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龍城大學的老校區其實還是民國那時候建的,至今已經有百年歷史了,校園裡面古木森森,幾乎能遮天蔽日,掩映在其中的古老的教學樓,還是當年那種租界區特有的西洋式風格,顯得蒼老又不近人情。
唯有靠近西邊大門的這一片辦公樓,是近年來才剛建好的,樓層也比較高,穿過層層的樹,在一片老樓里格外鶴立雞群,看起來就像是一片不倫不類的斑,破壞了整個校園的氣場。
沈巍表示不認識這個學生,於是主動提出帶他們到學院辦問一問。
可是這嶄新的學院辦大樓讓趙雲瀾忍不住眼皮一跳——這樓有十八層,他不用數就知道。
早先有一些房地產商建住宅樓的時候,是要避開十八層這個數字的,只是後來房價飆升,開發商越來越多,以前幹什麼的都要在裡面攙一腳,再加上很多地方有限高,為了盈利,多半是能蓋多高蓋多高,能賣多少賣多少,所以這種「封建迷信」的老講究也就慢慢沒人在意了。
只有懂行的人,能一眼瞧出不對勁來。
不知道是不是開了空調的緣故,一進學院辦大樓的門,一股陰涼陰涼的冷風就撲面而來,趴在趙雲瀾肩膀上的大慶貓哆嗦了一下,尖銳的爪子從肉墊里伸了出來,緊緊地勾住了男人的襯衫。
「那位同學學生證上寫的是數學系,數學系的學院辦公室在頂層。」沈巍帶著兩個人上了電梯,按下樓層。
趙雲瀾忽然問他:「沈教授不好奇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么?一般人碰到這種事,總要多問兩句的。」
沈巍略微低著頭,輕輕地說:「死者為大,我在我能力範圍內幫你們查案,其他的事你們知道就行了,我知不知道不重要。」
趙雲瀾把手掌放在黑貓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它順著毛:「像沈教授這麼熱心的好市民不多了,我家大慶從來不親人,我看就都跟你挺投緣。」
沈巍溫和地笑了一下:「應該的。」
趙雲瀾短暫地閉了嘴,目光閃了閃,他覺得沈巍這個人很不對勁,除了最開始不經意對上的那一眼,沈教授就好像在刻意迴避他的目光。
電梯走到四樓,忽然抖了一下,毫無預兆地停了,頂上的燈好像有些接觸不良,明滅了兩下,郭長城惶然地抬頭去看趙雲瀾,可那男人不知道是神經粗還是怎麼的,竟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還在若有所思地研究沈巍。
只聽電梯里幽幽地傳來一個男聲:「沈老師,你們去十八樓幹什麼?」
沈巍面不改色地說:「學校里出了點意外,這兩位是公安人員,我帶他們去數學系那邊了解一下情況。」
「哦,」那個聲音好像反應有些遲鈍,半晌才應了一聲,然後又用那種幽幽的、慢吞吞的語速繼續說,「好的,請注意安全。」
他話音才落,電梯里一下又恢復了正常,燈也好了,卡在中間的電梯也在「嘎吱」一聲之後繼續往上走去……就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嚇一跳?」沈巍轉過身來,依然只是看著郭長城,捕捉痕迹地避開了趙雲瀾,笑眯眯地解釋說,「剛才那應該是大樓保安,上學期一個學生從樓頂跳下去自殺了,之後除了數學系的人,如果其他人無緣無故地上頂樓,保安都會停下電梯多問一句,以免再發生那樣的事。」
郭長城鬆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哦……哦,原來是保安啊,我還以為是……」
「有靈異事件?」沈巍似笑非笑地問。
郭長城臉上菜色泛濫成海。
趙雲瀾卻皺起了眉。
這風水爛到了極點的學院辦,一直不敢正眼看他的教授都那麼奇怪。
甚至連那個盡職盡責地盤查每一位上頂層的人,說不定並不是一個……「保安」吧。
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樓頂,整個十八樓都空蕩蕩的,連個蚊蟲壁虎都不在這裡安家,陰冷潮濕。
趙雲瀾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沈巍立刻側身問:「感冒了?」
即使他並不與人有視線交流,這話問得依然顯得異常真誠。
或許是因為個人氣質的緣故,沈教授一低頭一頷首,都有種「君子端方」的味道,即使跟趙雲瀾說話的時候眼神有點不自然的飄,也難得地並不讓人覺得不舒服。
趙雲瀾揉揉鼻子:「沒,我就是覺得,一進這樓道里,就聞到股總也寫不完的數學作業的那種……特殊的倒霉味。」
沈巍配合地彎起眼睛,給了他一個溫和而剋制的笑容。
「別笑。」趙雲瀾開玩笑說,「沈教授我不瞞你說,念書那會,老師就是我的天敵,我們班主任當初就預言,說我長大肯定要變成個小流氓,誰知道長大以後我成了個人民警察。上回校慶碰見他,我才剛想耀武揚威一下,你猜他怎麼說?」
沈巍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怎麼?」
「那個老憤青說,趙同學,你看看,我沒說錯吧,你現在長成了一個標準的穿制服的大流氓啊。」
趙雲瀾常年接觸三教九流,一張嘴皮子練就得又油又滑,通常三言兩語就能叫人心生親切感,連鵪鶉一樣的郭長城都似乎就「數學作業」的問題,和他產生了一點共鳴,跟在他們身後走路的姿勢也多少顯得人類了一點。
可這個沈巍……他聽趙雲瀾說話時的神態讓趙雲瀾自己都有種錯覺,彷彿自己不是在滿口跑火的車地扯閑淡,而是在用某種逆天的外語念那種「只讀一遍」的高難度聽譯題,每一個字都珍而重之,叫沈教授不捨得漏聽半個字。
但他真是「側耳聽」,就是不敢抬眼看自己,臉上的笑容乍一看溫文爾雅,時間長了卻能發現它十分模式化,就像是畫在臉皮上的。
趙雲瀾簡直懷疑他的臉都快要笑僵了。
