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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怪異的囚徒

所屬書籍: 終南山密碼

白牢

倒在地上的乾坤,並非不省人事,而是意識尚存,只是眼睛無論如何也睜不開,身體無論如何也動不了。恍惚之中,他的眼前出現了各種幻象,時而是黑暗無邊的虛空,時而是灰白蒼茫的大地,時而是紅光閃爍的水下……這些幻象千變萬化,最終變成了一根鐵鏈,橫在無邊無際的雲霧之中。他看見長著六道乾坤眉的自己,正悄無聲息地行走在鐵鏈之上。忽然自己一個失足,從鐵鏈上掉了下去,墮入雲霧,消失不見了,然而立馬又有一個新的自己,出現在鐵鏈之上。一個又一個自己掉了下去,一個又一個自己出現,這樣的場景循環往複,無止無休……

猛然之間,乾坤的眼睛睜了開來,眼前已是白光刺眼,一片通明。

他周身柔軟暖和,原來是躺在一張又寬又大的床上,身上蓋了一床又厚又軟的被子。他扭頭向床外看去,看見了精雕細琢的桌椅、衣櫃、茶几和梳妝台,竟是一間裝飾頗為雅緻的石室。石室的四個角上分別吊有一盞燈籠,燈籠白晃晃的,映得滿室光明。燈光之下,只見離床不遠的桌子上放有一口箱子,箱蓋已經打開,箱中珠光寶氣,璀璨奪目,竟裝滿了各種金銀珠寶、玉石珍玩。

乾坤清楚地記得,自己倒下時是在綠光幽冥的地下岩洞里,因此第一眼看見這間燈火通明、布置典雅的石室時,還以為這是自己腦中出現的幻象。但他很快便意識到這並非幻覺,因為他看見桌上除了放有裝滿金銀玉石的箱子外,還放著龍褐和環形褡褳,一黑一白的陰陽匕正插在環形褡褳之中;而在桌子對面的梳妝台前,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紅衣束身的人,背對著床的方向,只能看見她枯瘦佝僂的背影和斜插在右邊鬢角的金燈花。梳妝台緊挨著一堵石牆,石牆上掛著一面雪白晶瑩的玉鏡,玉鏡邊緣刻有「莫回頭」三字,而在玉鏡之中,正映著那紅衣人的臉,滿布皺紋,有眼無珠,竟是望鄉台上看守奈河橋的孟婆。

龍褐、陰陽匕以及孟婆的出現,讓乾坤立刻意識到眼前的一切並非幻象,而是現實。他想要起身,然而雙手一用力,卻聽見「哐啷」一聲響,原來自己被一副鐐銬鎖住了。他動了一下雙腳,同樣「哐啷」一聲,也被上了一副鐐銬。兩副鐐銬分別被扣在床頭和床尾的環扣上,將他的手腳拉得筆直,令他的手腳無法用勁,難以起身。

手腳都被上了鐐銬,那是囚犯才有的「待遇」,可是乾坤並沒有被關在穢亂骯髒的牢獄之中,而是身處這樣一間敞亮乾淨的石室,睡在這樣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上。他心中滿是疑惑,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木芷、白玉蟾、烏力罕、尹志平和無色道士等人去了何處。他沖著孟婆的背影叫道:「喂,這是什麼地方?幹什麼鎖住我?」

孟婆依舊坐在梳妝台前,只是慢慢地轉過了半邊身子,兩隻眼窩直直地對著乾坤。「你醒了。」她的嘴角向上斜翹起來,似笑非笑,配上滿臉的皺紋,透著極為瘮人的陰邪之感。

乾坤叫道:「老婆子,快放開我!」他叫嚷之時,故意掙動手腳,弄得鐐銬響聲大作,然後借著響聲的掩飾,暗中收縮腕骨,想憑藉陰陽手的神力,從鐐銬之中抽脫出來。可是鐐銬太過窄小,儘管他的腕骨極力收縮,還是被卡住了一分半毫,一時之間難以抽脫。

「放了你?倒也不難。」孟婆依舊嘴角斜翹,似笑非笑,「只要你如實回答三個問題,老身便立刻放你走,不僅免你擅闖黃泉獄之罪,歸還你的衣服匕首原物,這一箱子東西,也都歸你。」說著伸出乾枯如柴的右手,指了指桌子上那口裝滿金銀玉石的箱子。

這一箱子金銀寶貝,足夠買下長安城裡最大的宅邸,讓人過上一輩子衣食無憂的生活。但乾坤只是看了一眼箱子,便把視線轉回孟婆身上,說道:「想撬動我的嘴,這一箱子東西,只怕還不夠分量。不過我倒是好奇,你到底想問我哪三個問題?」

「你姓甚名誰?」孟婆問道。

「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姓乾名坤。」乾坤應道,「這也算是一個問題?」

孟婆不予理會,繼續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忘川池裡的赤鏈蛇,是老身用毒蟲飼養長大,每一條都有劇毒。你被赤鏈蛇所咬,又中了孟婆湯的毒,沒用老身的解藥,卻能一天一夜不死。老身早前把過你的脈,你脈象平穩,沒有絲毫中毒之相。這是為何?」

乾坤心中一驚:「一天一夜?我還以為只昏睡了片刻時間,原來已經這麼久了。我中毒自解,早已不是第一次,當初木芷的噬魂香,還有水之湄的孟婆湯,用在別人身上都是劇毒,用在我身上,卻壓根兒不起作用。為什麼會這樣?真是奇也怪哉。」他心下雖驚,臉上卻一笑,說道:「是你養的那些臭蛇沒用,咬在我身上,跟撓皮搔癢一樣,還妄想把我毒死?」

孟婆聽了這話,像是聽到了極為好笑的笑話,嘴角一斜,冷冷地笑出了聲,緊接著便問出了第三個問題:「你與藥王是何關係?」

乾坤不由得一奇,道:「什麼藥王?」

「孫思邈。」孟婆一字字地說道。

乾坤生在道醫世家,打小便知道藥王孫思邈的名頭,只是孫思邈是隋唐年間名聞天下的神醫,是生活在五六百年前的人,乾坤實在沒想到孟婆會突然問及此人,更不明白孟婆為何有此一問。他說道:「原來你說的是幾百年前的神醫孫思邈,那當然大有關係了。」

孟婆聽了這話,臉上的皺紋微微一緊。

乾坤笑道:「孫思邈是道醫翹楚,我爹把他的畫像和仙位供在家中祠堂,每逢道教節慶之日,便要給他祭祀上香,還逼著我給他下跪磕頭。道教節慶又多,一年到頭,跪他個七八回,總是少不了的。除了我乾家的列祖列宗之外,就數孫思邈受我跪拜最多,那關係還不是非同一般?」

孟婆的臉上掠過了一絲失望之色,隨即又斜翹起了嘴角,似笑非笑地說道:「老身讓你住白牢,是給你敬酒吃,你不肯如實回答,那便只能吃罰酒,送你去紅牢了。」

「什麼白牢、紅牢?」乾坤說道,「我說的話句句屬實,你這老婆子不信,我也沒辦法。」

「你肯說實話時,再來白牢找老身。」孟婆說完這話,嘴角的笑意立即消失,轉過身去,面朝梳妝台,再不回頭。她拿起擱在梳妝台上的青銅八角鈴鐺,輕輕搖動了一下。

鈴鐺聲一響,石室的門立刻開啟,走入兩人,都身著紅衣、臉戴赤面獠牙面具。乾坤認得這身裝扮,與開境日當天鎮守藤橋的四個面具人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面具上的赤色稍淺、獠牙略短,想來應該也是蓮社的人。

兩個面具人不由分說,將床頭和床尾的環扣掰開,鎖住乾坤手腳的兩副鐐銬便和床分離開來。乾坤的手腳被拉抻了許久,早已麻木,還沒來得及活動一下,他便被兩個面具人從床上拉了起來,一左一右地架在中間,向石室的門走去。

乾坤對著孟婆的背影叫道:「喂,老婆子,為什麼問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和我同行的其他人呢?是不是也被你關起來了?」

