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標抓住了,祝紅設下的領域自動解除,滿地的碎玻璃重新粘回了窗戶上,醫院裡依然是半夜三更巡夜的護士和來看急診的病人,淺眠的住院人士被驚醒了幾個,出門看看沒有異狀,又回到了病房裡。
門口的小販已經收攤,偶爾還有幾輛計程車經過,顯然沒打算接活,匆匆開過去了。
沈巍匆匆上樓,正好和下樓的楚恕之碰在了一起,楚恕之恃才傲物,對熟人尚好,對不熟的人很少單獨上前搭話,此時見了沈巍,他卻主動伸出手,稱讚說:「陣眼抓得真漂亮。」
沈巍沖他匆匆地點頭致意,臉色卻比剛推進去的急性闌尾炎的病人還難看,他拿出一個小藥瓶,簡短地交代:「在這裡面,小心看管。」
然後就把小藥瓶扔給了楚恕之,回頭一把拉住趙雲瀾的手:「你和我走,我有話和你說。」
趙雲瀾屁顛屁顛地被拉走了。
沈巍一路把他推進了衛生間,回手把門從裡面鎖住,在昏暗的燈光下死死地盯著他,低聲問:「方才那個,是不是陰兵斬。」
趙雲瀾:「嗯。」
沈巍:「是你?」
趙雲瀾坦然點頭:「啊,對啊。」
沈巍聽到這,二話沒說,抬起巴掌就扇了過去。
……不過這巴掌來得氣勢洶洶,卻到底沒捨得落在趙雲瀾臉上,只在靠近他一隻耳朵的地方,堪堪地停在了半空中。
趙雲瀾愣了一下,茫然地問:「沈巍?」
「別叫我!」沈巍讓他氣得臉色發白,停在半空中的手有點顫抖,好一會,才咬著牙說,「『天地人神皆可殺』,令主可真是好大的本事、還狂的口氣,你……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趙雲瀾極少見到沈巍動怒,何況是這麼個氣壞了的模樣,趙雲瀾立刻心疼,趕緊攥住他冰涼的手:「是是,我錯了,你願意打我就打我,別生氣別生氣。」
沈巍一把甩開他:「誰和你嬉皮笑臉,你知不知道陰兵聚魂之術是絕對禁止的邪術?你到底明不明白什麼叫邪術?三界還裝得下你么?你這麼無法無天,是不是要捅出天大的簍子來才算!你、你……」
他話音陡然止住,過了不知多久,才微微有些顫抖地問:「到時候你讓我怎麼辦?」
趙雲瀾一把伸手抱住他,輕輕地吻著他的頭髮:「我錯了寶貝,對不起。」
他自以為認錯態度良好,這句話卻直接踩了雷,沈巍猛地推開他,一隻手把他抵在門上,另一隻手狠狠地揪住了他的領子:「別用你那套不知道對多少人說過的話糊弄我。」
趙雲瀾無奈地笑了笑:「那你想讓我怎麼樣?」
沈巍臉上的厲色在他的笑容里慢慢褪去了一些,片刻後,忍不住又柔和了一點……總有那麼個混蛋,就算拿著杆子把天捅出個窟窿,他也是不忍過於苛責的。
過了好一會,沈巍嘆了口氣,鬆開了手,低低地說:「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脾氣嗎?」
趙雲瀾認錯態度良好,連忙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儘管他完全不覺得自己哪有問題,不過沈巍說錯了,他就立刻不分青紅皂白地認錯。
沈巍垂下眼,捧起他有條刀傷的手,輕聲問:「疼嗎?」
趙雲瀾搖搖頭。
「我……我方才太心急了些……」
「可你撞得我後背疼。」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你還衝我發脾氣,對別人都客客氣氣,居然對我發脾氣。」
他這樣的臉色讓沈巍心裡一慌,愣是沒聽出他在故意撒嬌來,沈巍遲疑了一下,不知所措地伸手捧住趙雲瀾的臉:「我……」
趙雲瀾繼續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看著他。
沈巍:「我不是有意……」
他慌慌張張的一句話沒說完,就見趙雲瀾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嘴唇:「伺候大爺舒服了就原諒你。」
沈巍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脫口說:「成何體統!」
而後耳根發紅,甩手就走。
可他走到了門口,一回頭,卻發現趙雲瀾沒有跟上來,依然保持著那個靠牆的姿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沈巍的手已經搭上了門閂,遲疑良久,下一刻,他又大步走回去,扶住趙雲瀾的腰吻了下去。
……被他拿捏成這樣,以後可怎麼好?
