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幾秒,趙雲瀾覺得沈巍臉上的表情都是恍惚的——但是沒人能責怪他,比起郭長城,文質彬彬的沈教授才是在給人闡述什麼叫沉著冷靜。
短暫的恍惚過後,沈巍垂下眼皮,把某人的咸豬手從自己的腰上扒拉了下去,推了一下眼鏡:「沒事,謝謝。」
郭長城從來沒有在見到一個人的時候這樣激動過,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他伸長了脖子發出了自己的吶喊:「趙處,救命!」
他的倒霉樣實在是太喜感了,趙雲瀾目光在小小儲物間一掃,確定目前為止沒有傷亡,頓時放鬆了,百忙之中還不著四六地來了句戲腔:「爾等有甚冤屈,速速報來,可有狀紙?拿來與本官細看——哪!」
郭長城直接趴下,以身糊地了。
沈巍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樑,遮住了翹起來的嘴角。
剛被打倒的餓死鬼就像個自動復活器,再次爬了起來,沈巍猛抬頭,只見它揮動著鐮刀一樣的大爪子,從背後撲向了趙雲瀾。
「小心!」
趙雲瀾一側身轉了半圈,夾雜著寒風的大鐮刀爪從他面前落了下去,另一隻隨即而至,趙雲瀾小臂交叉撐在頭頂,短刀一架,隨後一把攥住了餓死鬼的「手腕」,他的動作迅捷而有力,透著一股精心訓練出來的精確和利落。
他沒來得及散去笑意的眼睛和餓死鬼對上,臉上的酒窩還在,笑容卻沒來由地讓人覺得發寒。
餓死鬼身後響起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南無阿彌陀佛——」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撞鐘的聲音,那聲音彷彿能順著人的骨頭直抵靈魂,郭長城腦袋「嗡」一聲,眼前直晃金花,而被綁起來仍然掙扎不休的李茜直直地打了個挺,頓時不動了。
餓死鬼就像讓人當頭打了一槍,它仰起頭,高聲慘叫起來,一團一團的黑影從它身上落下來。
等趙雲瀾鬆開了手,那東西已經變成了一人大小,骨瘦如柴,大腹便便,虛弱得像個一捻就碎的影子。
趙雲瀾這才不慌不忙地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玻璃瓶,冷冷的流光從瓶口閃過,餓死鬼猛地瑟縮了一下,似乎想跑,身後的林靜堵住門口,雙手合十,麻利地結了個金剛手印,這時,這個相貌平平的男人身上似乎有了某種不動如山的氣勢,餓死鬼一頭撞在儲物間的門口,又狠狠地被彈了回來。
趙雲瀾已經拔下了軟木塞,把玻璃瓶口對準了餓死鬼。
餓死鬼的大禿頭瞬間給扭曲成了莫奈的《吶喊》,以一種可以入畫的歇斯底里和極度驚恐,被活生生地吸進了瓶子。
透明的玻璃瓶黑了,趙雲瀾擰緊了軟木塞,把這條件極端惡劣的簡易監獄拿到耳邊,用力晃了兩下,這才心情愉快地對身後的林靜說:「收工。」
本來已經昏睡過去的大慶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奄奄一息地說:「你們又暴力執法,我都被震醒了……」
趙雲瀾把貓拎起來,塞進自己的公文包里。
大慶繼續氣如遊絲地抱怨:「怎麼才來?」
「東南二環堵車。」趙雲瀾拍了拍它的腦袋,「辛苦了,回頭給你發獎金,睡你的吧。」
大慶的眼睛慢慢地合上,囈語似的嘮叨了一句:「我……我想吃干煸小黃魚乾……」
趙雲瀾:「……」
郭長城獃獃地看著他:「這就……就完了?」
趙雲瀾聞言,先是臉色不耐煩地一沉,而後又飛快地扭曲出一個微笑,在險些演砸了地裝出的好脾氣後,又恢復了他演技一流的一貫水準說:「還差一點。」
他說著,越過郭長城,拉過沈巍的胳膊肘:「真沒受傷?實在對不起,把你卷進來,我得帶你去檢查一下。」
沈巍毫無防備地把自己的手遞給他:「真的……」
他的話到此為止,沈巍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後乾淨利落地失去了意識。
趙雲瀾輕巧地接住一頭栽進他懷裡的沈巍,半跪下來,騰出一隻手托住沈巍的膝彎,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一個名叫李茜的女學生,今天跳樓未遂,你送她來醫院,但是自己犯了低血糖,被醫生留下觀察一天。」
林靜指了指李茜,沖趙雲瀾打了個眼色。
趙雲瀾繼續在沈巍耳邊說:「至於李茜,她因為和一樁殺人案有關,晚上的時候被警方帶回去詢問,其他的事,你都不記得了。」
沈巍的眼鏡被蹭歪了,從鼻樑上滑了下去,露出修長的眉目,毫無知覺地枕著趙雲瀾的肩膀。
趙雲瀾彎腰抱起了沈巍,往外走去。
林靜拎起李茜扛在了肩膀上,走了兩步,發現郭長城沒跟上,於是轉向他,客客氣氣地問:「施主,貧僧還有另一個肩膀,用把你也一起扛走嗎?」
郭長城:「不不不不……不用了,謝謝。」
林靜單手稽首:「阿彌陀佛,不用客氣。」
說完,他邁開四方步,不慌不忙地踱出去了。
趙雲瀾小心地避開了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的值班護士,把沈巍放回了李茜病房裡,細心地把他的眼鏡摘下來放在了一邊,又給他拉好被子,調高了空調溫度。
而後,趙雲瀾想了想,拉起了沈教授的右手背,用食指在上面畫了一個看不見的安神符,末了趙雲瀾壞笑了一下,在沈巍的右手背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叼了滿口的嫩豆腐,得意洋洋地說:「晚安吧,睡美男。」
