認得?」
說著,將一個包裹塞給她,周翡低頭一看,見包裹里的東西正是在齊門禁地里她脫給吳楚楚她們的那件彩霞軟甲。
周翡:「人呢?什麼事?」
「在前面等你,緊趕慢趕的,看來是有要緊事,你快點!」
很快,睡不著的就不止是趙淵了。
然而無論凡人怎樣輾轉,太陽還是照常升起。
第二日一早,還不過四更天,金陵便忙碌了起來。
天還黑著,謝允一邊閉目養神,一邊任憑下人們擺弄梳洗。
突然,給他梳頭的宮女「啊」了一聲,「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奴婢該死!」
謝允不用看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伸手往後頸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血跡,想必是好好的皮肉突然開裂,將那小姑娘嚇著了,他便輕輕一擺手道:「不礙,接著梳吧,一會不流血了,找東西替我遮一遮。」
趙淵正好一隻腳跨過門檻,腳步生生地頓住了。
趙淵知道謝允就是「千歲憂」,也懷疑過那《白骨傳》是此人一手炮製,可既然這樣,他為何敢這樣大喇喇的署名?
何況他眼下的情況,整個太醫院都一籌莫展,從頭到腳就寫著「命不久矣」四個字,難道他還能有什麼圖謀嗎?
謝允若無其事同他行禮問安,說道:「陛下,您今日冊封儲君,若儲君明日就死了,人家會不會說是這位置太貴,命格不夠硬的壓不住?那往後可沒人敢給您當太子了。」
他甚至當年也不再稱呼「皇叔」。
趙淵神色幾變,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道:「明允,你可有什麼心愿?」
謝允答非所問:「梁相當年有什麼心愿?」
趙淵沉默許久,說道:「梁卿希望天下承平,南北一統,有人能將他和先帝的遺志繼承下去,不要因為當年結局慘烈,便退縮回去。」
謝允聞言點點頭:「看來陛下都做到了。」
趙淵的表情依然十分緊繃。
「我確實有願望。」謝允揮開一干圍著他轉的下人,恭恭敬敬地沖趙淵一彎腰。
「我盼陛下能有始有終,不忘初心,不要辜負梁公多年輔佐;也盼自己一乾親朋好友與挂念之人都平安到老,長命百歲;至於『天色』也好、『海水』也好,都已經由妥帖之人保管。」
最後一句尤其要命。
謝允話音一頓,又笑道:「將錯就錯,未嘗不可,天子有紫微之光護體,何必在意區區白骨魑魅?」
趙淵說不出話來。
「願陛下千秋萬代。」謝允抬頭沖他一笑道,「時辰快到了,皇叔,咱們便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