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市通常是一個地區為單位進行的,就像舊時候農村裡的集市,一般是一年一次,有熱鬧的,也有比較冷清的。
龍城道路四通八達,車水馬龍到市民每天因為堵車罵街,人群熙熙攘攘,但當地的妖市規模卻基本算是周邊最小的。
大城市裡雖然魚龍混雜,有「大隱隱於市」的說法,但實際並不適合修行,除非是與塵世有牽連,或者千里迢迢地遠來報因果,否則一般的妖為了前途著想,不會選在這種地方定居。
趙雲瀾的特別調查處在龍城落腳一來,已經有數不清的妖族人先後給他當過線人,稱兄道弟的也大有人在,可他還從沒有來過妖市——這相當於是人家妖族過年的年夜飯,一個外人,平時怎麼樣勾肩搭背都無所謂,但這種場合要是也不識趣、蹬鼻子上臉地趕來湊熱鬧就不對了。
算來,他還是第一次收到群妖夜宴的請柬。
趙雲瀾坐在平穩的馬車裡,嘴角突然露出一個壓也壓不住的詭異的笑容來。
沈巍問:「怎麼了?」
趙雲瀾捏了捏沈巍一直牽引他的手,在轆轆的車輪聲中壓低了聲音說:「我覺得咱倆的關係發展真夠傳統的,先彼此了解報家門,然後從拉小手開始,現在在走逛大街約會的流程,我認為照這麼發展下去,馬上就能『收官』了。」
沈巍忙往車門外看了一眼,他知道狐狸的耳朵都尖,壓低了聲音對趙雲瀾說:「這些話晚上回去再說。」
趙雲瀾:「用哪裡說?」。
沈巍:「……」
趙雲瀾擠眉弄眼地用唱戲的腔調說:「好哥哥,人家想你想得不行了,你快從了吧。」
沈巍摔開他的手,過了一會,他看見趙雲瀾的手漫無目的地在空氣中亂摸,猶豫了一下,又偷偷地握住了。
不知道狐狸聽見沒有,反正它的車趕得非常平穩,過了大約有一刻鐘的光景,馬車停了下來,引路的狐狸掀開車簾,請車裡的兩人下車,冷風灌進來,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一陣粗陋的琴簫合奏,調子凄清,卻別彆扭扭地非要弄出一派歡快的氣氛來,聽起來有幾分詭異。
門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迎客的,都是馬臉人身,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露著蛇尾的男子站在那——這也是妖市約定俗成的規矩之一,各族要露出人身之外的一部分,供修為不高的後輩辨認,以免發生不愉快的誤會。
蛇身的男子沖趙雲瀾一笑:「令主到了。」
天寒地凍,蛇族人受本性驅使,一到天冷就不願意出門,通常不來湊這個熱鬧,一般只會派一兩個族人過來,匆匆露個面,代表一下眾蛇精就算了。
這蛇族人出現在門口,顯然是特意等趙雲瀾的。
趙雲瀾仔細聽了聽,也客客氣氣地說:「我今天眼睛不大方便,但願沒聽錯,這是四叔吧?」
蛇族男子點頭應了一聲:「難為令主還記得,進來吧,祝紅和我打過招呼了,有什麼事,告訴我一聲就行。」
沈巍把手裡的漆盒交給了迎客的馬人,扶著趙雲瀾往裡走去。
往裡一走,就像是走上了一條步行街,約有百十來米長,兩邊是青石板鋪的路,中間有一條細長的河,上面架著個小石橋,橋上已經架好了高高的檯子,兩岸熱鬧非凡,到處張燈結綵,只是行走其中的大多是半人半獸的模樣,也有妖族擺起了小攤子,在開宴之前向其他族人兜售。
蛇四叔帶著兩人,徑直往裡走去,一直到了搭了檯子的橋下。
只見冰冷的石橋上還帶著一層薄薄的雪,橋頭的小石柱上卻已經纏著一根細細的花藤,上面長著稀疏的鵝黃色小花。
蛇四叔站定,對那朵小花說:「迎春姑娘,令主帶到了,請出來見一見吧。」
