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從僅有的幾次接觸中,趙雲瀾都感覺得到沈巍對他的那種壓抑的「好感」,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一旦自己有所表現和暗示,沈巍就好像被女妖看上的唐僧一樣,眼觀鼻鼻觀口地開始四大皆空了。
趙雲瀾從來沒見過沈巍這種人——溫文爾雅,從不與人爭搶,無論碰見什麼人、無論別人怎麼對待他,他都連句惡言也不吐,簡直像個聖賢書堆熏出來的古代君子,渾身流淌著與時代不符的古舊和我行我素。
趙雲瀾多少有點吃不准他是怎麼個意思。
本來,小區外面有一家高檔會所,提供西餐,趙雲瀾是想把人往那帶的,兩個人談情說愛,最適合吃西餐,因為西餐的啰嗦玩意很多,吃起來可以沒完沒了。但是一來沈巍一定不會去的,二來一想起那些涼得涼、膩得膩要熟不熟的番邦菜,趙雲瀾就十分反胃。
好不容易逮著一次,不能讓他跑了。趙雲瀾帶著這樣的想法,裝出一派漫不經心的放鬆姿態,把沈巍帶到了他已經點了些東西的小飯店,又叫了一碗混沌和幾碟招牌小菜,熱騰騰地湊滿了一張桌。
這個點鐘,飯店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空蕩蕩的,就他們倆,沈巍還沒來得及坐下來,已經先開始拘謹了。
趙雲瀾跟他閑聊了幾句,而後又提到了李茜:「她自己承認了謀殺祖母的犯罪事實,現在正走公訴程序,她爸現在不認她,她媽據說在庭外哭暈過去兩次了,也不知道都早幹什麼去了,具體怎麼量刑,我也說不大好,看她的律師能給爭取到什麼程度吧,不過她認罪態度良好、還是自首,合議庭大概也會考慮減刑。」
沈巍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是我沒教好。」
趙雲瀾早餓得前心帖後背,正在狼吞虎咽,嘴裡塞了一大口炒飯,鼓著腮幫子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他,嘴顧不上說話,卻用眼神很好地傳達了自己的意思——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沈巍低下頭,食不甘味地喝了口湯:「過去學生出事了,當老師的是要連坐的,傳道授業解惑,就教出這麼一個……」
後面的話大概是不大好聽,沈巍頓了頓,皺起眉,沒說出口。
聽這話說得,多像放屁啊,都是猴年馬月的封建餘毒了?趙雲瀾心裡是這麼想的。
當然,他面對沈巍的時候,總是想讓自己顯得文明一點,於是把這句話跟炒飯一起嚼吧嚼吧,給咽下去了。
沈巍雖然千方百計地躲著他,但是真坐在一起,卻並不顯得不耐煩,反而看起來心情會更好一些,而且他非常細心,總是在照顧別人。在趙雲瀾無意識地第三次伸筷子夾向同一盤小菜,菜盤子就被推到了他面前,不但這樣,沈巍還順手拎過了熱茶壺,給兩個人都倒上了熱水。
趙雲瀾趕緊說:「我自己來,自己來。」
「燙,別碰。」沈巍輕巧地躲開了他的手,把冒著熱氣的茶水倒進他的杯子,「你吃東西太快,這樣對腸胃不好。」
趙雲瀾忙擦了擦嘴,做斯文秀氣狀:「哦,今天晚上還沒吃,現在有點餓了,其實我平時也很細嚼慢咽的。」
沈巍笑了,趙雲瀾正想趁著氣氛好再推進一下,可是這時,小飯館的桌子忽然晃悠了一下,桌邊的一個空碗掉了下去,趙雲瀾反應敏捷地一伸手抄在手裡,頭頂的燈泡輕輕地晃悠著。
沈巍:「地震了?」
震動很快平息了,趙雲瀾剛要說話,忽然,他心口處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是半夜做夢,從高處掉下來一瞬間驚醒的那種悸動,讓他胸口一空。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出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趙雲瀾心裡就是一個聲音這樣告訴他。
可能炒飯有些涼,也可能是粥太燙,反正他冷熱酸甜混在一起吃了之後,反而加重了脆弱的腸胃負擔,在那一瞬間奇怪的感覺過去後,方才已經不鬧騰了的胃也跟著狠狠地疼了一下,針扎似的,趙雲瀾一激靈。
「怎麼了?」沈巍問。
「唔……」趙雲瀾弓下了肩,胳膊肘撐在桌子上。
沈巍扶住他的肩膀:「哪裡疼?是胃不舒服嗎?」
然而即使身體不適,趙雲瀾也敬業地沒忘了順桿爬,他抓住沈巍的手腕,手指有意無意地擦過對方的手背,不輕也不重,正介於挑逗和無意之間,帶了一點鼻音說:「有一點,你可真是個烏鴉嘴。」
面對此情此景,沈巍簡直不知要說他什麼好,只好飛快地抽回自己的手:「……那我去給你盛碗熱湯。」
趙雲瀾有些摸不準沈巍到底是害羞還是拒絕,於是他像個正人君子一樣微笑著端坐在那,可惜,這個裝模作樣的微笑沒能保持多久,片刻後,報應就來了,他胃裡的絞痛升級,趙雲瀾這才終於忍不住彎下了腰,額上開始冒冷汗。
當然,這也沒耽誤他偷偷沖服務員招招手,趁機把賬結了。
沈巍要了一碗熱餛飩湯端過來,趙雲瀾只就著他的手喝了小半碗,就擺擺手,實在喝不下去了,這時,他的嘴唇已經有些發白了。
沈巍看了看他的臉色:「我還是送你去醫院吧?」
趙雲瀾沖他擠出一個身殘志堅的笑容:「多大點事就去醫院?不用,我家裡有常備葯。」
