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泉獄
孟婆明明在身後窮追不捨,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望鄉台上?乾坤驚詫萬分,回頭向暗道中望去。
此時鈴鐺聲大響,一道人影已追至暗道出口。綠光映照之下,只見那人白髮黑袍,手握青銅八角鈴鐺,正是孟婆。乾坤急忙又望向望鄉台,那裡所坐之人同樣手托青銅八角鈴鐺,也是孟婆。
「竟有兩個孟婆?」乾坤暗暗心驚。兩個孟婆容貌相同、身形相同,鬢角也都插著金燈花,只是暗道中的孟婆穿著寬大的黑袍,將金燈花插在左邊鬢角,望鄉台上的孟婆卻穿著緊窄的紅衣,將金燈花插在右邊鬢角。他頓時想了起來,他與孟婆見過三次,孟婆每次說話不多,但都用到了自稱,只是有時自稱「老嫗」,有時卻自稱「老身」,孟婆的神色也時有區別,有時面無表情,毫無變化,有時卻嘴角斜翹,似笑非笑。他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原來黃泉獄的鎮獄閻羅不是一人,而是兩人,只是這兩人長得太過相像,叫人難以分辨。」
乾坤繞了一大圈,卻又回到了原地,往前鐵鏈已斷,乃是遍布赤鏈蛇的忘川池,往後則是剛剛逃出來的黃泉牢獄,可謂進也無路,退也無路,更別說兩個孟婆一前一後,將他夾在了中間。更糟糕的是,此時他吸入了龍血香,渾身疲軟,頭腦的昏沉之感越來越重,別說與孟婆動手,哪怕就這麼站著,也隨時可能昏迷倒地。
「我重傷了那幾個面具人,若是被抓回去,勢必被關進紅牢,受盡萬般折磨,生不如死。與其這樣,不如跳進忘川池,被淹死也好,被赤鏈蛇咬死也罷,總好過死在暗無天日的紅牢里!」乾坤想到此處,再不猶豫,將陰陽匕往環形褡褳上一插,縱身一躍,跳進了忘川池。
「撲通」一聲大響,他墮入水中,眼前紅光蕩漾,只見四面八方聚集了無數暗影,突然間群起而動,如狂潮般湧來,全都是張開利口、露出尖牙的赤鏈蛇。
乾坤跳下之時,便做好了再受一次千叮萬咬之痛的準備,然而周圍的赤鏈蛇衝到他身前一丈之處,卻紛紛停住,繞著他的身體來回遊動,不敢再靠近分毫。他的身子四周,彷彿築起了一圈無形的牆,使得萬千赤鏈蛇難以近身。他很快發現,這些赤鏈蛇之所以不敢靠近他,竟是因為害怕他的血。他的血從十幾道陰陽匕割出的傷口中流出,與水混融,圍裹住了他的身子。衝上來的赤鏈蛇,一旦接觸到他的血,便立即掉頭,可是又捨不得這送到嘴邊的美食,只好圍著他來回遊動。赤鏈蛇越聚越多,便如一圈越來越大的赤色漩渦,繞著他不停地旋轉。他想起上次掉入忘川池中,那些咬過他的赤鏈蛇紛紛斃命,當時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如今看來,多半也是因為吸了他的血才會斃命。只是赤鏈蛇為何會怕他的血,他卻一點也想不明白。
赤鏈蛇不敢靠近,乾坤便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再加上被冰冷的池水一激,昏沉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當即浮出水面,一邊踩水令身體不再下沉,一邊往四周看去,尋找出路。
忘川池周圍的岩壁雖然光滑,難以徒手攀爬,但乾坤有陰陽匕在身,只須將陰陽匕交替插入岩壁,便能攀爬上去。整圈岩壁上共有三個洞口:一個是他跳下來的暗道口,緊追而來的黑袍孟婆正守在那裡,他好不容易逃了出來,自然不會再主動回去;另一個洞口被收起來的奈河橋擋得嚴嚴實實,根本無法進入;還有一個洞口則是他和木芷、白玉蟾等人進入黃泉獄的地方,那裡與望鄉台之間有一座弔橋相連,望鄉台上的紅衣孟婆隨時可以通過弔橋去那洞口守著,即便紅衣孟婆不加阻攔,他進入了那個洞口,也只是回到地下暗河邊,要想活著闖出水道縱橫的暗河迷宮,幾乎沒有可能,更何況他好不容易才來到了終南山秘境,豈能就這麼無功而返?木芷被囚禁在寒泉獄中,他又怎能捨棄木芷而去?