趙雲瀾的嘴唇有點腫,祝紅一眼看見,就憤憤地扭過頭去,心想,這個掉節操的死基佬,用不用這麼欲求不滿?
一行人從醫院回到了光明路4號,楚恕之在審訊室外加持了天羅地網,黃紙符貼得跟經幡似的,這才鎖上門,打開藥瓶蓋子,放出了裡面關著的怨魂。
趙雲瀾搬了把椅子給沈巍坐,自己雙手抱在胸前靠著牆站著,點了根煙,眼皮也不抬地懶洋洋地說:「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是之後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為陳堂證供,想清楚了再開口。」
沒有腿的怨魂被三道靈符鎖在椅子上,陰沉沉地他起頭來,聲音沙啞地問:「陳堂證供?什麼堂?什麼供?」
「閻王殿,供你一生功德罪名,公正得很,少廢話,問你什麼你說什麼!」林靜被他追成了一隻大壁虎,心裡正氣不順——他這個人最精分的地方就在這裡,在外面就是個假裝忠厚老實的姦猾和尚,一進審訊室就化身咆哮林,好像不嚷嚷不能體現他的威武霸氣。
怨魂冷笑一聲。
楚恕之瞥了一眼郭長城,郭長城連忙坐直了,乾咳一聲,最後低頭瞟了一眼寫在手心裡寫得密密麻麻的「小抄」,像背書一樣開口說:「姓、姓名,年齡,死亡時間,死亡原因。」
怨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成功地讓郭長城打了個冷戰。
楚恕之立刻抬手按在郭長城肩膀上,與此同時,那邊林靜用力一拍桌子,惡狠狠地說:「看什麼看,快說!」
「……王向陽,六十二,去年臘月二十九死亡,車禍。」
郭長城小心地看了楚恕之一眼,楚恕之對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問,郭長城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抄,引得楚恕之也忍不住也跟著瞄了一眼,只見此人的手心上密密麻麻地寫著:「2、哦,XXX(代入對方名字),你死亡原因既然是XXX(代入死亡原因),為什麼要向無辜的人下手呢?」
然後他就聽見郭長城磕磕巴巴地說:「哦,王向陽啊,你的死亡原因既然是臘月二十九……不,你的死亡原因是車禍,為什麼要向無辜的人下手呢?」
楚恕之實在不好在這麼嚴肅的場合下笑出來,只好回頭對趙雲瀾說:「趙處,給我一根煙。」
藉此遮擋了一下他過於詭異的表情。
「無辜?」王向陽臉上露出一個十分扭曲的笑容,像個精神病一樣往前探了探身,「誰無辜?小崽子,你告訴我,誰無辜?他們無辜?你無辜?」
完了,怎麼還帶反問的?這句沒有準備。
郭長城立刻一臉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恕之低下頭,林靜扭過臉,原本給他掠陣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逃避了。
沈巍卻突然插嘴問:「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出車禍嗎?」
王向陽木然地轉向他,沉默。
沈巍又問:「和中了你怨咒的人有什麼關係?和你賣的橙子有什麼關係嗎?」
「我生前就是個賣橙子的,」王向陽良久才回答他,「住龍城郊區的農村,每天進水果到城裡,推著小推車在路邊賣,全家都靠這點生活來源過活,有個尿毒症的媳婦,她不能幹活,還有個兒子,快三十了,娶不上媳婦,因為是農村戶口,還我沒錢在城裡給他買房子。」
「既然你非要問,我可以說給你聽聽——我其實最喜歡春節前後那幾天,那時候一般賣菜打工做小買賣的都回老家了,城裡顯得蕭條很多,超市裡人又多,有時候人們就願意圖省事,停在路邊買我的東西,我也相應地比平時掙錢多,」王向陽在沈巍的目光下漸漸平靜了下來,可是嘴角始終掛著譏誚的笑容,「臘月二十九,多好的日子。」
郭長城終於找到了一句他手心上有的,於是見縫插針地問:「你是因為家庭原因才仇視社會的嗎?」
