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昏睡中的陳長生,蘇離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因為他之前說的最後那句話,也因為陳長生這些天說過的很多話,做過的很多事。
在雲遊四海的漫漫數百載旅程里,他見過很多優秀的少年,那些少年有的很天才,有的極有毅力,他最欣賞的幾名少年現在都在離山劍宗。
但他沒有見過像陳長生這樣的少年。
他總以為少年總有少年獨有的精氣神,所謂朝陽與晨露,新蝶與雛鳥,那種青春的生命的氣息是那樣的清楚與激昂,陳長生也有這方面的氣質,卻更加淡然,這個少年也是一縷春風,但是初春的風,很是清淡,於是清新的令人心曠神怡。
蘇離看著沉睡中的陳長生,沉默不語,仔細觀察著。
一般的少年在醒著的時候,往往會刻意壓低音調,故作平靜從容,以此搏得長輩老成的讚許以及同輩沉穩的評價羨慕,而在睡眠里則會回到真實年齡段應有的模樣,露出天真無邪的那一面,陳長生卻並不這樣,他的眉眼是少年的眉眼,清稚的彷彿雨前的茶園,但神情卻還是像醒著時那般平靜,甚至……反而有些哀愁。
為什麼即便在沉睡中,這個少年的眉頭依然皺的這般緊?他在想什麼?他在擔心什麼?他在憂慮什麼?如果他的身上始終承載著夢鄉里都無法擺脫的壓力,那麼他醒著的時候,為何卻是那樣的平靜從容,根本讓旁人感受不到絲毫?
蘇離很清楚,陳長生的心裡肯定有事,但他不想問,也不想去探詢,不是他不好奇,而是因為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抬頭望向莽莽的荒山原野,面無表情,眼眸如星,寒意漸盛,握著黃紙傘柄的手比先前略松,卻是更適合拔劍的姿式。
那個叫劉青的殺手,現在就在這片荒山原野之間,應該正注視著這裡。大陸殺手榜第三,對一般人來說毫無疑問很可怕,但放在平常,不能讓蘇離抬頭看上一眼,只是現在的情況並不是平常。陳長生在昏睡中,他身受重傷,怎麼看都是那名刺客最好的出手機會,除非那名刺客把保守主義的教條決定繼續背下去。
蘇離忽然有些緊張,於是臉上的情緒越發淡然。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緊張過了,因為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的生死。他以為自己早就已經看透了生死,但在薛河和梁紅妝出現後,他才知道,哪怕是劍心通明的自己,依然不能在死亡面前讓心境繼續保持通明。或者是因為,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最艱難的生死考驗。
這輩子他遇見過很多次生死考驗,戰勝過無數看似無法戰勝的強敵,和那些對手比起來,薛河和梁紅妝這種級數的人物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很清楚,他這輩子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不是在雪老城外的雪原里,也不是在長生宗的寒澗畔,而是就在不久之前那座無名的荒山裡,當梁紅妝舞衣如火撲過來的那一瞬間。
之所以那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是因為梁紅妝一定會殺死他,因為劉青當時肯定隱藏在不遠處,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沒有辦法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無論在雪老城外面對魔君的陰影和數萬魔族大軍,還是在寒澗面對那十餘位修為深不可測的長生宗長老,當時他的手裡都有劍,他能揮劍。
只要劍在手,天下便是他蘇離的,死神在前,他也不懼。但……先前那一刻,他什麼都不能做,他只能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這個叫陳長生的少年。
幸運的是,那名少年證明了自己很值得信任。
「這次是真的欠你一條命了。」
看著沉睡中的少年微皺著的眉頭,蘇離搖頭說道。
……
……
那名刺客依然隱藏在山野間,不知因何始終沒有出手,或者是因為陳長生的表現或身份讓他有些忌憚,或者是因為蘇離的手始終沒有離開黃紙傘柄。
到了傍晚的時候,陳長生終於醒了過來,臉色蒼白如雪,眼神不似平時那般清澈明亮,就像是宿醉一般,好在識海終於平靜,應該沒有什麼危險。
他看向蘇離,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蘇離面無表情說道:「想說什麼?」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前塵往事,我這個做晚輩的,不知其中故事,不好判斷是非對錯,前輩或者真沒有殺錯,但身為人子,替父報仇也不為錯,如果都沒有錯,卻要殺來殺去,那麼這件事情肯定有什麼地方錯了。」
蘇離說道:「果然還是說教。」
陳長生說道:「在雪原上,前輩總說自己不是好人,因為殺過太多人,由此可見,前輩也知道,殺人太多終究不是好事,何不改改?」
蘇離眉頭微挑,似笑非笑說道:「可我何時說過自己想做個好人?既然不想做好人,那為何要改,要少殺人?」
陳長生語塞,有些無奈說道:「前輩,何必事事爭先,處處要辯?」
「百舸爭流,欲辯忘言,不爭不辯,那叫什麼活?」
