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躺在雪地里,而天已經快要黑了,昏暗的光線從西方灑落過來,照亮了遠方那座低矮的城,也照亮了蘇離身上裹著的那塊破布。
那塊破布是逃亡途中,他在一處廢棄的獵戶部落里找到的,邊角早已破爛,此時被暮色照著,彷彿要燃燒起來。蘇離盤膝坐在雪地里,低著頭,破布罩著頭,看著有些像黑袍。陳長生問道:「我躺在雪地里,前輩……您也不管管?」
狂奔不止,終於穿過了漫漫萬里雪原,遠離了魔族的威脅,可以想像陳長生為此付出了怎樣的努力與代價,疲憊到了什麼程度,在看到人類城市的第一眼,就直接倒地難起,然而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蘇離也沒想著幫幫他,這讓他有些不舒服。
蘇離的聲音從破布里透出來,顯得那樣理直氣壯:「我要能搬得動你,還需要你背著我到處走?再說了,你倒地不起的時候能不能注意一下姿式?不要忘記,我在你的背上,你這麼叭嘰一下倒了,我被壓得有多慘,你知道嗎?」
陳長生很無奈,一路逃亡里他偶爾也會與這位前輩說些話,早已確認,本就不擅言辭的自己,不可能在言談上佔得任何便宜,哪怕明明是自己占著道理。他撐著酸痛的身體慢慢地從雪地里爬起來,走到蘇離身前把他重新背起,向著遠方繼續前進。
走到那座人類城市之前的時候,天色已然盡黑,好在城牆上燃著很多火把,照亮了城前的地面,才讓已經疲憊不堪的他,沒有因為路上的冰棱而摔倒。
這是一座非常簡陋、卻又極堅固的小城,更準確來說,這是大周西北軍最前端的一座軍寨。軍寨沒有宵禁的說法,但進入軍寨的他們,要接受更仔細地搜身與檢驗,要知道除了那些最膽大的冒險者,這裡很少會有平民出現。
被搜身的時候,陳長生很擔心蘇離會生氣,一直緊張地望著那邊,沒有想到,在整個過程里,蘇離都表現的極為老實,就像一個真正的病人般。
軍塞里的士卒開始例行盤問,陳長生拿不出來任何通關文件,也沒有路引,正準備表明自己身份,讓軍方派人來接自己的時候,忽然看到蘇離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被罩在破布里的那雙眼睛裡露出不容抗拒的堅定。
蘇離不知道從身上何處取出了兩套通關文書,兩套很完美,完全挑不出任何問題的通關文書,這裡說的完美,包括文書的破舊程度,總之無可挑剔。士卒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番二人,聽著蘇離的回答,揮揮手示意二人進去,同時還交待了一番注意事項。
軍寨里唯一可以供平民居住的是一家車店,沒有任何意外的是大通鋪,但今夜只有他們兩個人住,冷漠而吝嗇的車店老闆,自然不會把炕燒的太熱,就連熱水都沒有,於是陳長生和蘇離兩個人卷在酸臭的被褥里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有睡著。
陳長生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滿是油污的屋頂,想著一些有的沒的事情,比如這家大車店可能是以前的灶房改造的,那個被車店老闆罵了一頓的店小二看著好可憐,然後聽到蘇離的嘆氣聲,好奇問道:「前輩,你隨身準備著各種文書,先前接受盤問時也極熟練,應該很有在外生活的經驗,怎麼還會睡不著呢?」
世人皆知離山小師叔蘇離最好雲遊四海,很少回離山,要說起旅途上的經驗,按道理來說,確實應該沒有誰比他更豐富。
蘇離惱火說道:「你想什麼呢?我是誰?怎麼可能住過這麼糟爛的地方。」
陳長生心想,先前如果報出你的姓名,這時候二人肯定不會在大車店裡睡冷炕,不要說軍寨里的將領,就連南邊的將軍府都得馬上派人來接。一念及此,那個始終在他心頭盤桓不去的疑問,終於被他問了出來:「前輩,為什麼我們不能表明身份?」
蘇離說道:「你知道我最出名的是什麼?為什麼整個大陸都怕我?」
陳長生心想自己從小在西寧鎮鄉下長大,道藏讀的雖多,對世間事了解卻極少,只知道你境界極高,劍道極強,為什麼不是敬卻是怕?
蘇離的聲音從冰冷的被褥里滲出來,顯得更加寒冷:「因為我殺的魔族多,殺的人更多,除了當年的周獨|夫,大概再沒有誰比我殺的人更多了。」
陳長生無語,心想前輩又習慣性地開始自戀炫耀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你豈不是是一個雙手染滿鮮血的屠夫,離山劍宗怎麼沒把你逐出山門?