三個洞口都去不得,若是一直待在水中,就算兩個孟婆不攻擊他,他也只能不斷地踩水,以免自己沉下去。可是這樣一來,他遲早會把力氣耗盡,最終還是會被淹死,變成這忘川池中的又一條亡靈。
身陷如此困境,左右不是辦法,乾坤忽然心念一動,猛地深吸了一口氣,竟一頭扎回了水下。
乾坤在水下大睜著眼睛,即便眼睛絲絲作痛,也只能強行忍住。他看見四面八方聚滿了赤鏈蛇,無數蛇影來回穿梭,密如織網。在他的斜前方,一片蛇影的縫隙之間,隱約有紅光正在閃爍。
他第一次摔下鐵鏈掉入忘川池時,曾在水下看見過紅光,此次跳入忘川池,同樣在入水時看到了紅光,只不過之前都有無數赤鏈蛇迅速聚集,他一心對付赤鏈蛇,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此時赤鏈蛇不敢攻擊他,他念頭一轉,想起了入水時看到的紅光,這才潛回水下。
水下為何會有紅光在閃爍?乾坤大感好奇,當即手劃腳蹬,向斜前方的紅光游去。
那方向上的赤鏈蛇紛紛避讓,乾坤得以迅速游近,只見紅光竟是由一朵金燈花發出的。那朵金燈花生長在水下岩壁之上,發出的紅光正在慢慢變暗,但附近有一條赤鏈蛇游過,觸碰到了花瓣,金燈光便重新亮了起來。
在那朵金燈花的下方,岩壁上還有一朵花。那花嵌在岩壁之中,不是真花,而是一朵雕刻出來的五葉蓮花。在那朵五葉蓮花的下面,岩壁上刻有兩個青苔斑駁的篆體大字,雖然痕迹有些模糊,但尚能辨認,乃「寒泉」二字。在「寒泉」刻字的正下方,岩壁上開有裂口,竟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水下暗洞。
五葉蓮圖案之下是篆體刻字,篆體刻字之下是洞口,這樣的場景乾坤早已不是第一次見了。他曾見過刻有「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終南山秘境入口,也曾見過刻有「黃泉」二字的黃泉獄入口,眼前這個刻有「寒泉」二字的水下暗洞,極有可能便是九泉獄第四層寒泉獄的入口。
乾坤大驚之下一陣狂喜,以至於一口氣竟沒憋住,嗆了好大一口水,急忙浮出水面換氣。
乾坤一直以為,寒泉獄的入口是奈河橋擋住的那個洞口,沒想到竟是在水下,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木芷正是被囚禁在寒泉獄中,他一心想救木芷,卻一直不知該如何去往寒泉獄,此時竟讓他意外發現寒泉獄的入口,當真是驚喜萬分。他得意至極,向黑袍孟婆和紅衣孟婆各看了一眼,心中暗道:「難怪老婆子叫我『回頭不入忘川池』,原來真正的出路便是在忘川池中!」他心中暗喜,再次埋頭潛入水下。
成團的赤鏈蛇紛紛避讓,乾坤重新游近刻有「寒泉」二字的水下暗洞。藉助岩壁上那朵金燈花的亮光,他隱約看見暗洞之中有不少花苞倒垂,延伸進了暗洞深處,如此景象,與數日前走過的那條黃泉路幾乎一模一樣。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游進暗洞,伸手觸摸一個花苞,那花苞果然徐徐亮起紅光,又是一朵金燈花。一朵朵金燈花被他觸摸,相繼亮起了紅光,照亮了整條洞道。他手劃腳蹬,不停地向前游去。
