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破最開始斬向朱洛的那一刀,是他生平最強的一刀,蘇離沒有任何反應,此時王破收刀而回,他的喝彩聲卻穿透了暴雨,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因為場間除了朱洛,便只有他是在神聖領域裡行走的強者,只有他才能看懂王破能夠收刀而回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而且這一刀斬破了那片濕葉!這說明什麼?這說明王破看破了朱洛挾來的滿天風雨!
一個聚星上境的修行者,能越過門檻看到那個世界的運行規則,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看破已是極難的事情,更何況還能斬中,王破在刀之一道上的領悟,實在是深刻的不像是只修行了數十年,彷彿已經浸淫了數百年的漫長歲月!
蘇離此生見過無數修道天才,親自教導過秋山君、七間和陳長生,但依然被這一刀蘊藏著的才華所震撼。
雨水洗寒的刀鋒與濕漉的落葉在空中相遇。任何事物濕了就會變重,這片落葉此時重若大山,然而卻依然抵不過鐵刀的劈斬,只聽得轟的一聲悶響,那片濕葉變成了無數碎屑,向著四面八方****而去,陰暗的雨街上彷彿出現了一個急劇變大的圓球。
狂暴的真元伴著無數的落葉絮絲而去,堅硬的青石地面被射出無數密集的孔洞,早已留下無數刀痕的街畔街壁被切割成沙堆。
王破橫刀於前,刀域再布。
他的身體,以及更後方牽著韁繩的陳長生,馬背上的蘇離,都被護在了鐵刀之後。
雨街上響起密集的清脆撞擊聲,就像數萬根針同時落在光滑的金屬表面,連綿不絕。
暴雨里的風也變得更加迅疾,吹拂著所有的事物,數里外後方的客棧廢墟里,一把精巧的算盤躺在污水中,被風拂動算珠,發出啪啪的脆響,真的很像一首樂曲。
風雨漸止,長街漸靜,算盤上的算珠轉動著漸漸停下。
王破依然站在原地,一步未讓,鐵刀依然在手中,沒有放下的意思,但他的臉色已經非常蒼白,樸素的衣衫上到處都是破口與血跡。
街上一片安靜,殘存的屋檐上淌著水,嘀嘀嗒嗒的,卻沒有人會感到心煩,因為沒有人會在意這些事情。
陳長生的手裡已經沒有韁繩。他雙手握劍,認真而專註地看著前方,隔著王破的肩頭,看著那位彷彿神明一般不可戰勝的強者。王破已經受了極重的傷。而朱洛直至此時,還並沒有真正的出手。無論怎麼看,王破都已經敗了,但他畢竟擋住了朱洛片刻,這已經很了不起。
接下來,自然該他來擋了。
朱洛沒有留意陳長生的動作,神情微異看著王破說道:「沒想到……你還沒有修至聚星境最巔峰,離半步從聖更是還極遙遠,便能窺到神聖領域的邊緣法則一二?」
王破說道:「萬物同理,世俗與神聖自有相通處。」
朱洛說道:「如此天賦,如此悟性,難怪敢向我出刀……只是又有什麼意義?」
是的,對於整件事情來說,王破的才華與堅毅,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他無法戰勝朱洛。
朱洛的劍依然在鞘中,便能讓逍遙榜的最強者渾身是血,身受重傷。
名動八方,風雨如晦,果然強的難以想像。
二人之間的差距在於年月,在於境界,在於分隔神聖與凡俗的那道深淵,根本不是天賦與意志便能夠抹平的,王破豈有不敗的道理?
但有些人不這樣看。
「你輸了。」蘇離說道。
遠處的人群觀望著場間,聽著這句話,生出很多不解,心想這怎麼可能?王破此時渾身是血,明明身受重傷,哪裡有半點勝機?
蘇離坐在馬背上,看著朱洛說道:「輸給這樣一個晚輩,難道你不覺得丟臉嗎?」
朱洛散在肩頭的發被風拂著緩緩飄起,雙眉同樣如此,然而,就在他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卻又安靜下來,低頭望向自己,那裡沒有傷口,也沒有血跡,只有一角衣袂緩緩飄落。
他的左袖被割下了極小的一塊。
無論是對朱洛,還是對任何境界的修行者來說,這都不會影響他們的戰鬥力。但看著飄落到腳前雨水裡的那塊布片,朱洛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看著這幕畫面,人群安靜無聲,心想難道真的輸了,輸在何處?