三個人就這樣邊聊邊走,腳步聲一下一下地敲在地板上,迴音一直跌跌撞撞地飄蕩在走廊里,被男人大大咧咧的說笑聲遮掩住的是……那中間混入的第四個人的腳步聲。
悄悄的,沙沙的,像軟底的布鞋拖在地上的聲音。
學院辦大樓是個大塔樓的建築風格,所謂「塔樓」,一般來說,就是那種電梯在中間,上來以後樓道圍著中間的「大塔」轉一圈、又高又細的建築。
隨著他們往前走,郭長城無意中注意到,趙雲瀾的手錶正悄無聲息地發生著某種奇特的變化,從兩根錶針相連的地方開始,一抹比淺紅深些、比正紅淺些的玫瑰紅色開始擴散出去,一圈一圈的,就像是蕩漾在水裡的漣漪,這讓他的男式腕錶看上去幾乎像塊昂貴的工藝品,金屬錶帶扣在男人蒼白而略顯削瘦的手腕上,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的華貴感。
郭長城遲疑了一下,小聲問:「趙……趙處,你的表……」
「怎麼了?變紅了?」走在前面的趙雲瀾帶著他特有的壞笑回過頭來,「知道為什麼嗎?」
郭長城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趙雲瀾笑嘻嘻地說:「厲鬼愛穿紅,我看這樓風水不好,指不定哪裡藏污納垢,說不定是什麼東西的影子投射到上面的……」
郭長城的臉一下變得慘白,他本能地順著趙雲瀾的話往他的錶盤上看了一眼,這一次,他卻在玻璃上看見了一個老人——她……中等身材,略胖,穿著一身黑衣服,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郭長城的腳步一下停住了。
趙雲瀾卻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地哈哈一笑,擰了擰錶盤側面的一個小按鈕,錶盤上忽然又竄起一團霧氣,頃刻間就把方才那點紅給沖淡了,再一看,依然是乾乾淨淨的男表,樣式中規中矩,既沒有詭異的紅色,也沒有反光的女鬼。
「沒見過會變色的滑鼠滾輪?一個道理,這傻小子,給個棒槌就當真。」趙雲瀾涮了實習生幾句,下一秒,卻毫無徵兆地忽然轉向沈巍,「沈教授是高知,講究唯物主義,肯定不相信這種鬼東西吧?」
沈巍推了推眼鏡,再一次避開他的目光,慢條斯理地說:「古人說『六合之外,聖人不言』,究竟是有還是沒有,誰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倒是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大家也沒必要太追究。『不問蒼生問鬼神』,那是舊時候昏君乾的事,人要是連自己的事都想不明白,還有閑心去管世界上有沒有鬼神,不是很荒唐么?」
這話說得充滿文人味,卻又似是而非,答非所問,趙雲瀾見試探未果,就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把話題揭了過去:「沈老師是教文科的?」
「嗯,我帶大學語文和一些文科選修課。」
「怪不得——不過我倒是聽一個干房地產的熟人說過,現在新蓋的住宅樓很少有這麼弄的,這樣的塔樓一般是百米以上的商用寫字樓。一來不好打掃,再有就是不通透,採光不容易處理,住起來也不會很舒服,我看大概『風水不好』就是這個意思吧。」趙雲瀾從懷裡摸出煙盒,晃了晃,「哦對,這禁煙么?不介意?」
沈巍搖搖頭,趙雲瀾一隻手插在衣兜里,另一隻手輕輕一抖,就叼了一根煙出來,微微垂下眼點上,過了片刻,才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白煙來,一副老煙槍模樣。
好像打算打定主意對他無視到底的沈巍終於忍不住皺了眉:「煙酒對身體不好,趙警官這麼年輕,多少節制一點的好。」
趙雲瀾笑了笑,沒有立刻搭腔,他的臉隱藏在了一片煙霧後,叫人看不清表情,細碎的煙灰從煙頭上掉了下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了一些到沈巍的影子里。
趙雲瀾垂了下眼,目光從地上掃過,這才用手攏了一下煙霧:「干我們這行的,有時候沒日沒夜,生活習慣確實容易不大好。」
沈巍似乎想說什麼,可是話到了嘴邊,他又給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過了一會,才皺著眉,略顯生硬地轉移了話題:「老校區這邊的院系本來就不多,也沒有那麼多老師,整個十八層里,只有朝南的幾間辦公室里有人,其他房間大多空置,從這邊轉過去就到了。」
冷清的角落裡容易生長黴菌和青苔,也容易生長……其他的東西。
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這座建築里繞成一圈的樓道拐角不是圓潤的拐彎,接近直角,看起來支楞八叉的不說,走到拐角處的人還會被那大齙牙似的冒出來的彎角擋住視線,如果兩個人正好走對頭,就很容易撞上對方。
沈巍在前面領路,趙雲瀾抱著貓緊跟著他,郭長城走在最後面,隨著他們一點一點地接近那個拐角,郭長城忽然有種感覺,好像那陰影中會有什麼東西突然冒出來一樣。此時,他已經完全聽不進去其他兩個人的對話,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拐角——角度開得十分彆扭的窗外射進的黯淡的光,將窗欞的影子長長地拉在地上,在那裡造成了一個忽明忽暗的交界。
而後,郭長城發現,那黑影的邊緣……有什麼東西在動。
就好像是有個躲在那裡的人偷偷地冒出頭來,然後冒出了一個……似乎是手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