乾坤遊了片刻,水下暗洞出現了彎折,開始斜通向上。不少赤鏈蛇追著他游進水下暗洞,但到了彎折之處,彷彿遇到了一堵無形屏障,竟紛紛停住,不再向前。一口氣越憋越緊,他胸中漸感難受。他加快遊動速度,頭頂忽然一涼,腦袋已鑽出水面,置身於一條暗河之中。
乾坤喘了幾口大氣,這才抬眼張望四周。
此時他身處的這條暗河,河面寬四丈有餘,筆直向前延伸了數十丈,便到了盡頭,被一堵深黑色的石壁阻斷,因此暗河水並不流動。暗河上架有一塊塊石板,連成了一座形狀極為奇特的石橋。石橋總體上呈「豐」字形,長長的主橋順著暗河中心延伸,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狹窄的橫橋相交,連接著暗河的兩岸。兩岸點了不少火把,映照出了一間間昏暗的牢獄,牢獄中人影幢幢,關押著不少囚徒。
乾坤看著眼前的場景,驚嘆之餘,不禁暗暗想道:「想必這裡便是寒泉獄了。道教傳說之中,九泉各有所用,黃泉用來關押山魈精魅,寒泉用來關押江湖水怪。山魈精魅和江湖水怪,世上自然不會有,但黃泉獄是完全比照黃泉開鑿的,這寒泉獄自然也要依水而建,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實。」
在乾坤的右側,暗河岸邊有一片淺灘,淺灘旁邊是一堵石壁,石壁上有一個洞口,此時洞中隱隱傳來了一陣轟隆之聲。乾坤早已聽過這種轟隆之聲,那是奈河橋放下時所發出的響聲。他心中一驚,暗道:「原來那奈河橋擋住的洞口也是通往寒泉獄,兩個老婆子定是猜到我從水下遊了過來,這才放下奈河橋,想必不一會兒便要追過來了。我得趕緊找到木芷和玉蟾兄,想辦法救他們出來,儘快逃離此處。」想到這裡,他迅速游向暗河中心,來到主橋底下。
此時寒泉獄中除了關押的囚徒外,四下里空無人影,不見任何看守之人,只有陣陣慘叫聲隱約從遠處傳來。乾坤往慘叫聲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見那是在暗河的另一頭,岸邊石壁上有一道緊閉的圓形石門,慘叫聲便是從那道圓形石門中傳出的。乾坤一心只想救木芷和白玉蟾,對這陣慘叫聲不加理會。他趁著寒泉獄中無人看守,迅速爬上了主橋。
面具道士
乾坤沿著主橋往前行去,兩岸的一間間牢獄盡入眼中。每一間牢獄外面都插有一支火把,光線比黃泉獄明亮得多,足以讓他將牢獄中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黃泉獄的眾多牢獄只關押了五個百歲囚徒,而寒泉獄的十六間牢獄卻沒有一間是空的。牢獄中的囚徒是男女分開關押的,關押男囚徒的牢獄總共十二間,關押女囚徒的牢獄只有四間。所有囚徒的手腳都被上了鐐銬,鐐銬被扣在牢壁上的鐵環之中,使得囚徒即便身在獄中,也只能在方寸之間活動,無法自由走動。
乾坤能看清牢獄中的情況,牢獄中的囚徒也能看見乾坤在主橋上行走。這些囚徒原本極為安靜,但看見乾坤從暗河中爬起來,又沒有戴赤面獠牙面具,渾身血跡斑斑,怎麼看都像是個越獄的囚徒,一時之間鐵鏈晃動之聲四起,低聲求救之聲更是不絕於耳。