沒有人懂蘇離的話以及朱洛的沉默,陳長生也不懂,梁王孫隱約懂了些。王破懂,但他不接受。
勝負和輸贏從字面上看怎麼都是完全相同的意思,只是在某些時刻、某些特定的環境上,你敗了不代表你就輸了,比如穿著黑白衫的小混混腦袋都被砸進了水泥地里卻依然摸了一根木頭輕輕砸了絕世大反派的禿頭一下這沒有意義但他贏了。蘇離自然不會用這樣的價值判斷來評價王破和朱洛的第一次交手,王破當然是敗了,毫無爭議、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地敗了,但他還是認為輸的人是朱洛。
朱洛此時的反應,說明在某種程度上他認可蘇離的說法。
周獨|夫三歲的時候,難道就能打敗天下無敵手?天海娘娘剛進宮那時節,又能打得過誰?你在王破這麼大的時候,打得過他嗎?這就是蘇離要對朱洛說的話。聽上去有些強辭奪理,實際上很有道理,只不過這種道理要放在大陸最強大的這些人的領域裡來明的。
陳長生懂了,有些神情茫然地想著,如果按照同年齡來比較,那自己……噢,還有徐有容,還有陳初見姑娘,豈不是最強大的?蘇離不知道陳長生這時候的心理活動,不然一定會好生嘲笑他一番,他接著對朱洛說道:「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你退步的太厲害。」
朱洛不語,不悅,微雨落下,不敢接觸他身上的大氅,避而飄走。
「當年你能一劍映月殺死第二魔將,現在的你又怎麼可能是海笛的對手?曾經寫詩殺人的瀟洒男兒郎,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全無銳氣,這倒也罷了,偏生你這個人行事又毫不大氣,連天海那個女人都比不上,數百年間不敢踏進京都一步,現如今竟想借勢殺了可能威脅到自己位置的晚輩,嘖嘖,你可真夠出息的。」
蘇離繼續說道:「為什麼?你老了,已經快一千歲了,早就該死了。老而不死,是啥?是賊,是老賊。人啊,就和樹一樣,最茁壯的時候就該拚命地在春風裡招搖,活的年頭太久還拼死拼活地活著,身軀蒼老變成腐木,直到最後被雷電劈成焦灰,這有什麼意思?」
朱洛終於開口,望著他說道:「你說完了嗎?」
蘇離說道:「罵完了。」?
朱洛說道:「你說的有理。」
蘇離劍眉微挑,來了些興緻,問道:「何如?」
朱洛說道:「這是你的第二劍。」
字字誅心,句句皆劍,蘇離重傷難戰,但劍心猶在,出言亦能傷人。
蘇離靜靜看著他,確認這個老傢伙果然有狂傲絕然的資格,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我接了你兩劍,那麼,現在也該我出劍了。」
說完這句話,朱洛的右手如龍破層雲,來到腰間,握住了劍柄。
陰雲重臨,大雨重落,天光重暗,落葉重重而至,漫天飛舞於水珠之中。
朱洛抽出鞘中的劍。那劍並不明亮,看著也無甚出奇處。然而,籠罩潯陽城上空的陰雲邊緣,卻忽然間變得明亮起來,似被鍍了層銀。那是光暈?雲層後是什麼?是太陽?不,那是本不應該出現在人類世界的魔族月亮。
那是朱洛的過往,最大的榮光。
很多年前,他在雪原里,看到那輪明月,吟了一首很美的詩,殺了一個很強的對手,就此成為大陸一代強者,有了月下獨酌的稱號。
終於,這位強者向潯陽城展示了從聖境界的真實景象。
隔著重重雨簾與萬千濕葉,陳長生感知著那道磅礴莊嚴的光明力量,覺得身體越來越僵硬,甚至下意識里便想要避開。這就是從聖境界?原來這裡的領域不是聚星境的星域的意思,一片光明籠罩所有,根本沒有分野,那麼該怎樣進攻呢?他自幼通讀道藏,要論起見識與學識,絕對不輸於人,卻看不懂陰雲邊緣的光線與那把劍帶來的光明,因為神聖領域的運行規則已經超過了他的理解能力。
漆黑的暴雨,明亮的劍,彷彿要燃燒的鉛雲。
在這樣壯觀的大背景前,王破的身影顯得更加渺小,似乎隨時可能被吞噬。
「算了吧!」陳長生對著他喊道。
王破沒有轉身,說道:「我還想再試試,能有這種經驗,不容易。」
暴雨沖洗著他的臉,無怖亦無喜,像聲音一樣,平靜的令人心生悸意,心生敬意。
那是真正的平靜,朝聞道,夕死可的平靜。
陳長生不再多說什麼,知道自己又學到了一些東西。
朱洛的劍到了。
世界或者光明,或者黑暗。劍來,黑暗的風雨挾著光明而來,世界再大,也沒有哪個角落可以躲開,王破也沒辦法躲開。
他再次出刀,毫無新意的筆直揮刀,刀勢落處,卻新意十足。
他斬的不是那道劍光,不是漫天飛舞的落葉,不是十餘丈外的朱洛,而是風雨。
風雨行於空間里。
王破的鐵刀,筆直地落下,斬斷雨柱,斬碎風縷,斬破了空間。
擦的一聲,雨街之上出現一條幽暗的破口。
只要在這個世界之中,便沒有任何辦法避開朱洛的這一劍?
那麼,便斬開一條新路,一起去新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