蘇離說的很是平靜坦然。陳長生卻沉默了很長時間,他自醒事以後便一直在讀書,知曉身體不好後便想著怎樣活的更久些,覺得生命真是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活著便是最美好的事情,很少去想怎樣活著才叫活。
他想了想便不再繼續想這個問題。
他明白,在對生命的看法上自己是一個飯都無法吃飽的鄉下少年,而像蘇離這樣的人則是天天大魚大肉吃了好些年,現在開始追求清淡與養生、在食物里尋找傳承與精神方面的意義,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不代表他對那個世界的人有何抵觸或反感。相反,他很羨慕那個世界的人。因為那個世界的人,就是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活著,本來就應該那樣活著,至少比某些人那樣活著更有意義。
「那個叫梁笑曉的離山弟子……」
陳長生在周園裡遇到的事情,他願意講的那些,大部分都已經對蘇離說過,也說過梁笑曉的事,只是湖畔的一些細節直到今天才完全補足。
在他想來,既然周園之門重新開啟,只要七間和折袖還活著,梁笑曉現在肯定已經被治罪,只是經歷了與梁紅妝的這場戰鬥,他對梁這個姓氏有些敏感,所以說出來供蘇離參詳,卻沒有想到蘇離的反應會如此大。
聽到梁笑曉一劍刺進了七間的小腹,蘇離的臉色便陰沉了起來,彷彿有暴雨在他的眉眼之間積蘊漸生,隨時可能斬出數道雷霆。
最後,蘇離說道:「他會死。」
陳長生心想那是你們離山自己的事情,而且確實該死,只是他沒有想到,那個該死的梁笑曉已經死了,而且用他的死留下了很多麻煩。
蘇離已經想到梁笑曉為何會與魔族勾結,只是事涉離山清譽,關鍵是涉及十幾年前長生宗和北地那兩場他一手造成的血案,所以不願對陳長生說太多。
「你究竟是怎麼看出來的?」他看著陳長生轉而問道。
這句話問的自然是陳長生用什麼方法看破了梁紅妝的星域,如果說第一劍是猜,那麼後面的七劍呢?劍劍不落空,自然不可能是猜的,難道他已經學會了慧劍?
陳長生很仔細地想了想,確認了一下當時的情況,說道:「真是猜的。」
蘇離當然不信,但看他的神色絕對不似作偽,最重要的是,陳長生沒有欺騙他的理由,最最重要的是,陳長生真的沒有道理這麼快就學會慧劍。
能在滿天星辰里猜到那顆會移動,本就是極不可思議的事情,能夠猜到聚星境修行者星域的漏洞,更是難以想像,不要說他連續猜中了七次。
「如果你真是靠運氣,那麼你的運氣已經好到不止是運氣。」
蘇離看著他說道:「你是個有大氣運的人。」
陳長生不明白,問道:「氣運?」
「修行最重要的是什麼?」
「毅力?悟性?」
蘇離搖頭說道:「不,是運氣。但凡最後能雄霸一方的強者,所謂聖人,無不是擁有極好運氣的人,如此才能逃過那麼多次危險,當然,運氣只是一時,氣運才是一世,所以他們都是有大氣運的人,包括我在內。」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氣運由什麼決定?」
「當然是命。」
蘇離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所以換句話說,你的命很好。」
聽著這句話,陳長生竟無言以對——他從出生開始,便被認為命不好。誰能想到,現在竟被人說命很好。這讓他覺得有些荒謬,有些安慰,又有些心酸。
……
……
繼續南歸,二人二鹿終於近了天涼郡,學劍也到了新的階段。
經歷過與梁紅妝的那場戰鬥後,陳長生很清楚自己現在的弱點在何處。
首先是他需要有更強大的神識與意志力。他明白了蘇離為何事先會說,只有經歷過,才有資格知道想要施展慧劍必須需要足夠的力氣,因為慧劍更需要超凡的精力,不然使劍者根本無法承荷那種海量計算,只怕在出劍之前就會提前昏死過去。
其次,想要戰勝一名聚星境修行者,他需要提高自己的輸出,這樣才有可能在抓住轉瞬即逝的機會,直接給予對手重擊,從而避免連落八劍,都沒能直接殺死梁紅妝的情況發生,要知道那種情況真的很危險,如果梁紅妝再稍微強一些,能再多支撐片刻,陳長生便將識海震蕩而倒,他和蘇離必死無疑。
於是在暮時的一道溪畔,蘇離開始傳授他第二種劍法。
「你的真元輸出太糟糕,就像拿繡花針的小孩子,就算再快,在對手身上扎了三千六百個洞,也沒辦法把對方扎死,所以前些天我想了一種劍法。」
蘇離看著溪水裡的陳長生,說道:「你想不想學。」
陳長生沒回答,因為這種事情不需要回答,但凡用劍者,誰不想跟蘇離學劍,更不要說,這種劍法很明顯是蘇離專門為他設計的,而且他這時候很震驚。
看著溪畔的中年男子,他張著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按照這句話,豈不是說那天發現他的真元輸出有問題後,蘇離便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然而只用了這些天,便設計出了一套全新的劍法?什麼是真正的天才?什麼是劍道宗師?這就是了。
蘇離像是沒有看到他的模樣,繼續說著話,看似平靜地介紹著這種新創的劍法,至於內心會不會有些得意,從他微微挑起的眉梢便能察覺一二。
這種劍法叫做燃劍,依然只有一招,準確來說是一種運劍的法門。如果說慧劍是幫助用劍者看破聚星境強者的弱點,那麼燃劍則是幫助用劍者暴發自己的劍勢真元,在短時間裡獲得極大增幅,以此對聚星境對手帶去更大的傷害。
蘇離教他的這兩種劍法都很有針對性,彷彿就是專門為了幫助通**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