乾坤急忙將手指豎在嘴邊,示意這些囚徒不要出聲。可是這些囚徒被關押日久,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絲獲救的希望,見乾坤左顧右盼似在找人,因此不僅沒有安靜下來,反而更加躁動,生怕乾坤注意不到自己。
乾坤擔心驚動寒泉獄中的看守之人,又怕孟婆從黃泉獄追來,因此加快了找尋的速度。他一路看了過去,倒也看見了不少認識之人,比如土為安、火不容、玉道人、烏力罕、尹志平和趙無財等人,均被關押在牢獄之中。這些人看見乾坤,反應各不相同,土為安一直靜坐不動,火不容罵了一句「他娘娘的」,玉道人尖聲冷笑,烏力罕冷眼相看,尹志平微皺眉頭,趙無財則是不斷低聲求救。
乾坤很快看完了關押男囚徒的十二間牢獄,沒有看見白玉蟾,也沒有看見陰長生。他走到關押女囚徒的四間牢獄外。
此處離暗河盡頭已經不遠,他抬眼一望,只見那截斷暗河的深黑色石壁上,刻著五葉蓮圖案,圖案下方有篆刻的「陰泉」二字,再往下則是一道鐵門,深深地嵌在石壁之中。乾坤沒想到如此輕易便找到了通往第五層陰泉獄的道路,只是不知那道鐵門該如何開啟。但他此刻無暇關心這些,只是一心想救木芷。他轉頭往關押女囚徒的四間牢獄看去,還沒來得及用目光搜尋,便聽見最邊上的牢獄中傳出了一聲低叫:「乾坤!」正是木芷的聲音。
乾坤急忙看向最邊上的牢獄,一眼便看見了木芷。木芷的臉色憔悴了不少,卻依舊掩不住秀美絕倫的姿容,眉心那朵落梅妝燦若丹霞,明媚動人。在木芷的身旁,還囚禁著兩個女人:一個身穿緋紅色綢衫,正是那個與土為安同行的女子,她用來遮面的紅紗已去,容貌極美,高鼻深目,不似漢家女子,別有一種異域風情;另一個女人穿著黑底流彩的緊身衣服,正是五行士中的水行士水之湄。水之湄臉上那抹墜有彩珠的黑紗同樣已經揭去,容貌竟也是頗為美艷,只是雪白的臉頰上有一道細細的疤痕。她眼角眉梢略有妖意,正面浮冷笑,瞧著乾坤。
乾坤眼睛一亮,目光只落在木芷身上,對水之湄和那綢衫女子正眼也沒瞧一下。與木芷只不過分別了五日,他卻像五年沒見一般,心中驚喜萬分,便要向木芷所在的牢獄奔去。然而他只奔出兩步,一聲「木芷」也只叫出了一個「木」字,卻聽木芷道:「快躲起來!」聲音壓得極低,滿是急切之意。
便在這時,近處傳來一陣軋軋聲響,聽起來像是緩緩開門的聲音。此時乾坤位於十六間牢獄的邊緣,離傳出慘叫聲的那道圓形石門很近。那道圓形石門半黑半白,乃太極之狀,此時正沿著曲線中縫,緩緩向兩邊打開,明亮至極的光線從門縫中漏了出來,慘叫聲一下子變得大聲了許多。
橋上無處躲避,乾坤只好迅速溜入暗河,藏身在橋底下,並深吸了一口氣,把整個身子潛入了水下。
太極石門開啟後,一個面具道士從門內走出。那面具道士所戴的面具同樣繪著赤面獠牙,只是身上穿的卻是灰色的道袍。他不是空手走出,而是拖著一個金衣大漢。那金衣大漢的雙手雙腳均被上了鐐銬,口中不停地冒著黑沫,不時發出一兩聲慘叫。十六間牢獄中的囚徒看見了這一幕,似乎懼怕至極,立刻安靜了下來,原本嘈雜的寒泉獄頓時恢復了原有的沉沉死寂。