他扶著桌子要站起來,結果站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沈巍表情嚴肅起來:「不行,一定得去醫院。」
趙雲瀾一手按住左腹,一手拉住他:「去醫院他們會讓我干吞油漆味的鋇餐,或者插根管子,給我做胃鏡,哪個都生不如死,我求求你了,就別讓他們折騰我了。」
沈巍深深地皺起眉。
「再說我明天還打算請你看話劇呢,票都……」
「退了。」沈巍不由分說地打斷他,架住他的胳膊,小心地把趙雲瀾扶了起來,「我不會去的——哎,姑娘,麻煩結……」
「結賬」倆字還沒出口,服務員已經拿著收據和找零走過來了。
這些泡妞的小花招……沈巍瞪了趙雲瀾一眼,心說,怎麼不疼死你。
趙雲瀾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壞笑。
最後,在趙雲瀾的堅決反對和極端不合作下,沈巍還是只好把他送回了家。
他第一次到趙雲瀾家裡來,沒來得及開燈,先讓門口打開的雨傘絆了一下——龍城冬天雨水非常少,距離上一次降水,起碼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了,主人一定是懶得要長蘑菇了,居然還沒收起來。
再一看,鞋柜上是一包洗衣店洗完後送回來的衣服,上面的標籤還是兩天前,大概是不急著穿,至今沒拆包。
沈巍的目光又在屋裡環視了一圈,只見沙發上扔著襯衣長褲和毛背心,床上鋪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有新的有老的,下面蓋著一個待機的筆記本電腦,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更不用說讓人躺下了。
沈巍默默地看了趙雲瀾一眼,把他放在沙發上唯一沒有被佔據的小角落裡,然後替他收拾起了床鋪。
趙雲瀾蜷縮在沙發上,痛並快樂地打量著沈巍修長的腿,默默地咽著口水。
沈巍回過頭來:「這些東西你平時放哪?」
趙雲瀾:「白天床上,晚上地上。」
沈巍:「……」
他嘆了口氣,只要是碰見趙雲瀾,他嘆氣的頻率就格外高。
沈巍快速地把床上的書收成兩羅,在同樣亂七八糟的書桌上騰出一塊地方來擺好,又把電腦放在床頭柜上:「來,先躺下,我去給你拿葯……葯在哪?」
趙雲瀾指了指書桌下面的小櫥子。
沈巍隨口說:「去床上把外衣脫下來。」
趙雲瀾猶豫了一下:「脫下來怕你說我耍流氓。」
沈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蹭了滿手的冷汗,這寒冬臘月間,可想他有多難受,沈巍心裡一揪,簡直恨不得替他疼了,可被心疼的那混賬竟然還嬉皮笑臉地耍貧嘴。
……實在讓人覺得浪費感情,沈巍板下臉:「都這樣了還胡說八道,快脫下來躺好。」
趙雲瀾立刻一點也不矜持地扯下了他的大衣和長褲,大大咧咧地穿著露出了半個胸口的睡衣站在了沈巍面前。
沈巍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趙雲瀾厚顏無恥地展示著自己自以為不錯的身材:「可是你讓我脫的。」
沈巍飛快地移開目光,把枕頭立在床頭,蜷成一團的被子攤開:「喝水的杯子給我,我去給你倒……趙雲瀾,你怎麼光著腳!」
趙雲瀾坐在床邊,一脫下鞋,就露出兩隻沒穿襪子,凍得發青的腳。
趙雲瀾無所謂地說:「我就是下樓吃個飯,就一會,穿了還要洗……」
他沒能接著說下去,因為沈巍用手攥住了他的腳,那人的手雖然冰冷,卻總比他凍得發麻的腳溫度高,趙雲瀾吃了一驚,本能地往回一縮,卻被沈巍重重地握住,手指在他腳下的穴位上用力按了起來。
趙雲瀾:「別別別……我我我今天還沒洗腳呢……嘶!」
「現在知道疼了?」沈巍皺著眉,「氣血不通,脾胃太弱才會疼,你……」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太過親昵,立刻低下頭閉了嘴。
趙雲瀾一雙腳讓沈巍捏得幾乎快沒有了知覺,為了維持形象,還沒敢鬼哭狼嚎地罵娘,只好死死地憋著,用扭曲的表情假裝著斯文,直到神奇地感覺到了腳下升起了一點暖意,才被沈巍塞進被子里。
沈巍又給他拿了葯,倒了熱水,看著他把葯吃下去。
兩人一時無話,氣氛頓顯尷尬。
趙雲瀾的睡衣實在是符合他個人風格的騷包,總共那麼幾粒扣子,領子一路開到胸骨下,他按著左腹,睡衣領口一歪,就隱約可見下面漂亮的腹肌。
沈巍只好再一次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打量起他的屋子,這一看,就看見垃圾箱里的麵包渣和包裝袋,於是問:「你今天都吃了什麼東西?」
趙雲瀾靠在床頭,指了指垃圾桶。
「一天?」沈巍的臉色越發難看,「昨天晚上呢?」
「昨天晚上跟幾個朋友出去,喝多了,不記得了。」
沈巍險些沒能壓住火,他足足沉默了半分鐘,才盡量壓低了聲音,以便不顯得太憤怒:「你每天就是這麼過的?」
趙雲瀾:「啊,怎麼了?」
沈巍陰沉地瞥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盯著空蕩蕩地冰櫃看了一會,然後從裡面拎出一盒過期的牛奶……以及半袋開了包裝的貓糧。
他終於感覺自己快被趙雲瀾氣死了,撐在冰箱門上的手背跳出了快樂的小青筋,厚重的冰箱門被他掐得「嘎吱」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