孟婆卻不應聲,只是抬起眼窩,對著玉鏡中的自己,木然不動。

兩個面具人將乾坤押出了石室。石室外是一條狹窄的甬道,甬道中立著一個手舉火把的面具人。三個面具人一個舉火照明、兩個押著乾坤,沿甬道快步而行。

紅牢

甬道兩側,盡皆牢獄,一間間地緊密排布。所有牢獄都是漆黑一片,沒有任何亮光,唯有面具人手中的火光經過之時,才映出牢獄中白骨森森、人影幢幢的陰森景象。黑暗深處,偶有一兩聲鐵鏈摩擦聲響起,想來是牢獄中的囚徒挪動手腳,帶動鐐銬發出了響聲。除此之外,四下里死寂無聲,靜得讓人後背發涼。

經過了十幾間牢獄,很快來到甬道盡頭,一扇石門橫在此處。手擎火把的面具人推開石門,一個紅光閃爍的石洞便出現在了眼前。

乾坤被三個面具人押入石洞,只見四面八方的洞壁上開滿了金燈花,閃爍的紅光便是由這些金燈花發出的。紅光映照之下,卻見洞中鐵器尖銳,鎖鏈纏繞,鋼鞭鐵刷懸掛,棍棒刀叉林立,竟是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在擺放刑具的刑台後面,一個身形極為魁偉的人坐在一把石椅上,同樣戴著赤面獠牙面具,只是面具的赤色更深、獠牙更長。洞中地面高低不平,坑坑窪窪,不少坑中積有液體,有的深黑,有的暗紅,似乎是血。一股血腥味瀰漫在洞中,穢臭難聞。

看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恐怖刑具,乾坤的心不由得突突直跳,暗道:「原來這便是紅牢。」想起孟婆說要送他入紅牢吃罰酒,他被押入這個石洞,眼前這些五花八門的刑具,顯然都是要招呼到他身上的。

果不其然,三個面具人將乾坤按在一個十字木樁上,把他手腳上的鐐銬扣在木樁端頭的環扣上,再用一條鐵鏈牢牢捆住他的身子,然後退到一旁。那個坐在石椅上的面具人緩緩起身,從刑台上拿起一條鋼鞭,不由分說,直接左右甩動,「啪啪」兩聲,交叉抽在乾坤的胸前。這兩鞭來得毫無徵兆,下手極狠,乾坤的胸前立刻皮開肉綻,鮮血長流,他忍不住痛聲慘叫。

那面具人嗓音粗沉:「我只問一次,閻羅大人所問之事,你肯說實話了嗎?」

乾坤心頭無名火起。孟婆不做任何解釋,直接問了幾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便叫他如實回答,這面具人更是一上來便直接抽了他兩鞭,又是叫他說實話。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才算是實話,胸前又一陣火辣辣的痛,忍不住破口大罵:「去你娘的實話!你怎麼不說出來讓我聽聽?」

那面具人哼了一聲。他果真只問一次,不再多問,舉起鋼鞭,一下下地抽在乾坤的身上。紅牢之中,鞭影晃動,噼啪亂響,乾坤片刻間便挨了十多下鞭打。可他心中不服,緊咬牙關,竟一聲也不再吭。他的六道乾坤眉倒豎起來,兩隻眼睛盯著鞭打他的面具人,目光中沒有半分屈服,反而如野獸一般兇狠凌厲。

那面具人冷哼一聲,將鋼鞭放回刑台上,取下一隻鐵刷,按在乾坤左肋,順著一條鋼鞭抽打出來的傷口,一點一點地刮動。傷口原本就已十分疼痛,再被鐵刷從上面刮過,頓時皮肉翻卷,鮮血狂涌,劇痛鑽心。饒是如此,乾坤依然不吭聲,雙眼死死地盯著那面具人。

那面具人不斷冷哼,每冷哼一聲,便換一種刑具,肉鉗、腦箍、拶指、釘鉤等刑具相繼用在乾坤的身上。乾坤很快遍體鱗傷,流淌的鮮血積滿了腳下的幾個凹坑,他卻依舊未吭一聲,目光凶色不減。

那面具人從刑台上端起一盆水,潑在乾坤的身上。那水並非清水,而是一盆鹽水。乾坤渾身都是傷口,鹽水浸入之後,所有傷口同時撕裂般劇痛起來。到了這個地步,饒是乾坤硬氣至極,也忍不住吼叫出來。他一吼叫,便是震耳欲聾的咆哮之聲,震得整間紅牢嗡嗡亂顫。咆哮聲未落,只見他彷彿變了個人似的,齜牙咧嘴,渾身掙動,鐵鏈和鐐銬「哐啷」亂響,釘在地上的十字木樁搖動起來,幾乎快被連根拔起。他凶厲無比地盯著那面具人,眼睛深處隱隱透出駭人的紅光。

那面具人看見乾坤眼睛裡出現了紅光,先是微微一驚,隨即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從刑台的最下層抽出一支紫色的香,伸進炭火里點燃了,湊到乾坤的鼻前。紫色的香燃起一縷紫色煙氣。乾坤吸入了不少紫色煙氣,眼睛裡剛出現的紅光便漸漸消散,遍及全身的劇痛逐步緩解,精力如流水一般飛快流失,片刻間便精疲力竭,大有昏昏欲睡之感。很快,他便抵受不住越來越沉的睡意,耷拉的眼皮一合,便昏睡了過去。

那面具人拍打了幾下乾坤的臉,見乾坤毫無反應,這才粗聲粗氣地說道:「你們回稟閻羅大人,就說此人不肯開口,是不是主上要找的人,暫且還不知道。再給我幾日時間,定叫此人吐露真話。」他這話是對守候在旁的三個面具人說的,但面具孔洞里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十字木樁上的乾坤。他大手一揮,三個面具人走上前來,解開鐵鏈和環扣,仍是一個舉火照明,兩個架著乾坤,將乾坤拖出了紅牢。乾坤滿身是血,所過之處,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觸目驚心的血痕。

乾坤再次睜開眼時,眼前一片漆黑,沒有半點亮光。

他想起昏睡之前,自己在紅牢里遭受了各種酷刑折磨,然而此時渾身上下安然無恙,竟沒有絲毫疼痛。他挪動被鐐銬鎖住的手,觸摸身上受刑時留下的許多傷口,發現傷口無論是大是小、是深是淺,竟然全都已經癒合,只留下了些許痂痕。小的傷口倒也罷了,幾處大的傷口,若要癒合到這種程度,少說也要十天半月。他不禁暗暗心驚:「我到底昏睡了多久?」

他躺在冰冷潮濕的地上,此時身子一掙,便坐起身來。他環顧四周,入眼處盡皆漆黑,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站起身來,走動了兩步,感覺身體已經完全恢復正常,沒有任何不適之感。若非周身傷口的痂痕仍在,只怕他當真會以為紅牢受刑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噩夢罷了。

乾坤拖著腳鐐,在黑暗中緩步走動,雙手往周圍摸索,很快摸到了三面冷冰冰的石壁,又在另一面摸到了一根根冰冷的鐵牢柱,可見自己是被關在一間四四方方的牢獄之中,極有可能便是他被面具人押去紅牢時途經的眾多牢獄中的一間。他放聲大喊:「喂!有人嗎?」喊叫聲向四周傳了開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有嗡嗡亂響的回聲盪了回來。

他又大聲喊道:「你們無緣無故對我用刑,把我關在這裡,忒不講道理!堂堂蓮社,除了裝神弄鬼,還有什麼本事?」

這話說了出去,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用雙手抓住鐵牢柱,又高聲大叫道:「關我也就罷了,好歹給一碗牢飯啊!」他長時間未進食,肚子早已餓極,此時渾身傷口不再疼痛,身體沒有其他異樣,對飢餓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乾坤不停地高聲叫嚷,一會兒要水喝,一會兒要飯吃,時而大罵孟婆,時而大罵蓮社,不停地拿手腕上的鐐銬捶打牢柱,發出聲聲巨響,原本死寂無聲的地底牢獄頓時變得吵鬧無比。