那面具道士拖著金衣大漢上了橫橋,沿著橫橋走到了主橋上。他看見主橋上有不少濕漉漉的腳印,立即停住了腳步。他低下頭來,看著橋下的暗河水,只見水色略微泛紅,像極了被血染紅的樣子。他抬起頭來,面具眼孔後的兩隻眼睛看向最邊上的那間牢獄,看向了牢獄中的木芷。他看見木芷眉心處的四瓣梅花變成了深紅色。他不再停留,繼續拖著金衣大漢往前走,對主橋上的腳印和水中的血色竟是視而不見。
面具道士將金衣大漢拖至一間牢獄外,打開牢門,將金衣大漢拖了進去,拿起鐐銬上的鐵鏈,扣在了牢壁上的鐵環中。那金衣大漢兩眼翻白,口中的慘叫聲變得有氣無力,渾身更是鮮有動彈。這間牢獄還囚禁著趙無財和玉道人。那金衣大漢正是趙無財的十個護衛之一。趙無財一臉懼怕之色,急忙撇開了臉,不敢去看那金衣大漢的慘狀,更不敢去看那個面具道士。
面具道士鎖好了金衣大漢,轉身便朝玉道人走去。
玉道人神色一慌,尖聲叫了起來:「不要抓我,我不要試藥……」手腳掙動,鐵鏈哐啷作響。
面具道士根本不加理會,解開鐵鏈,將玉道人拖出了牢獄。
「我不要試藥……不要拿我試藥……」玉道人不停地叫著,又尖又細的聲音回蕩在地底牢獄之中,聽起來極為凄厲可怖。他一邊尖叫,一邊掙扎,只是他似乎使不上力氣,一番掙扎卻沒起到任何作用,被面具道士拖上主橋,向那道太極石門拖去。
眼看太極石門越來越近,一陣刺耳的鈴鐺聲忽然從遠處傳來。
面具道士立刻回頭,只見孟婆手持青銅八角鈴鐺,已從淺灘處的洞口走出,出現在了寒泉獄中。
兩個孟婆只來了一個,是那個身穿黑袍、將金燈花插在左邊鬢角的孟婆,另一個紅衣孟婆則繼續鎮守在望鄉台上。在黑袍孟婆的身邊,隨行著四個面具人。這四個面具人原本看守在奈河橋的背後,聽到黑袍孟婆的鈴鐺聲後,便拉動懸索,放下了奈河橋,又從奈河橋上橫伸一塊橋板,搭在了鐵鏈連接的那個洞口上,接引黑袍孟婆過橋。黑袍孟婆過橋後,命令四個面具人隨她前來寒泉獄,捉拿越獄潛逃的乾坤。
黑袍孟婆的眼窩對著那面具道士,嗓音平緩死沉:「黃泉獄走脫一人,來了寒泉,你可有看見?」
面具道士搖了搖頭,繼續拖著玉道人往太極石門而去。
黑袍孟婆的兩個眼窩緩緩地掃過暗河兩岸的十六間牢獄,已將所有牢獄裡的情況掃視了一遍,沒有發現乾坤的身影,隨即眼窩一轉,對準了暗河中心的主橋。主橋上有一長串濕漉漉的腳印,腳印之間還有零星的血跡。她邁動顫巍巍的步子,走過橫橋上了主橋,沿著腳印往前走去,很快來到了腳印中斷之處。她的眼窩低垂下來,正對著橋下的暗河水。周圍的水都是清澈的,唯獨這一片水隱隱泛紅。
忽聽玉道人尖聲叫道:「那個走脫之人,是不是長著六道乾坤眉?」
黑袍孟婆抬起眼窩,對準了玉道人。
「我知道那乾坤眉躲在何處。」玉道人尖聲說道,「你快叫他放了我,不拿我試藥,我立刻便把那乾坤眉的藏身處告訴你!」
黑袍孟婆面無表情。她已然找到乾坤的藏身之處,哪裡還用得著玉道人來多嘴。她手中的青銅八角鈴鐺輕輕一搖,跟隨她前來的四個面具人立刻聚攏過來,跳入水中,從四面合圍,撲入水下,哪知卻撲了個空,橋底下竟是空無一人。