彷彿猜到他在想些什麼,蘇離的話再次響了起來:「我在離山輩份最高,最強,所以我最大,戒律堂和那些山上的傢伙們,早就看我不順眼了,但他們敢對我如何?」
陳長生怔住了。
蘇離沒有繼續介紹自己的殺人偉業,說道:「我殺人自然有我的道理,斬草除根,抄家滅族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我是從來不會做的,所以這便帶來了一些麻煩,那就是我殺的人越多,仇家也就越多,直到現在,我都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仇家。」
陳長生身體微僵,心想不會是真的吧?那你怎麼還活到了現在?
「很少有人敢來找我報仇,因為我太強。當然,也有些被仇恨沖昏頭腦,連生死都不在乎的傢伙,總想著要殺我。」
說到這些事情,蘇離的心情明顯很糟糕,惱火說道:「我清晨起床的時候,他們來殺,我睡覺的時候,他們來殺,無時無刻都想殺死,一波一波又一波,我就不明白,那些傢伙的水準糟糕到那種程度,怎麼殺都殺不死我,還總要來找我做什麼,他們就不嫌煩嗎?他們不嫌煩,我也會嫌煩的好不好。」
陳長生更加無語,心想置生死於度外,那些人也要殺你,那必然是與你有真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會說對方是被仇恨沖昏頭腦,而且只是嫌煩?
蘇離繼續說道:「所以我很少會留在離山,在大陸遊歷的時候,從來也不會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你不想半夜被人用法器喊醒上茅廁的話,你最好也這樣做。」
陳長生心想,今夜的情形應該與往常不一樣才是。
房間里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再次響起蘇離的聲音。只不過這一次,他的聲音不再那般驕傲或煩躁,而顯得很沉穩,很認真。
「那些想我死的人,就像一群土狗,他們不敢對我動手,甚至就連遠吠都不敢,只敢遠遠地潛伏在夜色里,等著我疲憊,等著我老,等著我受傷。」
陳長生看著屋頂,彷彿看到了夜色里的草原,一隻雄獅注視著四野,在黑暗中隱藏著無數它的敵人,如果雄獅老去,那些敵人便會衝上前來,把它撕成碎片。
「我懂了。」他說道。
蘇離說道:「懂了就好。」
清晨時分,大概五時,陳長生睜眼起床,臉色有些蒼白,看著有些憔悴,但要比在雪原上逃亡時好了很多,只是精神卻比逃亡的時候更加緊繃。
因為蘇夜昨夜的那番話,他總覺得這家大車店甚至整個軍寨都充滿著危險,天光暗淡的街道與微顯溫暖的灶房裡,隨時可能出現一道帶來死亡的劍影。
蘇離這種層級的強者,他的敵人或者說仇人必然也都極為可怕,陳長生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那些人的對手,只希望能夠提前看破對方的行藏,做好戰鬥的準備。他也知道自己有可能過於敏感,但干係到生死的事情,他向來以為再如何敏感小心都不為過。
粥稀無香,饅頭硬的像石頭,坐在桌旁吃早餐,他默默地注視著四周的一切,不像個遊客,更像個保鏢,蘇離卻很自然,彷彿什麼都不在意。
陳長生默然想著,那名冷漠吝嗇的店老闆還算正常,昨夜被他痛罵的店小二倒有些問題,在生存條件如此惡劣的地方,怎麼可能有如此熱心的店小二?——昨夜住店時,那名店小二主動問他們要不要熱水,結果被老闆罵了一通。
便在這時,不知為何店老闆又開始罵那名店小二,各種污言穢語,難以入耳,蘇離不停地喝著粥,不時挑眉,彷彿把這番吵罵當作了小菜送飯。
吵完之後便是打,那店小二看著極老實,再如何被罵被打也沒有血性,只是抱著頭在店裡到處跑,陳長生卻越發警惕起來。
那名店小二跑到了他們的桌子旁。
陳長生毫不猶豫抽出了短劍。
那名店小二沒有看見,彷彿要向他的劍上撞過來。
如果他收劍,或者偏偏劍,那名店小二都會趁勢欺近身。
按道理來說,一名住店客人,看著昨夜對自己很殷勤的店小二要撞到鋒利的劍尖上,哪怕本能里,也會偏一偏,讓一讓。
陳長生呼吸微急,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收劍?
如果這是一名真的店小二,那麼他就是在濫殺無辜。
如果這是一名假的店小二,他就是在自尋死路,還要連累蘇離前輩。
他不知道該怎麼選擇。
於是,蘇離替他做出了選擇。
蘇離拿著手裡的筷子,在他的上臂某處輕輕刺了一下。
這一下沒有任何力量,也沒有蘊藏任何真元,亦無劍意。
陳長生的劍卻閃電般地刺了出去。
這一劍沒有刺中那名店小二,因為在最開始的時候,劍便偏了偏。
他的劍刺進追打店小二過來的店老闆小腹里。
噗哧一聲。
短劍深深刺入,直至沒柄。
店老闆就這樣死了。
……
……
(晚了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