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魂使——沈巍放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一時間簡直是急怒攻心。
趙雲瀾把人氣成這樣,卻彷彿無知無覺……或者他知道也假裝不知道,隨便找了塊冰雪少一些的石頭,一屁股坐在上面,把咖啡喝乾凈,又用犬牙把漢堡里的起司片叼出來扔掉。
沈巍往風口處站了站,一直沒吭聲,直到他吃完這頓不消停的早飯,才用一種刻意放低的語氣,輕聲問:「我跟你說過什麼?」
「地府說的話別答應,等你回家。」趙雲瀾擦了擦嘴。
沈巍把聲音放得更低,一字一頓地說:「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趙雲瀾往四周看看,發現除了黑貓之外沒有別人,於是走上去,伸手抱住身上冷得像個冰雕一樣的斬魂使,略微踮起點腳,在他蒙著巨大兜帽的頭頂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你生氣了?」
大慶默默地扭過頭,心情有些慘不忍睹。
沈巍沒有動,只是僵硬地站在那裡:「我看你是非要把我氣死才甘心,我恨不得,恨不得……」
趙雲瀾放開他,看著他被黑霧遮擋的臉,那麼一瞬間,趙雲瀾能找到他眼睛的位置,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趙雲瀾嘆了口氣,拉起沈巍的手,握了一下又鬆開,非常誠懇地小聲說:「回去你讓我頭頂鍵盤膝跪搓板好不好?跪主板也行,我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而且說起來這回也不怪我,你問大慶,都是因為楚恕之那小子,讓地府拿住我的把柄……」
分明是你拿住地府的把柄,順帶著讓楚恕之卸了功德枷——黑貓不理他,只是旁若無人地低頭用爪子洗臉——這滿嘴鬼話的男人要是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
「再說我現在回去也來不及了,」趙雲瀾一攤手,「哎,真的,你別生氣,氣壞了這不是讓我心疼死么……沈巍?阿巍,小巍,寶貝……別別別不理我,跟我說句話。」
沈巍一聲不吭,縮在袖子里的拳頭攥得發疼。
一聲「寶貝」叫得大慶從腦袋頂抖到了尾巴尖,抽筋一樣地打了個寒戰,然後默默地遠離了幾步,覺得自己聽不下去了。
趙雲瀾腆著臉剛想湊過去,忽然就不動了,一瞬間恢復了正常人類的表情,往後退到了五步以外——片刻,一群陰差簇擁著判官、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等人到了,身後還有一大群瞧不出來歷的人,有妖族、不多的幾個人,甚至有些面帶寶相,可能是哪路神仙,趙雲瀾打眼一掃,覺得這些來的里沒有一個平庸之輩。
趙雲瀾與斬魂使各站了一邊,斬魂使依然是看不出一點端倪的模樣,趙雲瀾沒什麼表情,不知是凍的還是高原缺氧的緣故,他臉色有些發白,就連嘴唇也不見一點血色,回頭看見他們,似乎是微微皺了皺眉,然而隨即就平淡地點了個頭,客客氣氣地說:「早。」
判官不好判斷趙雲瀾來了多久,也不好判斷兩人之間到底是怎麼個氣氛。
讓斬魂使先單獨見著趙雲瀾,確實也是他們算計好的——反正都到了昆崙山腳下,斬魂使不可能放心讓趙雲瀾自己回去,只有帶著他上山,當著他這心頭肉的面,哪怕斬魂使真的生了異心,也要有所顧忌,絕對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動手。
可是這麼一來,地府就是大喇喇地伸手擼了斬魂使的逆鱗,是把他徹底得罪了。
判官驚疑不定地打量著斬魂使黑氣越發濃郁的身影,著實心驚膽戰。