黑暗之中,偶有一兩下鐵鏈摩擦聲響起,聽起來就在附近,應當是其他牢獄中被關押的囚徒,而且鐵鏈摩擦聲一會兒響在左右,一會兒又響在對面,看來被囚禁在此的囚徒遠遠不止一人。

乾坤大聲叫道:「木芷,是你嗎?」等了片刻沒有回應,又問,「還有誰也被關起來了?」隨即再問,「有誰見過一個穿綠衣服的女子和一個帶著酒壺的道士?」然而無論他如何喊話,附近牢獄中的囚徒始終一聲不吭。

忽然之間,漆黑的甬道深處亮起了火光。那火光快速移動而來,一個面具人手擎火把,領著兩個面具人,來到乾坤被囚的牢獄外。

乾坤認得這三個面具人的身形,正是從白牢押他去紅牢的三人。他拿鐐銬捶打牢柱,叫道:「我要見孟婆,快帶我去!」

三個面具人拿出鑰匙,打開牢門,將乾坤押了出來,迅速走完整條甬道,進入了一扇石門,卻不是孟婆所在的白牢,而是那間擺滿刑具的紅牢。刑台後面的石椅之上,坐著的仍是那個對乾坤用過刑、身形極為魁偉的面具人。

乾坤看著那面具人,說道:「帶我去白牢,我有話要問孟婆!」

那面具人道:「你肯說實話了?」

乾坤說道:「我要好生問問孟婆,什麼樣的話才算實話,又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和我一起來的其他人,又都在什麼地方?」

那面具人從石椅中起身,圍著乾坤走了一圈,見乾坤身上的傷口基本已經癒合,只剩下些許痂痕,不禁點了點頭。他大手一揮,三個面具人立刻扣上環扣,纏繞鐵鏈,再次將乾坤綁在了十字木樁上。

乾坤雖然硬氣,可一想到那受刑之痛,卻是不想再受了,便叫道:「喂,你沒聽見我說話嗎?我要見孟婆!」

那面具人冷哼一聲,絲毫不理會乾坤的要求。和之前一樣,那面具人只問了一次,便不再多問,從刑台上拿起鋼鞭,又往乾坤身上狠抽狠打。繼鋼鞭之後,各種殘酷至極的刑具全都往乾坤身上施用,片刻之間,乾坤便再一次遍體鱗傷,血流滿地。

乾坤牙關緊咬,盯著那面具人,雙目中凶色畢露,紅光閃動。

那面具人看見乾坤眼裡的紅光,又立刻點燃一支紫色的香,將冒起的一縷紫色煙氣湊到乾坤的鼻前。乾坤吸入紫色煙氣後,眼中的紅光逐漸消散,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是疲憊至極。他昏昏沉沉的腦袋耷拉下來,又一次昏睡了過去。

那面具人捏住乾坤的下巴,將乾坤的頭扳了起來,說道:「你雖有不死之身,任何傷都能在一夜之間恢復,可我日日對你用刑,日日讓你受盡痛楚,終有一日,你這張嘴會被我打開的。」乾坤已然昏睡,沒有任何反應。

那面具人大手一揮,三個面具人解開鐵鏈和環扣,將遍體鱗傷的乾坤拖出紅牢,再次關押起來。

此後三天,乾坤每次醒來,渾身傷口便已結痂,不再有任何疼痛之感。他一醒來就吵鬧不休,三個面具人立刻將他押入紅牢。那施刑的面具人每次都會問乾坤是否肯說實話,但總是只問一次,絕不問第二次。乾坤要麼冷嘲熱諷,要麼破口大罵,那面具人便將各種酷刑施用在乾坤的身上,每當看見乾坤眼中出現紅光時,便點燃一支紫色的香,令乾坤吸入紫色煙氣後昏睡過去,再拖回牢獄中囚禁起來。

如此循環往複,到了第五天,乾坤醒來後,又開始捶打牢柱,大肆叫嚷,罵了孟婆又罵面具人,罵了面具人又罵蓮社,後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便又叫嚷著要吃要喝。

黑暗深處,忽聽一陣輕微的鐵鏈摩擦聲響起,一個蒼老至極的聲音緩緩傳來:「年輕人,莫再喊了。」嗓音刻意壓低,顯得小心翼翼。

聲音來自乾坤的正前方,聽聲音的距離,說話之人應該是在正對面的牢獄之中,與乾坤隔著一條甬道。乾坤大聲道:「誰在說話?你也被蓮社關起來了嗎?」

那蒼老聲音嘆道:「老朽被囚禁在此,已不知多少年月……年輕人,吃的東西就在角落裡,你自己找找看吧。」

乾坤急忙往牢獄的四個角上摸尋,果然在最里側的角落裡摸到了一個小小的石台,又在石台上摸到了幾張餅和一個裝滿水的竹筒。他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管有毒沒毒,抓起餅便大嚼起來,拿起竹筒便往嘴裡灌水,心中想道:「蓮社若要殺我,早可以動手,犯不著在吃喝上下毒,多此一舉。蓮社行事當真邪門,關我起來,日日折磨,卻又不說緣由,連吃的喝的也是悄悄放在角落,若不是有別人好心指點,我如何能夠得知?我次次叫嚷吃的喝的,倒是讓這裡關押的人瞧笑話了。」

乾坤一口氣將幾張餅和一竹筒水吃喝乾凈,雖然只是半飽,肚子卻已舒服了不少。他回到牢柱前,沖著甬道對面的牢獄,大聲道:「老伯,多謝指點。」

那蒼老聲音說道:「你莫再大聲叫喊,不然又要去紅牢遭罪了。」

乾坤哼了一聲,說道:「紅牢算什麼?蓮社的人便只知道裝神弄鬼,濫用酷刑,除此之外,我看也沒多大本事。老伯,蓮社為什麼關著你?是因你擅闖此地嗎?」

那蒼老聲音嘆了口氣,說道:「老朽百歲壽誕那日,一覺醒來,便身在此處,至今……至今不知為何……」

百歲囚徒

乾坤吃了一驚,暗道:「這老伯竟有百歲高齡?聽他說話,聲音雖老,吐字卻很清晰,我還道最多不過古稀之年。」他對那蒼老聲音所說的被囚過程更是大感訝異,奇道:「還有這等事?」

那蒼老聲音說道:「不止老朽一人,這裡還關有四老,也是百歲之後,一覺醒來,便被囚於此。」周圍幾間牢獄中響起鐵鏈摩擦之聲,還夾雜著一兩聲嘆息,聽嗓音都是蒼老無比,顯然被關押的囚徒都是極老之人。

乾坤道:「老伯,你如何得罪了蓮社?」

那蒼老聲音道:「老朽一直不知蓮社之名,聽你多次叫罵,方知是誰在囚禁老朽。」

乾坤更加驚奇,道:「這麼說來,你也不知道終南山秘境了?」

那蒼老聲音應道:「終南山秘境?老朽可從沒聽說過。」

乾坤想起木芷曾經講過的關於蓮社的傳聞,還以為九泉獄中關押的多半是擅闖終南山秘境的人,沒想到如今身在黃泉獄中,同被關押之人卻都是百歲老人,而且全都不知終南山秘境的存在,也沒有得罪過蓮社,都是百歲之後,一覺醒來,便身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

他心中驚異萬分,又想起木芷,問道:「老伯,除我之外,你可有看見其他人被關進來,比如一個穿綠衣服的女子,或是一個帶著酒壺的道士?」

那蒼老聲音道:「你說的人,老朽都沒看見,只看見了你一人。」

乾坤暗自奇怪:「木芷和玉蟾兄不在此處,難道他們沒有被蓮社的人抓起來?我昏迷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些百歲老人,又為什麼無緣無故被囚禁在此?這些事,須找孟婆問個清楚明白才行。」想到這裡,他抬起雙手,用鐐銬捶打牢柱,大聲叫罵,想把面具人引來,這次無論用什麼辦法,也要讓那些面具人帶他去見孟婆。

