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方才停滯的大風忽然之間活了過來,剎那就凜冽起來,將地上的雪周起來老高,刮到人臉上,就像一把一把的小刀子。
頃刻間就把趙雲瀾高瘦的背影卷了進去,天地變色,手電筒光虛弱得如同螢火。
二十分鐘之後,他還沒有回來,沈巍終於坐不住了。
「別亂動,也別下車。」他對學生說,「遞給我個手電筒,我出去看看他,馬上就回來。」
「教授,」女班長叫住他,擔心地問,「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事?」
沈巍頓了頓,黯淡的光線下,他的一切都彷彿隱蔽在了薄薄的鏡片下面,看不出一點端倪來,過了一會,他用自己那種固有的、輕緩柔和的聲音說:「不會,在我眼皮底下,他能出什麼事?」
說完,他就裹緊衣服,推開車門,大步走了下去。
女班長愣了半晌,沒頭沒腦地對旁邊的小眼鏡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前面的路段會不會出了什麼事,不能走了。」
小眼鏡:「……我知道。」
兩個學生面面相覷了片刻,在這樣一個恐怖的時刻,感覺自己好像知道了某些……嗯,不該知道的事。
沙啞的鳥鳴聲在耳邊響起,沈巍用力抹了一下已經被風雪糊上的鏡片,抬頭望去,發現那幾乎無邊無際的雪地上,竟然站著一隻鳥。
它似乎是只烏鴉,又比普通的烏鴉大出很多,纖長的尾羽拖在身後,血紅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並不怕人,看起來沒有一點受到驚嚇的樣子,反而饒有興緻地打量著沈巍。
沈巍艱難地往前走了幾步,大鳥靜靜地看了他一會,而後仰頭鳴叫,長啼後,又閉上眼睛,默默地低下頭,鳥喙幾乎點在地上,就好像在為什麼東西默哀。
烈風捲起來的雪沫快在人眼前浮起一層膜,似乎沒有多長時間,沈巍已經有種被凍麻了的感覺,不是僵硬,是麻木——像是身體里的血都不再流動,神經末梢上也結了冰。
然而,沈巍竟然奇蹟一樣地用凍麻了的嗅覺從白雪中分辨出了一種氣味,似乎是臭,又並不熏人,好像有種腐朽的髒東西,被深埋在白雪下面。
他猛地頓住了腳步,死死地盯著面前的一塊潔白的雪地,雪地上不易察覺地鼓出了一塊,飛快地往山頂的方向跑去。
地下有東西經過!
沈巍腦子裡一片空白,有那麼一時片刻,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是誰,放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攥起來,暴起的青筋在青白的手背上顯得格外突出,沈巍黑沉沉的眼睛裡,翻滾著說不出的戾氣。
而整個雪地在他的注視下,就像是沸騰了,不安分地涌動了起來,動作越來越大,那下面藏的東西,也似乎馬上就呼之欲出……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他背後傳來。
「不是說讓你在車裡等著么,怎麼出來了?」
沈巍一激靈,眼睛裡的殺意瞬間消散,頓時顯得有些迷茫,還沒回過頭去,身體就已經被某種溫暖的東西裹住,趙雲瀾也不知道是真不怕冷還是咬著牙逞強,解開自己的大衣,把沈巍整個裹了進來,體溫順著薄薄的羊毛衫一直傳到了沈巍身上。
趙雲瀾凍得發青的臉上露出一個僵硬卻溫暖的笑容,「是來找我的么?」
「不要回應他,不要回應他!」沈巍心裡有一個聲音瘋狂地叫囂著,然而他卻彷彿被什麼蠱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趙雲瀾低低地笑了起來,手繞過他的肩膀,幾乎是把沈巍摟在懷裡,兩人本來差不多高,這樣走起來多少有些互相絆腳,趙雲瀾乾脆把手電筒用小夾子夾在了領口,握住了沈巍的手。
沈巍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卻被趙雲瀾用更加堅定的力量攥住。
「別亂動。」趙雲瀾在他耳邊輕輕地說,「看著腳下,小心路滑。」
方才站在路邊的大鳥倏地衝天而起,盤旋兩圈,而後向著遠方飛遠了。
趙雲瀾順著沈巍的目光抬頭看了一眼:「別看了,那是報喪鳥,老人說個頭特別大,尾羽特別長的烏鴉就叫報喪鳥,只有大災降臨的時候才能見到它們,從來報喪不報喜,是不吉利的東西。」
他不等沈巍回答,就徑自皺了皺眉,眼神閃了一下,卻又裝作十分不解,疑惑中帶了一點試探地問:「奇怪了,你是八字輕嗎?為什麼總是能撞見這種東西?」
「出什麼事了?」沈巍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糾結,立刻轉移他的注意力。
「哦,我看了一下,」趙雲瀾咽下了疑問,沒和他糾纏,只是說,「咱們晚上大概要找個地方過夜了,前面路不通,我懷疑是因為雪崩引起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拉車門,手已經凍得幾乎使不上力氣了,拉了兩次沒拉開。
沈巍拽開車門:「你先進去,暖和暖和。」
車裡的暖氣嗆得趙雲瀾有點頭暈,他皺著眉按了按太陽穴,接過女孩遞給他的一塊巧克力:「這一側的公路開通至今,已經有七八年了,算是條比較小眾的自駕游線路,還上過一個旅遊雜誌,我記得山下有幾個自然村,因為經常有遊客過來,所以村裡的民宿提供簡易的住宿,但是前面的路已經過不去了,山下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我用望遠鏡勉強能看見幾棵被壓在雪裡的大樹,只有樹枝露在外面。我懷疑前面發生了雪崩……」