他話音剛落,那原本形單影隻的迎春花藤就突然暴漲,瞬間纏滿了橋頭,像是在橋頭鋪了一層花毯,無數細小幼嫩的花骨朵長出來,遍地開花,而後,一個少女從花藤中升起,上半身是人的模樣,下半身依然與茂盛的花藤難捨難分。
她看上去有十四五歲,梳著雙丫,像個小女孩,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在趙雲瀾身上溜了一下,又轉頭看向沈巍。
不知道為什麼,迎春似乎多少有些怕沈巍,目光只在他身上略略地一掃,就老老實實地收了回來,轉向趙雲瀾,笑嘻嘻地說:「黑貓叔叔說令主是個大帥哥,你戴著那麼大一個墨鏡幹什麼?」
趙雲瀾摘下墨鏡別在領口:「好博人同情——小妹妹一看這哥哥這麼帥,居然瞎了,說不定就多給我一點花蜜呢。」
迎春嬉笑了一陣,然後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皺了皺眉,低聲問蛇四叔:「黑鴉族怎麼了?好端端地幹什麼去招惹凡人?」
蛇四叔摸了摸她的頭,垂了眼,沒回答。
迎春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今年夜宴,鴉族一個人也沒來?」
「不光是我們這裡,其他地方的夜宴也一樣,」蛇四叔說,「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用心修鍊,報春的時候好好開你的花。」
迎春悶悶地應了一聲,掏出一個小瓶,拉過趙雲瀾的手,放在他手心上:「這是族長讓我給令主帶來的,他還托我轉給你一句話,說以後令主的事,只要告訴他一聲,我們都任憑你差遣。」
趙雲瀾愣了愣:「我差遣?不不不,貴族長實在太客氣了……」
他的話音突然被打斷,橋上的檯子上不知什麼時候跳上去一隻小猴,手持銅鑼用力一敲。
妖族眾立刻安靜了下來,路邊多了不少石頭做的桌椅,迎春「哎喲」一聲:「要開宴了,我要上台的,令主哥哥,我不和你說了,多保重。」
趙雲瀾:「等……」
迎春已經化成一片花藤,飛快地卷過了整個石橋上的檯子,把每一根欄杆上全都纏上花藤,石頭橋上的小台,一瞬間就顯得說不出的喜慶有生氣。
趙雲瀾伸進兜里的手還沒來得及掏出來,他兜里有一個小布包,這玩意還是大慶給他的,據說是以前的鎮魂令主——現在看來也就是他的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的珍藏——那是一個小小的夜光杯,杯身上刻著幾朵月光花,說不出的精緻可愛,據說杯子里可以貯藏月光,對花妖來說,是修鍊的珍品。
趙雲瀾的本意是拿這東西來交換花妖的千華蜜,誰知道人家不單白給了,還給得和上供一樣。
花妖一族的態度,讓那至今沒有出現的黑鴉族攻擊他的用意顯得越發意味深長,趙雲瀾心裡這樣盤算著,轉身招呼沈巍離開,誰知一轉身,卻碰到了一張石桌的一角。
沈巍扶住他的腰,側身一摟,擋住眾多不明所以往這邊偷偷瞄的小妖,轉頭對蛇四叔說:「妖族夜宴,我們兩個外人辦完事,還是早點回去,不要多打擾了吧?」
蛇四叔看了他佔有慾十足的動作一眼,不慌不忙地說:「既然他們已經給二位上了桌子,還是當二位是我們的貴客的,總要喝杯酒,暖一暖再走吧?」
沈巍皺皺眉。
蛇四叔說:「明年是我族本命年,今年的夜宴是我來主持,恕我失陪片刻。」
他說完,不等沈巍拒絕,就拖著長長的蛇尾和曳地的長袖,緩緩地登上了橋上的高台,樂聲再次四起,這次不再是古怪的琴簫合奏,而是奏起了上古流傳的祭歌。
遠處一個清亮的女聲唱道:「天生萬物,始於不周。」
所有妖物肅然,蛇四叔斂衽垂目站定,低低沉沉地開了腔:「去舊啟新,年關群妖拜三聖,拜大荒山神,拜列族宗祖——」
妖族眾人紛紛起立,面朝西北的方向靜默參拜。