面具道士拖著玉道人轉上橫橋,往太極石門而去。太極石門一直敞開著,面具道士看見門內地面之上,出現了幾個濕漉漉的腳印,與他在主橋上看見的腳印如出一轍。他當即手下用力,往旁邊輕輕一帶,玉道人的下半身頓時掉出狹窄的橫橋,落入了暗河之中,其時玉道人一直掙扎不止,在旁人看來,倒像是玉道人自己掙扎過猛,以至於下半身落入了水中。面具道士將玉道人拖上了岸,迅速地拖進了太極石門。玉道人的下半身被水打濕,從門內地面上被拖過,頓時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水跡,將原有的幾個腳印覆沒了。
然而黑袍孟婆的兩個眼窩早已對準了岸邊的太極石門。在面具道士拖著玉道人進入太極石門之前,她便看見了門內地面上那幾個濕漉漉的腳印。
黑袍孟婆走過橫橋,緊跟在面具道士和玉道人之後,進入了那道太極石門。四個面具人從水中上岸,也進入了太極石門。
太極石門內是一間狹窄的石室,石室正中央有一處四四方方的石台,石台的兩頭分別嵌有一個鐵制環扣。面具道士將玉道人拖到四方石台上,將玉道人手腳上的鐐銬分別扣在了兩個鐵制環扣中,使得玉道人的身體被拉直在四方石台上,難以動彈。
黑袍孟婆對玉道人試藥的過程沒有絲毫興趣,眼窩掃過整間石室的地面。從太極石門進來,一直到正中央的四方石台,地面上早已滿是水跡,那都是玉道人掙扎時留下的。但從四方石台再往裡的地面上,則有不少濕漉漉的腳印,腳印的形狀和大小,與主橋上的腳印一模一樣,腳印之間還有些許血跡。只不過這些腳印極為凌亂,根本看不出最終去向何處。
石室內除了四方石台外空無一物,一眼便能看見各處角落,並不見乾坤的影子。黑袍孟婆眼窩一抬,對準了最里側的石壁,石壁上還有另一道圓形石門,同樣是半黑半白的太極之狀。
黑袍孟婆作為黃泉閻羅,鎮守黃泉獄已有三十載,負責阻攔那些擅闖終南山秘境的人,但九泉獄中用於關押擅闖之人的卻是寒泉獄,因此黑袍孟婆但凡擒住擅闖之人,便會押至寒泉獄進行關押,是以她曾多次來到寒泉獄,對寒泉獄的布局頗有了解。她知道眼下所處的這間狹窄石室是試藥室,最里側石壁上那道太極石門的背後則是煉丹室,乃寒泉獄鎮獄閻羅煉丹製藥的地方。
黑袍孟婆盯著通往煉丹室的太極石門,枯手一抬,搖動了一下青銅八角鈴鐺。鈴鐺聲一響,四個面具人當即走到最里側的太極石門前,其中一人拿起門環,叩響了太極石門。
一陣軋軋聲響起,太極石門沿著曲線中縫緩緩打開,淡淡的煙霧從門縫中飄出,一個面具道士手持黃玉葫蘆,出現在了門口。那面具道士同樣身穿道袍,但道袍不是灰色,而是明黃色,臉上的面具赤色更深,獠牙更長,地位顯然比試藥室里那個面具道士更高,但他看見孟婆,態度卻極為恭敬,說道:「恭迎黃泉閻羅大駕!」話音一落,便移步讓到一旁。
黑袍孟婆對面具道士毫不理會,領著四個面具人走入太極石門,只見裡面是一間極其開闊的圓形石室,比外面的試藥室大了數倍。這間圓形石室便是煉丹室了。煉丹室的地面被一道左彎右曲的縫隙分割成了兩半,半黑半白,便如一個陰陽魚太極圖。在兩個陰陽魚眼的位置,分別擺放了一口煉丹爐。兩口煉丹爐約有半人高,顏色也分為黑白二色,每口煉丹爐旁都站著兩個身穿灰色道袍的面具道士。此時爐火尚未熄滅,煉丹室內熱氣蒸騰,煙霧瀰漫。煉丹室的頂壁上有兩個拳頭大小的洞,位置正對著地面上的兩口煉丹爐。此時,滿室的煙霧正不斷地鑽入這兩個洞中,只是不知這兩個洞連通何處,煙霧最終又將排去何方。在煉丹室的正中央,一個身穿破舊道袍的老道士正在蒲團上閉目打坐,一個身穿明黃色道袍、手持銀絲拂塵的面具道士立在老道士的左側。那個手持黃玉葫蘆的面具道士返回室內,立在了老道士的右側。