那蒼老聲音嘆道:「老朽被囚之時,曾多有怨言,被那些人押去過一次紅牢。那紅牢實在太過遭罪,你還是……」

乾坤未及聽完,已怒不可遏,舉起鐐銬重重地捶在牢柱上,說道:「老伯這麼大年歲,蓮社囚禁你不說,居然還押你去紅牢受刑,真是太惡毒了!」心中總算明白過來,難怪過去幾天里,他多次搭話,牢獄中的囚徒始終不發一言,想來都曾因為多生怨言,被押去紅牢受過刑,從此懼怕極刑之苦,再也不敢多嘴。

「老朽在紅牢中受的刑,還算是輕的。」那蒼老聲音說道,「你被關進來時,滿身是血,想必在紅牢遭受了大罪。可老朽每次聽你聲音,似乎……似乎沒什麼大礙……」

「豈止沒什麼大礙,連小礙也都沒了。」乾坤說道,「我這人但凡受傷,無論大傷小傷,只須睡得一夜,便全然無恙。」

那蒼老聲音連連稱奇,道:「為何會這樣?」

乾坤應道:「不瞞老伯,我自己也不知緣由。」

那蒼老聲音道:「你當真不知?」

乾坤應道:「老伯不是蓮社的人,我用不著欺瞞你。」他曾在水窮峪被血蝠和火豺咬傷,但一夜過後,所有傷口便即癒合,如今被關在黃泉獄中,多次在紅牢中受刑,也是一夜過後,傷口便全數癒合,不再疼痛。他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只隱隱覺得身體出現這些異變,很可能與自己吞服活死人胎珠一事有關。不管怎樣,自己無論受傷還是中毒,都能在短時間內恢復,總是極好的事情,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懼紅牢中的種種酷刑,每次醒來,才敢對蓮社破口大罵。想到這裡,他便又大聲叫嚷起來。

那蒼老聲音嘆了聲氣,不再多言。乾坤此後叫罵不止,那蒼老聲音也不再相勸。

漆黑的牢獄中,乾坤的叫嚷聲極為刺耳。過不多時,甬道深處便亮起了火光,那三個面具人再次走到牢獄外,隨即打開牢門,將乾坤押了出來。

和以往幾次不同的是,這次只有兩個面具人押乾坤去紅牢,剩下那個手擎火把的面具人,一直一動不動地立在甬道之中。

等到乾坤被押往甬道盡頭,進入了紅牢,那長時間凝立不動的面具人方才轉身,面朝甬道對側的那間牢獄,嘴裡吐出了兩個字:「如何?」

牢獄之中,只聽鐵鏈摩擦之聲大作,一道人影移動到了牢柱邊。火光映照之下,只見那人白髮稀疏、滿臉斑紋,是個極其蒼老之人。那老人恭恭敬敬地說道:「大人交代的話,老朽全都問了,那年輕人只說不知。」正是與乾坤有過對話的那個蒼老聲音。

面具人冷冷地看了那老人一眼,轉身便走了。火光漸漸遠去,那老人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挪回了黑暗之中。

紅牢之中,那身形魁偉的面具人坐在刑台後面,見到乾坤被押來,正要開口,卻聽乾坤說道:「你的『只問一次』就別再說了,我聽得耳朵都長繭了。孟婆想知道我姓甚名誰、我因何中毒不死、又與藥王有何關聯,我全都肯說實話了。走吧,帶我去白牢。」

那面具人說道:「你的實話,先在這間紅牢里說了,我再帶你去見閻羅大人。」

乾坤說道:「孟婆親口說過,我什麼時候肯說實話,便去白牢找她,難道你要違抗你們閻羅大人的命令?」

那面具人的眼睛裡掠過了一絲猶豫之色,隨即冷哼一聲,說道:「進了這間紅牢,一切由我做主。我只問一次,你究竟說是不說?」

乾坤笑道:「你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這句『只問一次』不說出口,難道會把你憋死不成?」

那面具人伸手怒拍刑台,猛然站起,拿起鋼鞭,便朝乾坤走來。

乾坤卻面無懼色,看了看刑台上的各式刑具,不屑地笑了笑,對那面具人說道:「一條鋼鞭怎麼夠用?你大可轉過身去,把你那些刑具全都拿起來,一一用在我身上。這些刑具我全都試過了,不過受點傷、流點血,痛個一時半會兒,睡一覺便好了,又有什麼大不了?你是這間紅牢的主人,那孟婆卻是這層黃泉獄的主人,在九泉獄之上,想必還有一位更大的主人。你怕功勞被孟婆搶去,所以想從我嘴裡問出實話,好直接向你那位更大的主人邀功,是也不是?」

乾坤這番話說得極為突兀,且語出驚人,那面具人戴著赤面獠牙面具,遮住了表情變化,但眼神的突變,卻被乾坤看在眼裡。乾坤不禁暗暗心道:「這幾日的工夫總算沒有白費,看來這次我是猜對了。」

原來乾坤莫名其妙地被關在黃泉獄中,又莫名其妙地被押入紅牢受刑,無論是孟婆還是那面具人,始終不肯吐露背後緣由,乾坤為了弄個清楚明白,便暗暗留了個心眼。他之前幾次受刑後,嗅了那紫色的香燃起的紫色煙氣,的確精疲力竭,頭腦昏沉,很快便昏睡了過去,但那都是他被押回牢獄之後才有的事,在紅牢里時,他卻是故意閉上眼睛,假裝已經昏睡。那面具人在他昏睡後曾說過兩次話,提到了「主上要找的人」「不死之身」「你這張嘴會被我打開」等言語,他全都聽得清清楚楚。過去幾天里,他每次受刑之時,都在暗中觀察那面具人的一舉一動,揣摩那面具人的脾性,又暗中琢磨那面具人所說的話,再結合孟婆曾問他的三個問題,便大略猜想出了個中緣由:蓮社之中,多半有一位「主上」,地位遠在孟婆和那面具人之上,這位「主上」想尋找一個與藥王孫思邈大有關係的人,這個人擁有不死之身,能中毒不死,能受傷自愈,孟婆和那面具人似乎把他當成了「主上」要找的人,這才將他囚禁起來審問。孟婆曾說過,他肯說實話時便去白牢找她,可他每次提出要去白牢見孟婆,那面具人總是不允,定要他在紅牢中吐露實話,他便猜想那面具人多半是想越過孟婆,直接向那位「主上」邀功,生怕這份找人的功勞被孟婆搶去。

這些原本只是乾坤的猜想,此時他大膽說了出來,見那面具人眼神急變,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猜對了方向。

乾坤又道:「你多次對我用刑,見我始終不肯開口,便想玩花招套我的話。關在我對面牢獄中的那位老伯,想必便是受了你的指使。他前幾日一聲不吭,今日卻突然與我搭話,若是只搭一兩句,我自然難以分辨,可他搭話太多,還問起我為什麼受傷自愈,目的太過明顯,自然被我識破,我豈能把實話說給他聽?」

正在這時,那手擎火把的第三個面具人返回紅牢,沖那面具人微微搖了搖頭。那面具人鼻孔里哼了一聲,吐出倆字:「廢物!」不知是在說那剛剛返回的面具人,還是在說那個牢獄中的百歲囚徒。

乾坤說道:「你要繼續對我用刑,或是玩其他花招,儘管使來,總之我的實話,絕不會對你吐露半句。你能和我耗十天半月,我便敢和你耗三年五載,反正我受刑之後即可自愈,對我全無影響,我和你耗得起。看看到時候誰會成為孟婆口中的『廢物』,誰又會成為你那位『主上』口中的『廢物』!」

那面具人聽到「主上」二字,目光一寒,說道:「你偷聽了我的話?」

乾坤冷冷一笑:「玩花招而已,我也是會的。」

那面具人眼神數變,心中念頭急轉,忽然冷哼一聲,說道:「去白牢。」他邁開腳步,便往紅牢外的甬道走去。三個面具人當即押了乾坤,緊跟在後。

起死回生

進入甬道,乾坤再次從一間間緊密排布的牢獄外經過。

途經自己被關押的那間牢獄時,乾坤有意朝對面牢獄中看去,隱約能看見一道蜷縮在角落裡的人影。那便是受面具人指使,想從他嘴裡套話的百歲囚徒。他暗暗心想:「此人聲稱已有百歲高齡,一覺醒來便被關在這裡,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被囚禁於此,卻是事實,日夜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著實可憐。他想套我的話,是受了那面具人的擺布,實是迫不得已。不管怎樣,他曾指點我吃喝所在,不然我眼下餓著肚皮,氣力不濟,對接下來要做的事,可就大大不妙了。」想到這裡,他便朝那道人影說了一句:「老伯,多謝了。」