「仇視社會?」王向陽重複了一遍,搖搖頭,「我不仇視社會,害我的人我都看見了,就那些,弄死他們我就走,你們願意把我下油鍋就下油鍋,扔十八層地獄就扔十八層地獄,可是有一條,他們得跟我一起,我炸了油條,他們也得變成油條,我滾了釘床,他們也別想扎著手看著。」
他這話音平靜,可聽在人耳朵里,卻是說不出來的怨毒。
這時,汪徵敲了敲門,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盤水果,身後還跟著她的萬年跟屁蟲桑贊。
汪徵把果盤遞給趙雲瀾,又十分奇怪地看了沈巍一眼,不過她沒多嘴,只是囑咐楚恕之:「外面的符紙不用了以後都收走,別給保潔添麻煩。」
等兩隻後勤鬼走後,沈巍才繼續問:「都有誰?」
「醫院裡的那仨人,還有其他好多——唔,倒是沒人家開車的司機什麼事。」王向陽幾乎以一種置身事外般的口氣說,「臘月二十九的時候可以放炮,有兩個半大小子,一個個穿得人似的,好幾千一件的羽絨服,不幹人事。兜里裝著鞭炮,逮著哪扔哪,家裡大人也不管。他們往我的車下面扔,我多嘴,腦子凍壞了,沒忍住,就說了他們兩句。那倆小子給鼻子上臉,往我身上,腳底下扔炮,我追他們罵,一個小子就趁機溜到我身後,一抬手把我的車給掀了。橙子、蘋果全滾出來了,大的小的,滿地都是。」
他說到這裡,低頭看了一眼整整齊齊的果盤,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可惜他生前捨不得,死後卻也吃不著了。
他眼睛裡漸漸閃現出奇異的光:「那一車的水果,是我們一家過年的錢,我急了,趕緊去撿,可是撿起這個又掉了那個,正是大白天,路邊有好多人經過,我跟他們說『行行好,幫幫忙,』可是一個人撿起了我的橙子,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剝開吃了,邊吃邊說『你這東西都掉地上沾土了,誰買啊,還撿什麼撿?』說完,他就又撿了一個蘋果揣進兜里走了。」
王向陽說到這裡,臉上居然露出了一個平靜而釋然的笑容,好像他說的話讓他欣慰又喜悅似的:「好多人跟他一樣,好多人,看見了,撿了就走,還有拿袋子裝的。我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要給錢,不能拿我的水果,他們一聽給錢,就帶著我的水果一鬨而散,我去追,就被一個計程車當場撞死了。」
「那天下了大雪,路上的車剎不住,司機踩了剎車,車往旁邊滑出了幾米遠,整個從我身上碾了過去,我的上半身跟著車輪往前滾,腿就留在了原地,臨死的時候,臉上還撞了一個正好滾輪在我臉邊的橙子,你們說,我死得冤不冤?」
沒人說話。
王向陽又問:「我該不該報復?你們該不該抓我?就是到了陰間,閻王爺怎麼判我合適?」
難怪每個受害者的因果線都那麼淺——真正至他死亡的其實是開車的司機,可是司機偏偏才是和這事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人。
王向陽往後背椅子上一靠,這動作讓沒有腿的男人看起來分外可怖,他低低地笑出了聲:「我活著的時候,還真不知道有你們這樣專管這種事的人,你們既然肯伸手管不平事,為什麼管我不管他們?算了吧,這世道,我看得透透的。」
郭長城情急之下一眼遛過了自己寫下的最後一句提示「家人、朋友」,於是脫口說:「你就不替後輩兒孫想想嗎?不給你的兒子、你孫子和你正在治病的媳婦積點德嗎?」
王向陽漠然地說:「我兒子還沒結婚,我沒有孫子,再者他們娘兒兩個都已經死了,我老王家斷後了,給哪個狗娘養的積德?」
郭長城聽見自己顫顫巍巍地問:「怎麼死的……」
「我弄死的,我們家沒有集中供暖,還在燒爐子,我晚上把爐子里的火扣住了,他們倆還睡著覺,就煤氣中毒,全死了。」王向陽說到這,又補充了一句,「沒痛苦。」
郭長城:「你……怎麼能這樣?」
王向陽坦然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笑了笑:「我覺得活著比死了痛苦,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