那老道士不僅道袍破爛,而且塵垢遍身,幾根白須長短不一,如同竹籤一般橫戳在下巴之上,稀疏的白髮在頭頂橫生倒豎有如亂草,一張皺紋深刻的臉上長滿了大小不一的黑斑,已是風燭殘年、龍鍾老態。他的脖子上戴著一條白骨穿成的項鏈,項鏈正中墜著一個白玉骷髏頭,與黑袍孟婆所戴的項鏈一模一樣。他睜開眼睛,看見了黑袍孟婆,當即微微一笑,沖身旁的蒲團抬了一下手,說道:「孟閻羅大駕寒泉,老道有失遠迎,快快請坐。」嗓音極其蒼老,有氣無力,聽起來像極了奄奄一息之人,但語速平緩,頗為和藹。
黑袍孟婆看了一眼地面,並不見任何腳印,不知是乾坤沒有躲進來,還是煉丹室內太過炙熱,留下的腳印早已蒸干。她說道:「坐就不必了,黃泉獄走脫一人,老嫗專為拿人而來。」她說話之時,搖動了一下青銅八角鈴鐺,隨她進入煉丹室的四個面具人立刻向兩口煉丹爐走去,揭開煉丹爐的頂蓋,往裡面看了一眼。兩口煉丹爐滿是滾沸的金石水液,並不見乾坤躲藏於其中。煉丹室內除了兩口煉丹爐外,還擺放了一圈立櫃、一口巨大的鐵箱子和五口石缸。立櫃緊貼著石壁,上面有許多抽屜格子,用於存放各種金石藥材,這些抽屜格子極小,裡面不可能藏人。那口鐵箱子和五口石缸都擺放在煉丹室的最里側,四個面具人當即走了過去。一個面具人打開了鐵箱子,只見裡面裝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有赤焰刀、黃玉短劍、彎刀等兵刃,也有九宮盒、黃金羅盤、懸鏈銀球、彩珠面紗等物件,都是從寒泉獄的眾多囚徒身上收繳得來的物品;另外三個面具人先後揭起五口石缸的蓋子,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將蓋子關上,只因五口石缸中分別裝著蠍子、蜈蚣、壁虎、蟾蜍和蛇,數量極多,都是有毒的活物,在缸中爬來爬去。這五種毒物即為民間所稱的「五毒」,雖然有毒,卻全都能夠入葯,與花草樹木和金石丹砂一樣,都可以用來煉丹製藥。
老道士聽了黑袍孟婆的話,微微奇道:「有孟閻羅鎮守黃泉,竟然還有人能走脫?」
黑袍孟婆道:「老嫗看守不力,倒讓寒泉閻羅見笑了。」話一說完,便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再一次搖響了青銅八角鈴鐺。四個面具人會意,當即摘下四個看守煉丹爐的面具道士的面具。四個面具道士露出了本來面容,卻沒有一個人是乾坤。
老道士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咳嗽了兩聲,說道:「難道孟閻羅認為老道窩藏了走脫之人?」