那道人影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甬道中被押走的乾坤。

這條甬道,乾坤早就完整地走過一次,從牢獄到紅牢的那一段,更是走了數個來回。每次行走這條甬道時,他都會留心觀察周圍,除了一間間漆黑的牢獄之外,並沒有發現其他岔道。他每次在紅牢中受刑時,同樣會留心觀察紅牢中的各個角落,試圖找到出路所在,然而始終沒有任何發現,紅牢中擺放的刑台、石椅等物,均沒有挪動過的痕迹,想來也沒有隱藏的暗道。他每次醒來後便大叫大罵,為的便是被面具人押出牢獄,多去幾趟紅牢,多走幾次甬道,盼望著能發現出路,只可惜未能如願。

整個黃泉獄,是由白牢、紅牢和一間間緊密排布的牢獄組成的,彼此之間由一條甬道相連。甬道沒有別的出路,紅牢也沒有,那些用來關押囚徒的牢獄,更加不可能有出路,那麼黃泉獄連通外界的出路,極有可能是在白牢之中;而且孟婆要去望鄉台上看守奈河橋,一定會離開白牢,可是乾坤被囚禁的這幾天里,從來沒見過孟婆出現在甬道之中,更沒有見過孟婆去紅牢和其他牢獄,顯然出路便是在白牢之中。乾坤上次身在白牢之時,尚不明白自身的處境,是以沒有留心觀察,因此他無論如何也要再去白牢一趟,一是為了從孟婆那裡問出木芷、白玉蟾等人的下落;二是為了尋找白牢中的出路,從而想辦法逃出去。

甬道不算太長,不多時便走到了盡頭,那間名為白牢的石室,再一次出現在乾坤的眼前。

白牢石門緊閉,門縫中有白光漏出。那面具人畢恭畢敬地立在石門外,正打算開口稟明來意,乾坤卻已搶先叫道:「老婆子,我肯說實話了,快快開門!」

那面具人回過頭來,瞪了乾坤一眼。

乾坤擠眉弄眼,故意學那面具人的聲調,冷冷地哼了一聲。

便在這時,一聲刺耳的鈴鐺聲從白牢中傳了出來。

那面具人聽到鈴鐺聲,當即推開石門,邁步走入。其他三個面具人押著乾坤,隨在那面具人之後,進入了白牢。

孟婆依舊坐在梳妝台前,左邊鬢角斜插著一朵金燈花,乾枯的身影映在那面刻有「莫回頭」三字的玉鏡之中。她不再紅衣束身,而是穿回了她鎮守望鄉台時曾穿過的那件極其寬大的黑袍。

乾坤瞧了一眼孟婆,暗暗心想:「這老婆子有時把花插在左邊鬢角,有時又把花插在右邊鬢角,倒像小姑娘那般愛好打扮。」他只瞧了一眼,便把目光轉向四周,迅速環顧了一圈,沒看見任何出路。不過白牢中擺放的物件極多,大的有床、屏風、衣櫃、梳妝台等物,小的也有桌子、花盆、掛畫、玉鏡之類,想必出路定是藏在某樣物件的背後。

三個面具人將乾坤押到床上,拿起他手腳上的兩副鐐銬,分別扣在床頭和床尾的環扣上,使得他橫身在床,難以動彈。

那面具人說道:「閻羅大人,此人極為嘴硬,好在經屬下嚴刑拷問,總算服了軟,肯開口說實話了。」

乾坤暗覺好笑,心道:「我何時服過軟?這面具人生怕沒有自己的功勞,刻意提上這一句。」

孟婆只道:「退下。」聲音平緩死沉。

「是,閻羅大人!」那面具人恭聲領命,轉頭瞪了乾坤一眼,領著另外三個面具人退出白牢,關上了石門。

孟婆緩緩轉過來半邊身子,兩個眼窩直直地對著乾坤,面無表情,道:「說吧。」

乾坤根本不知道孟婆想要的實話是什麼。他雖然猜到自己為何遭到囚禁,可那位「主上」要找的人究竟姓甚名誰,與藥王孫思邈到底是何關係,他卻是半點也不知曉。他若是實言相告,再次回答自己名叫乾坤、不知道自己為何中毒不死、與孫思邈更加沒有任何關係,只怕孟婆會像上次那般認為他故意欺瞞,又送他去紅牢受刑。

既然答不上來,那就乾脆不答。乾坤打定了主意,說道:「老婆子,你上次說過,只要我如實回答三個問題,你便歸還我的東西,放我離開,還要贈我一箱金銀珠寶,這話還算不算數?」

孟婆點了一下頭,伸出枯瘦如柴的右手,朝床邊的桌子一指。那口裝滿金銀玉石的箱子依舊放在桌上,龍褐、陰陽匕和環形褡褳等物也都在桌上,連位置都沒有挪動過分毫。

乾坤說道:「桌子上的東西,我早已經看到。只不過你嘴上說要放我離開,這裡卻沒有任何出路,你總該先告訴我怎麼個離開法吧,否則我如何信你?」

孟婆當即反手伸出,拍了一下玉鏡的背後。只聽「咔嚓」一響,玉鏡正中一條細細的縫隙正慢慢裂開,分向兩邊,後面的石牆上露出了一個暗道入口。那暗道入口極為狹窄,只能容一人進入,裡面一片漆黑,不知通往何處。

乾坤原本以為找到出路必定很難,沒想到隨口一說,孟婆居然當真打開了暗道入口。他暗暗心想:「老婆子如此有恃無恐,這條暗道未必便是真的出路,我可不能輕易便信了她。」轉念卻想:「上次在這間白牢,老婆子便一直坐在梳妝台前,挨著玉鏡,寸步不離,這次也是如此。她雙眼俱瞎,自然不是為了梳妝打扮,想必是為了守住玉鏡後面的暗道,足見這條暗道極為重要,或許當真便是出路。她之所以有恃無恐,多半是自負身手厲害,再加上我被鐐銬鎖住,自然不怕我逃走。哼,區區兩副鐐銬,豈能鎖得住我?」想到這裡,他立刻收縮腕骨,兩隻手便如泥鰍一般,迅速從鐐銬中抽了出來。

上次躺在這張床上,乾坤便試圖靠著陰陽手收縮腕骨的能力,擺脫鐐銬的束縛,可是鐐銬太小,他用盡了全力,手腕依舊被卡住了些許。後來他被囚禁在牢獄中,每次大叫大嚷時,總會不停地拿鐐銬捶打牢柱,表面上是製造響聲來惹惱面具人,實則是為了把手腕上的鐐銬捶打變形。鐐銬是圓的,手腕卻是扁圓狀的,他不斷捶打鐐銬,使得鐐銬也漸漸變成了扁圓狀,內徑被拉長了些許,如此再收縮腕骨,雙手便恰好能從鐐銬中抽脫出來。他在牢獄中時,雙手便已獲自由,只是雙腳沒有縮骨的能力,依然被鐐銬鎖住,再加上還沒有找到出路,也不知道木芷和白玉蟾的下落,因此便繼續把鐐銬戴回手腕上,準備時機合適時再將鐐銬除下。

此時出路已經找到,陰陽匕又近在眼前,只要得到陰陽匕,以陰陽匕削鐵如泥的鋒利程度,必定能削斷腳上的鐐銬,再加上四個面具人不在白牢之中,眼前只有一個雙眼俱瞎的孟婆,乾坤深知這等機會實是千載難逢,因此立刻收縮腕骨,將雙手從鐐銬中抽了出來。