小眼鏡小心翼翼地問:「那方才過去的那些,會不會就是死於雪崩里的村民?我聽老人說,當年唐山大地震的時候,也有人看見過這種陰兵借道。」
趙雲瀾搖搖頭,先拿出手機,一通電話不知打給了誰,簡單寒暄了幾句之話,就打聽起了當地的地質災害監測情況,而後也不知對方告訴了他什麼,趙雲瀾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幾乎擰在了一起。
「好,好,謝謝謝謝,沒事,我們堅持一晚上倒是沒問題……嗯,我知道怎麼辦。」趙雲瀾說完掛上電話,「這回麻煩了。」
「真是雪崩?」
「嗯。」趙雲瀾說,「晚上剛上了新聞,特大自然災害,據說下面幾個自然村全給埋在裡面了,搶險隊正想辦法救人,但是就現在看來,裡面人生還的希望基本沒有。」
車裡的兩個年輕學生同時沉默了。
過了一會,女班長問:「那……那我們住哪裡?車裡嗎?空調能開一晚上嗎?油不夠用怎麼辦?」
「油是夠用,不過剛發生過雪崩,在這裡過夜不安全,得往高處轉移。一會別害怕,都跟我走,山頂那邊有一個小屋,不知道是幹什麼的,我在望遠鏡里看了一眼,裡面雖然沒人,但是好歹有個屋頂,」趙雲瀾稍微暖和過來一點,又扣上大衣下了車,把後備箱翻開,從裡面揪出了一大包食物,又抱出幾件戶外保暖外衣,扔給其他人,「都把衣服穿上,吃點東西,吃不了的帶著。我讓他們後邊的人也過來,一會把睡袋和帳篷都背上,小姑娘拿吃的東西就行,你的睡袋我幫你拿。」
其他人接到趙雲瀾的電話,很快也穿戴好趕了過來,沈巍心一直很細,他這時發現,隨行的人里……似乎多了一個。
那人跟在隊尾,一直不出聲,看體型大概是個女的,身上的衣服太厚,把頭臉一起遮住了,沈巍也很難分辨。
這個人非常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凍僵了,她的動作中總有那麼一點說不出的不協調。
祝紅偶爾會走到最後面和她說話,她都只是點頭或者搖頭,沈巍還注意到,一旦她的頭動,腳步就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搖完頭,才繼續慢吞吞地抬腳往前走,就好像她身上在同一時間,只有一個地方能動。
正奇怪著,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攬過他的肩膀,手背貼住了他的臉。
沈巍的皮膚已經凍麻了,觸覺是片刻後才恢復的,他頓時僵在原地,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好在趙雲瀾只碰了一下,很快就把手移開了:「你怎麼這麼怕冷?」
沈巍:「沒有,我不冷。」
「沒有什麼,嘴唇都青了。」趙雲瀾打斷他的話,把剛換上的衝鋒衣扒了下來,不由分說地裹在了沈巍身上。
沈巍吃了一驚,一把拽住趙雲瀾的手:「幹什麼?你自己說過的,在這著涼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穿了戶外保暖用的內衣。」趙雲瀾把襯衫領子拉開了一點,「就算住在山下的老鄉家,也是沒暖氣的,早準備好了,哪個像你們一樣冒冒失失地就來了,快點穿上!」
沈巍依然不肯。
趙雲瀾放軟了聲音:「快點,別讓人操心。」
沈巍實在扛不住他這種語氣眼神,險些落荒而逃。
趙雲瀾已經把衣服強行裹在他身上,大步走到了後面:「看著點腳下,互相拉著點,別鬆手,小郭,把你祝紅姐的行李扛過來,有沒有點眼力勁兒?長眼睛留著出氣的么?」
趙處大發雷霆餘威猶在,郭長城一縮脖子,灰溜溜地默默走到隊尾,要過了祝紅的行李。
沈巍盯著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手在留著趙雲瀾體溫的地方留戀地蹭了一下,拉好了拉鏈,然後按了一下貼著鎖骨的小掛墜——他覺得那東西也在隱隱地發著熱,在漫天的冰雪裡無比明顯。
那麼微弱,給人那樣多的慰藉。
他們大約步行了將近半個小時,才看見了趙雲瀾說的小屋,走上去,又花了另外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嚴格來說,那屋子是石頭搭建的,木頭搭起了架子,上面蓋著某種牛皮糊的屋頂,又擋風,又不怕被雪壓壞。
小屋被一個小院圍起來,外面是一圈破舊的柵欄,幾乎被雪埋住了。
它看起來破舊而又孤獨,立在山頂沒有人煙的地方,獨樹一幟,安靜得嚇人。
就在趙雲瀾伸手去推柵欄的小木門時,一直藏在祝紅包里的大慶忽然撲了過來,別人還沒來得及奇怪這隻貓是哪來的,它就尖銳地叫了一聲,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趙雲瀾一伸手把大貓撈了回來,順著它的毛,小聲問:「怎麼了?」
大慶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被白雪埋葬的院子,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汪徵用嘆息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趙處,大慶是想告訴你,這院子里埋了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