那女聲繼續拖著長音唱:「大荒之間,山有不合,承雲之巔,以為天柱。祝融之子,為水之帝,引龍觸之,斗轉星移……」
趙雲瀾詫異地挑挑眉,低頭小聲問沈巍:「這在唱誰?聽起來像是在說水神共工。」
沈巍依然皺著眉,臉色越發陰沉,聽見他問,只點了點頭,惜字如金地說:「嗯,是他。」
趙雲瀾又問:「是在說共工撞倒不周山那段嗎?」
沈巍再次無比簡短地應了一聲。
趙雲瀾:「但共工不是水神嗎?他們說的大荒山神又是哪個?不周山也有山神?」
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後含糊不清地說:「……可能有的吧?那時候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趙雲瀾不知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什麼,當下不再言語,只用手指扣著手心,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對方的歌聲打著節拍。
妖族的唱詞冗長拖沓,啰啰嗦嗦地說了當年顓頊和共工相爭,後來共工一怒之下損壞公物、掀翻了不周山的故事。
據說就是因為共工沒有公德心地一撞,才有了世界上太陽東升西落等等的秩序,聽起來這個故事好像和妖族的起源有莫大的聯繫,然而究竟是什麼聯繫,歌詞里卻又沒有說清楚。
歷史上的很多事記載都已經不全,只能從字裡行間推算其中「另有隱情」,更遑論是上古神話這麼久遠又不靠譜的東西,趙雲瀾知道自己不該對幾句老掉牙的唱詞刨根問底,可他就是忍不住,彷彿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那些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有什麼莫大的意義一般。
沒聽說過上古神明還跨行業兼職的,共工既然已經是水神,自然不可能是妖族拜的那位僅次於三聖后面的「大荒山神」。
究竟是哪個山頭的村幹部能這麼流芳千古?
趙雲瀾指尖一頓,驟然想起鴉族那兩句話,兩個字在他心裡浮現出來——崑崙。
過了不知多久,妖族才參拜完落座,美麗的女妖穿梭在人群中間,端茶倒水上酒上菜,群妖夜宴正式開始。
沈巍以開車為由拒絕了酒水,看著趙雲瀾喝了一杯下去,這才又催促說:「我們是不是該告辭了。」
趙雲瀾點了點頭,剛要站起來。
就聽眾妖中突然起了一陣喧嘩。
趙雲瀾側耳問:「怎麼了?」
沈巍往高台上看了一眼:「那條蛇把一個半妖推到了台上,半妖身上妖氣外露,黑氣繚繞,身上有血氣,應該是犯了不少事,大概為了免得他被遭天譴連累別人,妖族內部要先拿他開刀吧,他們的老傳統了。」
如果郭長城在這裡,他會發現,這人正是那天差點被他撞倒的男人。
趙雲瀾聽了一耳朵,知道是別人的家務事,也就沒了興趣,在蛇四叔宣讀這人種種罪狀聲中,他把胳膊交給沈巍,讓他扶著自己往外走去。
在他們快走出去的時候,蛇四叔念完了,宣布:「鴉族半妖,不思正道,多次傷人,有違天理,我等不才,願清理門戶,替天行道……」
「鴉族」二字讓趙雲瀾和沈巍的腳步同時頓了一下。
與此同時,門口一個聲音陡然打斷蛇四叔:「慢著!」
那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帶著一股說不出的不祥。
沈巍一抬手把趙雲瀾拉到自己身後,目光頓時冷得能掉出冰碴來——只見妖市門口齊刷刷地站了一排身披黑袍、其貌不揚的人,他們個個背負雙翼,羽毛漆黑。
是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