乾坤右手撐住床沿,將上身探出床外,左手向桌子上插著陰陽匕的環形褡褳伸去。桌子離床不遠,他的手臂伸直之後,指尖幾乎便要夠到環形褡褳。他生怕長時間不說話,孟婆會心生懷疑,因此一邊努力去夠環形褡褳,一邊說道:「離開的路是有了,可我的雙手雙腳都被上了鐐銬,如何離開得了?你先拿鑰匙來,把我手腳上的鐐銬打開再說。」他說話之時,故意抖動雙腳,弄得鐐銬響聲大作,一來讓孟婆以為他還被牢牢實實地鎖在床上,二來若是伸手夠環形褡褳時不小心弄出了其他響聲,也好被鐐銬的響聲蓋過。

孟婆說道:「說出實話,老嫗自會打開鐐銬,放你離開。」

乾坤說道:「你要我說實話,再打開鐐銬,那也行,我便把這實話說給你聽。不過你一共問了我三個問題,我一口氣全都回答了,忒不划算。正好我也有三個問題想要問你,咱們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如何?」他故意說些夾纏不清的話,以便多爭取一些時間。說話之時,他的上身和左手已伸展到了極致,指尖終於觸碰到了環形褡褳。「如何」二字說出口時,他指尖一鉤,已將環形褡褳鉤了起來。他臉上一喜,慢慢將手縮回,將環形褡褳拿在手中。他抽出陰陽匕,隨即坐在床上,用陰陽匕緩慢地削割腳上的鐐銬。他下手極輕,生怕弄出太大的響聲,被孟婆察覺。

孟婆臉上的皺紋微微一動,道:「看來你是不肯說了。」

乾坤忙道:「我哪裡不肯說了?你們莫名其妙地把我關在這裡,莫名其妙地對我濫用酷刑,我實不知何處得罪了你們。你們蓮社人多勢眾,我若不問個清楚明白,往後在終南山行走,不小心遇到了蓮社的其他人,再被抓起來嚴刑拷打,豈不成了冤大頭?」陰陽匕鋒利無匹,片刻之間,他便削斷了左腳上的鐐銬,緊接著便去削割右腳上的鐐銬。

孟婆的嗓音平緩死沉,語氣音調沒有任何變化,這時聽乾坤提到蓮社,鼻孔里卻輕輕地哼了一聲,說道:「區區蓮社,不過一條看門狗而已。」言下之意,似乎壓根兒沒把蓮社放在眼裡。

乾坤不由得奇道:「老婆子,你這麼說蓮社,難道你自己不是蓮社的人?」

乾坤的言語中一再東拉西扯,實話卻是沒有吐露半句,孟婆早已失了耐心,說道:「你肯說實話時,再來白牢。」左手從袍袖中伸出,便要去拿梳妝台上的青銅八角鈴鐺。

乾坤知道孟婆只要拿起青銅八角鈴鐺一搖,守在白牢外的面具人就會進來,到時候看見他手上的鐐銬已經除去,腳上的鐐銬也已削斷了一隻,那時便萬事休矣。他急忙說道:「好,我跟你說實話。上次我騙了你,我不姓乾,其實我本姓孫。」

此話一出,孟婆伸出的左手緩緩縮了回來,側過耳朵,等著乾坤繼續往下說。

乾坤不知道該怎麼說才是孟婆想要的實話,但既然那位「主上」要找的人與孫思邈大有關係,自己又擁有不死之身,那他往這個方向胡編亂造便是。信口胡謅,本就是他極其擅長的本事,只聽他說道:「藥王孫思邈,便是我的先祖。上回我說家中掛有他的畫像,逢年過節要給他上香,還要給他磕頭,那倒是沒有騙你。你問我為什麼會中毒不死,其實我有不死之身。你可不要以為我是在胡說八道,我這不死之身,中毒能夠自解,受傷能夠自愈,這神奇無比的能力,便是從先祖那裡承繼而來……」說到這裡,陰陽匕已將另一隻腳上的鐐銬削斷。乾坤的雙腳重獲自由,心頭一喜,嘴上的話便斷了。

孟婆的眉頭稍稍緊了起來,道:「接著說。」

乾坤飛快地轉動腦筋,繼續往下說道:「我這位藥王先祖,其實也是一個擁有不死之身的人。當年先祖身患奇症,尋遍了天底下的大夫,始終醫治不好。他為求活命,孤身一人入終南山尋仙求醫,得遇高人,不但治好了奇症,還學得了一身厲害無比的醫術。他後來四處行醫,曾用銀針刺穴,將已死之人救活,這起死回生的本事,天底下再沒第二個人會。他不但能讓別人起死回生,連他本人也曾九次死去,卻九次都活了過來。世人以為那是他醫術通天,自己把自己給醫活了,實則並非如此,那是因為他擁有不死之身,原本便死不了。」乾坤生在道醫世家,雖然厭惡學醫,但受父親乾宗師的影響,從小耳濡目染,聽了不少關於藥王孫思邈的生平奇事和民間傳說,知道孫思邈從小身患怪病入山學醫的經歷,也知道孫思邈起死回生和九死九生的傳聞,此時說到了孫思邈,他自然便把知道的這些事一股腦兒說了出來。他一邊說,一邊將環形褡褳拴在腰間,然後拿起桌上的龍褐,慢慢地往身上穿。他一直坐在床邊,不敢貿然離開,生怕孟婆聽見他的聲音變了方位,知道他已經脫出了鐐銬的束縛。

「世人都以為先祖活了一百四十一歲,一輩子經歷了九死九生,其實那是大錯特錯。」乾坤已經說出了所知道的有關孫思邈的一切,接著便又隨口胡編亂造起來,「他是不死之身,一百四十一年哪裡夠活。他死而復活的次數,又何止區區九次。據我所知,怕是連九十九次都不止。」說到這裡,他腰間法帶一系,龍褐已穿上了身。他手握陰陽匕,盯著玉鏡後面的暗道入口,六道乾坤眉斜立了起來,暗暗心道:「木芷和玉蟾兄不知身在何處,我須問上一問,老婆子說也好,不說也罷,我問完即走。老婆子便是有天大的本事,暗道里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從這裡闖出去!」

孟婆聽見乾坤的聲音斷了,道:「繼續說。」

乾坤說道:「老婆子,我剛才說了,我也有三個問題想要問你。我說了這麼多,也該輪到我來問問你了。與我同來黃泉獄的那些人,眼下身在何處?你回答了我這第一個問題,我便接著往下說,否則你便是送我去紅牢受刑,我也絕不再吐露隻言片語。」

孟婆頓了一下,緩緩說道:「獄分九泉,黃泉獄關押百歲之人,寒泉獄關押擅闖之人。你說的那些人,全都關在下一層寒泉獄中。」

乾坤暗暗想道:「先前老伯說牢獄裡關押的都是百歲囚徒,老婆子說黃泉獄用來關押百歲之人,可見此話不假。至於寒泉獄用來關押擅闖之人,老婆子以為我逃不出去,應該犯不著說假話來騙我。」想到這裡,他便問道:「寒泉獄該怎麼去?」

「這是第二個問題。」孟婆道,「該輪到你說了。」

「好,」乾坤說道,「那我便接著往下說,你聽好了。」

「了」字一落,乾坤便離開了床,悄悄站起身來。他已經知道了木芷和白玉蟾的下落,無須再和孟婆在此浪費時間,當務之急是趕去寒泉獄救出木芷和白玉蟾。所謂「三個問題」也是他隨口胡謅,剩下的兩個問題本就不存在;他本來想問一問那些百歲老人為什麼慘遭囚禁,但此時逃出去的機會實在難得,生怕多磨蹭片刻,會多生變故,於是不再多問。他悄無聲息地繞過桌子,靠近了梳妝台,與孟婆只剩下咫尺的距離。孟婆坐在梳妝台前,守住了暗道入口,他必須解決了孟婆,才進得了暗道。他左手持陽匕在上,右手持陰匕在下,向孟婆緩緩地刺了出去。他不想殺人,這兩刺是沖著孟婆的手臂和大腿而去,只要傷了孟婆的手腳,讓孟婆無法阻攔他即可。