他這判官的名頭叫得響,實際有十殿閻王在上面壓著,輪到他手裡,基本沒什麼實權,有時候判官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個專門跑腿背黑鍋的——眼下地府當權的大多是後輩,對早先的事知一知半解,依判官看來,他們實在是一幫蝸居在那一畝三分地的地府、就自以為是大權在握的傻逼。
趙雲瀾也就算了,斬魂使這樣的人不說籠絡好了,處處和他不對付,不知道咬人的狗不叫么?真把他惹急,別說是地府,三十三天不一定夠他一刀切的。
判官戰戰兢兢地乾笑了一聲,訥訥地說:「令主到得真早。」
而後他轉向斬魂使,雙手作揖,幾乎彎腰到地,畢恭畢敬地說:「小人見……」
他這腰彎了下去,但一句話都還沒說完,斬魂使就一聲不吭,轉身往山上走去——他連起碼的禮數都不講了,當著一干陰差的面大巴掌扇判官的臉,可見是氣急了。
判官不敢有異議,他苦笑一聲,連忙招呼眾人跟上,知道斬魂使不動手,就已經算是看在趙雲瀾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天越來越黑,九天風雷涌動,抬頭望去,隱隱的似乎有黑龍在其中跳躍不休。
昆崙山終年冰封,高千仞,蔚然嶙峋地直直插/入雲中,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隨著他們走進山區中,一直蹲在趙雲瀾肩膀上的大慶突然躁動了起來,像是認出了什麼。
之前的種種懷疑與猜測,都在趙雲瀾見到昆崙山的那一瞬間就全部煙消雲散。
他從未到過崑崙,甚至從未想像過這座大雪山會和他有什麼關係。然而當他一宿未眠,長途跋涉地踏上崑崙地界的一瞬間,趙雲瀾就恍然明白了什麼叫做「血脈相連」。
那感覺非常微妙,好像是有一根數據線從他靈魂深處找了個介面,把他和山脈連在了一起。
這讓趙雲瀾一時忘了心裡紛雜的算計,忘了周圍的牛鬼蛇神,甚至一時顧不上一直在生氣、連看他一眼都不肯的沈巍。
他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往前走,貼著胸口放在內袋裡的鎮魂令本體熱得灼人。
「……令主,令主?」
趙雲瀾悚然一驚,彷彿剛醒過來,轉過頭看著拉住他的判官,眼睛裡的迷茫還沒散去。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平地處,滿地的雪白是沒有人踩過的新雪,一側是一人多高的巨石,按著八八六十四卦排列,四周不時有細小的旋風經過,獨有一種靜謐到近乎肅穆的氣氛。
判官顯得有些拘謹:「過了這裡就是昆崙山口了,勞煩令主帶我們上去。」
趙雲瀾儘管看不見沈巍的臉,卻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然而當他轉過頭去追那目光的時候,沈巍又裝作毫不關心的模樣轉開了臉。
趙雲瀾苦笑了一下,拍拍大慶的屁股,讓它從自己的肩上下去,從懷裡摸出鎮魂令,徑直走進了巨石陣中間。
他每一步踏在地上,眾人都不禁屏息,風在他走到正中間的一瞬間停了下來,趙雲瀾身後留下了一串長長的腳印,顯得孤絕而寧靜。
他站定在其中,忽然閉上眼睛,露出一張靜如瀾淵般的側臉,側耳就聽到了來自十萬大山的迴響。
赤水之北,承天接地,萬九千之大丘,天人之故里。
浩然之巔,覽六合渺海內,為三十六山川之始,宇內萬物之綱。
此名崑崙。
沒有人教他怎麼做,趙雲瀾也沒有開口問,然而他偏偏就是知道,心裡好像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引導,他驟然睜開眼,目光所到處,巨石都跟著他的心神轉動,莫測如同星辰軌跡,一時讓人目不暇接。
終於,有人忍不住低聲討論,不知道陣中的人是誰,竊竊私語的聲音四起,沈巍卻充耳不聞,眼睛裡只剩下了一個人的影子。