「走了,」他對林靜和郭長城招招手,「午夜時分貴客到訪,別讓人家等咱們,回去交差。」
就在他們的腳步聲徹底從樓道里消失之後,原本在床上熟睡的沈巍突然睜開了眼睛,他坐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睡意。
沈巍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指從上面輕輕地捻過,手背上一道柔和的金色符咒就現形了出來,沈巍眼神極溫柔地盯著它看了好半晌,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個笑容,然而那笑容在他臉上稍縱即逝,很快就沒了蹤影。
他的眉頭再次皺起來,像是擔憂、又像是有些痛苦。
沈巍低低地念了句什麼,金色的符咒就像一層紙,從他的手背上輕飄飄地脫離了出來,懸浮了起來,沈巍把它攥進了手心裡,珍惜地收了起來,而後整理好了醫院的床鋪,利落地從二樓的窗戶跳了下去,轉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趙雲瀾他們回到光明路4號的時候,已經將近零點了,門衛早就換了夜半的老吳,看見郭長城的時候,老吳依然熱情洋溢地張開了血盆大口跟他打招呼:「喲!小郭,回來啦?第一次出任務感覺怎麼樣?」
被餓死鬼連滾帶爬地追殺了一晚上,郭長城頓時覺得老吳那張紙糊的臉也親切了,對他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口不對心地說:「……挺、挺好的……」
老吳爽朗地哈哈一笑:「一開始不習慣不要緊,多學習,好好乾,你是活人嘛,有前途!」
郭長城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是很有些職場優勢的——比方說他是個活的。
趙雲瀾示意林靜和郭長城先把李茜帶進去,自己停好車,抬手看了一眼時間,壓低了聲音,單獨對老吳說:「這樁案子你知道了吧,那一頭越獄出來的,我們只有逮捕權,沒有審判權,所以過一會,斬魂使會親自過來,您注意接待一下。」
老吳悚然一驚,不自覺地站直了身體,也跟著壓低了聲音:「是……那位?」
趙雲瀾點點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疲倦地點了根煙提神走進了辦公室。
他走後,老吳再也沒敢坐進傳達室里看報紙,就像個站崗的衛兵,以立正的姿勢,筆桿條直地站在了門口。
趙雲瀾沖郭長城招招手,把他帶進了辦公室,指著一張新辦公桌,漫不經心地說:「那是你的地方,以後一般沒有特殊原因,咱們這裡都是早晨九點上班,晚上五點下班,不打卡,偶爾有事遲到早退跟我說一聲就行,出勤全憑自覺。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午休一小時,食堂在二樓,餐飲對員工免費。請假不扣工資,五險一金近期到位,都有的,不用急。」
說完,趙雲瀾又從褲兜里摸出了一張銀行卡遞給郭長城:「初始密碼是六個一,你自己去提款機上改,以後工資和獎金都打到這張卡上,陰曆每月十五發工資,第一個月的已經在裡面了,差旅費用報銷去找汪徵,白天你填好報銷單,把憑證貼好……問問其他人怎麼貼報銷憑證,然後留在她辦公桌上就行,晚上她處理了,第二白天你再去她那拿錢。」
郭長城雙手接過工資卡,一瞬間忽略了那個腦袋被縫在脖子上的恐怖女人,感覺到了某種無法言喻的自豪——工資卡,這意味著他真正擁有了第一份工作!
「我……我有工資了!」他結結巴巴地說,眼睛都亮了。
連傻逼再財迷,多麼傳奇的屬性,趙雲瀾苦笑了一下:「你一官二代,又不缺錢花,瞎激動什麼?」
郭長城一本正經地抬起頭:「我有用的!我真有用的!」
但是有什麼用,他卻也沒說,只是仔細地把工資卡塞進了錢包的夾層里——好像那玩意是個稀世珍寶一樣。
趙雲瀾才想說什麼,這一瞬間,卻忽然看見郭長城身上有一道雪亮的白光一閃而過。
趙雲瀾幾乎吃了一驚——這小子身上有這麼大的功德,是祖蔭、轉世還是……
他掐了煙,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樂得找不著北的郭長城,然後不動聲色地指了指對面的「處長辦公室」:「我平時在那,有事敲門就行。」
說完,他在臉上抹了一把,郭長城注意到他眼眶下面掛著的厚重的黑眼圈——趙雲瀾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像條死狗一樣趴在了桌子上:「我得先眯一會,他來了叫我。」
郭長城不大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不過好在還有林靜在,可憐的實習生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合過眼了,身體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他在冷氣充足的辦公室里坐了沒有片刻,就昏昏欲睡了起來。
這一覺好像沒多久,郭長城被驚醒的瞬間,就感覺到了那股說不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