龍血香

乾坤出手緩慢,無聲無息,只待陰陽匕挨近孟婆的手臂和腿部時,再突然用力刺出,孟婆自然防不勝防,避無可避。

孟婆微微側了一下臉,似在細聽動靜,說道:「怎麼不說了?」

乾坤已經遠離床邊,站在孟婆的身前,一旦出聲便會暴露方位,自然不敢應話。他雙手繼續往前送出,陰陽匕一點點地挨近孟婆。

眼看陰陽匕越挨越近,乾坤正要突然加力,眼前忽然黑影一晃,他的雙手便再也刺不出去。他的左右手腕已被兩隻乾枯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正是孟婆的手。孟婆抬起兩個眼窩,直直地對著乾坤,一片渾濁的眼白之中,隱隱顯出一圈淡淡的灰線。

乾坤吃了一驚,脫口道:「老婆子,你不是瞎子?!」

「老嫗幾時說過自己瞎了?」孟婆眼白中的灰線緩緩轉動,隱隱然便是兩顆完好的眼珠。

乾坤猛地想起,孟婆在望鄉台上倒孟婆湯時,擺下的黑色小碗的數量,與在場人數分毫不差,當時他便對孟婆是否眼瞎有過懷疑,還曾伸手在孟婆的眼前晃了晃,只不過後來孟婆的一舉一動像極了一個眼瞎之人,因此他便打消了心中的疑慮。他一直以為孟婆有眼無珠,沒想到孟婆眼珠完好,只是眼珠的顏色極淡,與眼白相近,若不近距離仔細觀察,實在難以發現。他進入白牢後,從鐐銬中抽出雙手,拿陰陽匕削斷腳上的鐐銬,再慢慢地靠近梳妝台,都被孟婆盡收眼底。他極為緩慢地刺出陰陽匕,動作毫無聲息,孟婆卻看在眼中,在他即將得手之時,突然閃電般出手,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兩隻手腕。

乾坤手腕急翻,陰陽匕反轉過來,削向孟婆的雙手。孟婆雙手鬆開,黑袍擺角下的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乾坤的腹部。這一腳力道十足,乾坤被踢得連退了數步,等到他站住腳跟時,孟婆已回手抓起梳妝台上的青銅八角鈴鐺,搖響了一聲刺耳的鈴鐺聲。

石門立刻開啟,四個面具人猛地沖入白牢,其中三個面具人各站一邊,將乾坤圍了起來,那個掌管紅牢的面具人則立在孟婆的身側。

乾坤身陷包圍,不顯懼怕,也不顯急躁,反而笑道:「老婆子,你一直隱忍不發,等到我快要得手時才突然出手,故意害我空歡喜一場。你這手段,當真高明得很啊!」

孟婆說道:「老嫗鎮獄三十載,無一人逃出黃泉獄,你能走到這一步,本事不小。」嗓音一如既往地平緩死沉,雖是誇讚之語,卻無半點誇讚之意。

乾坤說道:「既然如此,那三十年來越出黃泉獄的第一人,也由我一併做了便是!」雙手一分,陰匕上撩,陽匕斜刺,向圍住他的三個面具人攻去。

乾坤身手不弱,陰陽匕更是世間罕見的利器,三個面具人雖是赤手空拳,身手卻異常了得,以三對一,絲毫不落下風。乾坤一出手便用上了全力,力求速戰速決,哪知竟傷不到三個面具人分毫,反而處處受制,被三個面具人圍得越來越緊。

只是三個面具人的圍攻,乾坤招架起來便頗覺吃力,更別說那掌管紅牢的面具人還未出手,孟婆依舊紋絲不動地坐在梳妝台前。乾坤一邊揮匕戰鬥,一邊暗暗心驚:「我曾和金無赤、火不容、水之湄等五行士交手,單論身手,五行士已是頂尖人物,可這三個面具人的身手竟不在五行士之下。三個小小的獄卒,便有這等本事,蓮社這潭水究竟有多深?」

再斗片刻,乾坤不僅沒能突破合圍向暗道口挨近一步,反而步步後退,被三個面具人逼入了白牢牆角。他背抵石牆,將陰陽匕舞得密不透風,抵擋三個面具人的圍攻,暗道:「乾坤,你若是連這三個面具人都對付不了,還談什麼對付孟婆,衝出暗道,去寒泉獄救木芷和玉蟾兄?」身陷困境,他的念頭卻轉得越來越快,腦中忽然電光一閃,暗暗叫道:「胎珠!」他想起在水窮峪的林中林里,自己吞服胎珠之後,曾狂性大發,火不容和水之湄聯起手來,也奈何他不得。此時此境,若不催動胎珠之力讓自己發狂,絕無可能衝破重圍,只是胎珠之力該如何催動,他卻沒有任何頭緒。當初他是喝下了水之湄的孟婆湯後,「死」而復活,方才狂性大發,可眼下哪有什麼厲害毒藥拿給他喝,即便喝下毒藥能夠催動胎珠,可「死」而復活需要一個過程,只怕還沒等到他復活過來,便已被面具人關回了牢獄之中。

「直面困境,便是修行!」乾坤暗念此話,心中更加鎮定,各種想法在腦中飛速掠過。眨眼之間,他主意已定,突然狂回陰陽匕,將三個面具人逼開一步,猛地回手反刺,竟將陰陽匕刺入了自己的鎖骨內側。

三個面具人不由得一愣,那掌管紅牢的面具人目光詫異,孟婆臉上的皺紋也微微一動,都不明白乾坤為何會突然回匕自殘。

乾坤刺傷鎖骨內側還不夠,又迅速拔出陰陽匕,撩起袍袖,接連在自己手臂上割出了十幾道口子,一時間鮮血橫流。他緊咬牙關,強忍劇痛,兩隻眼睛盯著身前的面具人,眼眸深處隱隱泛起了紅光。

那掌管紅牢的面具人看見乾坤眼中出現紅光,陡然明白過來,目光急變,說道:「閻羅大人,快取『龍血香』!」

孟婆也看到了乾坤眼中紅光乍露,伸手拉開梳妝台下的抽屜,只見裡面放著幾支紫色的香,與那面具人在紅牢中用來令乾坤昏睡的香一模一樣。

原來乾坤回匕自殘,正是因為之前幾次在紅牢中受刑時,一旦忍痛到一定程度,體內便變得狂躁起來,暗暗有一股力量涌動,與他在水窮峪狂性大發時的感覺極為相似。只是每當他的身體出現這種異變時,那面具人便點燃龍血香,令他吸入紫色煙氣,體內的力量迅速消散,渾身精疲力竭,整個人很快便昏睡過去。他隱隱覺得,似乎只要自己身受痛楚,忍到一定程度,便能催動胎珠之力,令自己狂性大發。此時身陷困境,容不得他仔細思量,唯有大膽賭上一回。他用陰陽匕刺傷自己——為了不損傷龍褐,他先刺沒有龍褐遮裹的鎖骨內側,後來割傷手臂時,也是提前撩起了龍褐的袖子——然後強忍痛楚,身體果然再一次出現了這種異變。

乾坤眼中紅光已現,只覺得五臟六腑涌動不止,身體像燒紅的鼎爐般炙熱非常,一股狂躁無比的力量忽然憑空而生,在體內奔走積聚。他厲聲咆哮,陰陽匕狂揮而動,攻向身前的三個面具人,出手竟比之前快了數倍,力道也猛了數倍。

三個面具人立刻處處受制,難以抵擋,不得不從腰間拔出兵刃,與乾坤對敵。那兵刃通體銀白,形狀奇特,似劍非劍,似匕非匕,倒像是一根骨刺,如同將一根脛骨磨尖了半截,但質地堅硬,絕非真正的骨頭,而是金屬打造而成。三個面具人動用了骨刺,卻還是抵擋不住乾坤的攻勢,眨眼之間,便被陰陽匕割傷了多處,再也無法守緊包圍之勢。