儘管他穿著不倫不類的衝鋒衣和登山鞋,短髮被山下的朔風吹成了一個沒型沒款的鳥窩,可在沈巍眼裡,卻奇異地與不知多少年前的那個青衣曳地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他忽然難以自抑,一團黑霧從袖子里升騰出來,將趙雲瀾裹在其中,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只有他自己能看得到,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和趙雲瀾兩個人。
沈巍忽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想起數千年前,心裡一邊想著只要那人肯多看自己一眼,就是為他死了也值得,一邊又覺得不配污了他的眼睛,眼下卻又貪心不足,希望他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別人連看也不要看見。
原來不知不覺中,千萬年前一顆種子,已經長成了他堪不破的心魔。
天性也好、本能也罷,沈巍從出生以來就一直苦苦地反抗著它們,然而末了,卻只是一次猝不及防的萍水相逢,就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大地震顫起來,昆崙山上傳來遙遠的轟鳴聲,一道天雷終於突破了厚重的雲層,摧枯拉朽一般地落在地上,看不清的山頂上,一張詭異的面具若隱若現,似乎是鬼面站在那裡,正冷冷地俯視著地面。
「轟隆」一聲,九重帝闕般的石柱轟然落下,一瞬間將所有人帶上了諸神禁地的崑崙之巔。
眾人沒來得及落穩,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趙雲瀾臂彎里的黑貓就突然凄厲地叫了一聲,眾人隨著它的目光望去,只見那與天地同壽的大神木就在面前,虯結的樹榦卻已經枯死了一半,片葉不生,片花不留,泛著沉沉的死氣。
黑貓從趙雲瀾懷裡掙脫出來,落地的剎那,它的身體迅速抽長,變成了人模樣。
趙雲瀾從不知道大慶會化形,一時間也愣了一下,只見這人鬢如鴉羽,長長地束在身後,一雙貓眼像名貴的石頭,清澈璀璨中泛著說不出的冷光,開口卻依然是趙雲瀾熟悉的大慶的聲音。
它……他沉聲說:「什麼人敢在昆崙山撒野?」
話音沒落,大慶盯著幾乎枯死的樹榦,眼圈卻已經紅了。
就在這時,無數只幽畜就像從土地里長起,吸收神木的根莖而生,突然翻開地面涌動出來,密密麻麻跳上了地面,叫聲尖利。
一陣狂風卷過,鬼面巨大的頭像出現在厚重的雲層里,幾乎佔了數千米寬,遮天蔽日似的,臉上忽然露出詭異的笑容。
而後,他巨如山巒的四肢身體在昆崙山巔終年不散的雲霧中若隱若現,一手掐手訣,一手探入身後。身後浮起一個足有幾十層樓高的鼎,轉得飛快,攪合起劇烈的風聲,震得人耳朵生疼。
有人驚叫出聲:「煉魂鼎,是煉魂鼎!」
鬼面背到身後的手忽然探出來,招呼都不打一聲,手裡舉著一把巨斧,毫不留情地直線下劈。
趙雲瀾被人用力推到了一邊,他踉蹌好幾步才站穩,帶著血腥味的勁風颳得他一時睜不開眼,巨斧仿如山脊,卻被一把三尺三寸長的厚背直刀生生地架住了。
斧下的斬魂使就像一個撐起千鈞的螻蟻,厲風「嘶拉」一聲,將他袍袖的一角割出一道小口子,露出青白修長的雙手,隨後只聽一聲輕響,斬魂使手腕一別,巨斧上硬生生地崩裂開了一角。
而後他側身一杠,「嗆啷」一聲清越的迴響,巨斧不由自主地往上彈開三尺,一道狹細的裂口順著崩裂的地方往斧身上蔓延,巨斧落在地上,在雪山之巔劈開了一條近百米長的深淵,無數幽畜還沒來得及從地底下鑽出來,就枉死與自家主人的斧下。
「煉魂鼎。」在這第一輪就讓人心驚膽戰的交手後,斬魂使低低地說,「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