那掌管紅牢的面具人已從梳妝台的抽屜里拿起一支龍血香,衝到白牢一角,將龍血香伸進一盞燈籠之中,想要點燃。

乾坤有過幾次昏睡的經歷,知道這種名叫龍血香的東西一旦燃起,便能剋制自己的發狂狀態,於是下了重手,迅速將三個面具人刺成重傷,令三個面具人再無還手之力,隨即右手用力一擲,陽匕去勢如電,飛向那掌管紅牢的面具人。

那面具人來不及點香,急忙斜身避讓,陽匕堪堪貼著他的身子掠過,釘在了身後的石壁上。他尚未站住腳跟,身前風聲獵獵,乾坤已飛身趕到,陰匕疾刺而來。面具人的右手從腰間抹過,摘下一把血紅色的釘鉤,用極快的速度橫著一擋。電光石火之間,釘鉤擋住了陰匕,然而他左手一空,龍血香已被乾坤伸手奪去。

乾坤認得面具人手中的釘鉤,那是曾在他身上留下過多個血窟窿的刑具。他眼中紅光大盛,隨手將龍血香往懷裡一揣,陰匕勢如萬鈞雷霆,向那面具人不斷刺出。攻擊面具人時,他腳下不斷騰挪,從石壁前掠過時,順手將釘在石壁上的陽匕取下。陰陽匕同時刺出,他的攻勢越發迅猛。

那面具人身形魁偉,速度和力量卻非同小可。他出手快如閃電,但乾坤的速度比他更快;他每一擊都強勁十足,但乾坤的力道比他更強。他剛與乾坤交手,便目光大變,左手又從腰間摘下另一件兵刃,同樣是一根銀白色的骨刺。他兩件兵刃同時使用,奮力抵擋陰陽匕的攻擊。

那面具人的速度和力量再怎麼厲害,終究有一個上限,乾坤體內的那股力量卻是源源不斷,越聚越強,攻擊的速度越來越快,力道也越來越猛,而且出手沒有任何間斷,不給那面具人任何喘息之機。那面具人竭盡全力,乾坤的十次攻擊之中,倒也能擋下八九次,但總有一兩次抵擋不了,身上便會被陰陽匕刺傷一兩處。眨眼之間,陰陽匕已刺出了數十次,他身上的傷口漸漸增多,衣袍上的血跡越來越明顯。他全力抵擋,消耗極大,乾坤卻是越斗越狂,毫無疲態,此消彼長,他更加難以抵擋。

忽聽一聲刺耳的錚鳴,那面具人用骨刺擋住了陽匕,但釘鉤卻被陰匕削斷,陰匕趁勢而入,刺進了那面具人右腿,直沒至柄。乾坤握住陰匕狠狠一擰,那面具人痛聲慘叫,倒在了地上。乾坤受盡那面具人的酷刑折磨,對那面具人恨意極深,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傷其右腿,並沒有趁機再下殺手。

從乾坤向那面具人發起攻擊,到此時勝敗分出,過招雖有數十次之多,卻只是發生在頃刻之間。

乾坤一刻不停,拔出陰匕,掉頭便朝梳妝台前的孟婆攻去。

四個面具人倒下的全過程,孟婆看得一清二楚,深知狂性大發的乾坤不好對付。她一直坐在梳妝台前,此時見到乾坤攻來,當即毫不猶豫地起身。她不與乾坤正面相鬥,只是避其鋒芒,一味閃避。她雖已耄耋之年,反應卻十分迅敏,身手異常靈活,乾坤的陰陽匕連刺了十餘下,竟連她的一片衣袍都沒能沾到。

乾坤狂聲咆哮,驟然之間,出手竟又快了幾分。孟婆連避數下,終於再難躲過,手中的青銅八角鈴鐺急忙一抬,擋下了陰陽匕的一擊。這一擊力道奇大,孟婆的手被震得微麻,鈴鐺發出刺耳的響聲,表面留下了一處凹痕。

得寸便要進尺,乾坤體內力量如狂潮亂涌,出手又快了分毫,「噹噹噹噹」數聲連響,孟婆已難以純靠身法閃避,陰陽匕的每一次刺擊,她都只有用青銅八角鈴鐺才能擋下。閃轉騰挪之際,孟婆身上的黑袍急劇擺動,腰間露出了一根黑色的骨刺。她盡落下風,處處受制,即便如此,仍是不拔出骨刺反擊,只一味地用青銅八角鈴鐺進行格擋。

乾坤已佔盡上風,正要繼續加快出手速度,趁勢擊倒孟婆,忽然身體發軟,生出了一絲疲憊之感。這樣的疲憊感覺,他早就有過多次,那是吸入龍血香後才會出現的反應。他的目光急忙掠向一旁,只見梳妝台下插著一支龍血香,香頭火星暗動,淡淡的紫色煙氣飄升。原來他攻擊那掌管紅牢的面具人時,孟婆已趁機點燃了一支龍血香,插在梳妝台下。她不與乾坤正面相鬥,一直奔走閃避,引得乾坤四處追擊,便是為了分散乾坤的注意力,讓乾坤難以覺察到龍血香的存在。乾坤一心攻擊孟婆,直到吸入龍血香身體出現疲憊的感覺,方才驚覺過來。

乾坤發狂之時,神志十分清醒。他不斷追擊孟婆,便是為了將其擊傷,好讓自己逃走之時,孟婆不能在身後追擊。然而此時吸入了龍血香,他體內那股狂躁至極的力量,如同抽刀斷水一般,突然從源頭處被截斷了。他知道發狂狀態難以維持,擊傷孟婆已無可能,立即轉身向梳妝台奔去。他大步一躍,毫不遲疑地鑽進了玉鏡後面的暗道入口。

孟婆容不得乾坤走脫,緊跟著便追進了暗道。

乾坤沖入暗道,眼前一片漆黑。他一口氣狂奔了十幾步,轉過一道窄彎,極遠之處忽然出現了些許亮光。他以最快的速度朝亮光狂奔而去,哪怕暗道狹窄無比,身體多次磕撞在兩側石壁上,磕撞得極為疼痛,卻也顧不上了。

龍血香極為厲害,乾坤只是吸入了一丁點,體內積聚的力量便迅速消散,精疲力竭的感覺再次出現,腦中也生出了昏沉之感,只想就此閉上眼睛,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身後鈴鐺聲大作,孟婆窮追不捨,乾坤只能強忍昏沉之感,用盡僅剩的一點力氣,發足向前狂奔。

亮光越來越近,乾坤大喝一聲,猛然間衝出暗道,眼前豁然開朗。

可是他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反而心頭驟冷,如墮冰窟。

在他的身前,沒有任何道路,是懸空的岩壁。在岩壁的邊緣,半截斷掉的鐵鏈釘在那裡,鐵鏈的下端筆直垂落,垂入了血黃色的水中。

出現在乾坤眼前的,竟然是忘川池!他在暗道中苦苦追逐的亮光,正是望鄉台上那盞「孟」字燈籠的綠光;岩壁邊緣那半截斷掉的鐵鏈,正是他拒飲孟婆湯後走過的那根鐵鏈;他此時所在之處,正是當日他通過鐵鏈後昏迷倒地的地方,他甚至能看見自己躺過的那片地上還有一攤自己留下的、已經發黑的血跡。

陡然之間,乾坤想起了孟婆曾念過的那句「奈河橋上莫回頭」,也想起了遮擋暗道入口的那面玉鏡之上刻有「莫回頭」三個字。他怔怔地立著,心中不禁想道:「莫回頭,莫回頭……繞了一大圈,想不到竟又回到了原地。原來我費盡周折,走的卻是一條……一條回頭路……」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抬眼望著這個熟悉的地方,目光越過了忘川池,落在了池中心的望鄉台上。剎那之間,他一陣心驚肉跳,背脊不住地發涼。

此時此刻,就在望鄉台上,就在那盞「孟」字燈籠底下,一個紅衣束身的老婦人坐在那裡,一朵艷紅色的金燈花斜插在右邊鬢角,滿是皺紋的臉微微仰起,一對深深凹陷的眼窩抬了起來,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斜翹,正是孟婆。

無憂書城 > 網路小說 > 終南山密碼 > 第二部 第二章 怪異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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