黑袍孟婆說道:「不敢。」她嘴上說不敢,手中卻又搖響了青銅八角鈴鐺。四個面具人立刻走到老道士的左右兩側,將兩個分別手持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的面具道士的面具也摘了下來,同樣不是乾坤。四個面具人沒有找到乾坤,重新站到了黑袍孟婆的身側。
老道士嘆了口氣,說道:「孟閻羅,老道曾是你獄中的囚犯,雖然時隔多年,可如今看來,你終究還是信不過老道。老道被主上提為鎮獄閻羅以來,五年間鎮守寒泉獄,盡心竭力煉製丹藥,從沒有過二心。」
黑袍孟婆說道:「那走脫之人不是等閑人物,老嫗怕他假扮成蓮社信士混進來。冒犯之處,寒泉閻羅不必多心。」她看了看兩口煉丹爐,隨口問道,「不知寒泉閻羅近來又煉出了何種靈丹妙藥?」
老道士說道:「孟閻羅送來幽靈草和七彩葉猴,老道實是感激不盡。老道以幽靈草汁和七彩葉猴血為引,佐以十八味金石藥材,各用不同配量,投入兩儀爐中,焚爐一日,煉得丹藥四粒,眼下又重開兩儀爐,再用其他配量,繼續新煉丹藥。煉出的四粒丹藥,方才已試過一粒,似乎大有不對之處,正要試第二粒。孟閻羅若有興趣,不妨留下來觀看試藥,有何錯謬之處,還望孟閻羅指出。」他說完之後,大口喘氣,似乎說了這一長段話,已耗費了不少氣力。
黑袍孟婆說道:「寒泉閻羅為主上煉丹試藥,勞苦功高。老嫗還要拿人,就不叨擾了。」說完這話,轉身便走。
黑袍孟婆是黃泉閻羅,那老道士是寒泉閻羅,雖然都是九泉獄的鎮獄閻羅,可是寒泉獄的面具道士對黑袍孟婆甚是恭敬,但黑袍孟婆帶來的四個面具人卻對老道士沒有半點敬意,不但進入煉丹室時不打招呼,離開時同樣不聲不響,直接跟著黑袍孟婆便往外走。
老道士顫巍巍地起身,兩個分別手持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的面具道士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他,四個照看兩儀爐的面具道士隨在老道士身後,一起把孟婆送到試藥室中。眾面具道士恭聲說道:「恭送黃泉閻羅!」
眼看就要走出試藥室的石門,黑袍孟婆忽然臉一轉,兩個眼窩對準了那個守著玉道人的面具道士。那面具道士立在四方石台旁邊,一直低垂著頭。寒泉獄的所有人包括鎮獄閻羅在內,都對她態度恭敬,可試藥室里的這個面具道士,在拖行玉道人時便見到了她,卻沒有對她表現出絲毫敬意,此時她要離開,連寒泉閻羅都要親自相送,那面具道士卻沒有任何表示。她猛地身形一晃,右手從袍袖中疾探而出,抓向那面具道士的臉,欲要摘下面具,瞧瞧那面具道士的真面目。
黑袍孟婆出手毫無徵兆,疾如風雷。當日在望鄉台上,乾坤便是猝不及防,被孟婆一把按住了臉。此時黑袍孟婆故技重施,那面具道士卻在電光石火之間,腦袋迅疾一偏,竟躲過了這一抓。黑袍孟婆沒想到面具道士竟敢躲閃,而且當真躲閃了過去。她眼窩一收,第二次出手更為迅猛。
那面具道士剛要躲閃,忽聽老道士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當即站定不動,任憑黑袍孟婆的手從臉上掠過,摘下了赤面獠牙面具,露出了本來面目。只見他滿面污垢,骯髒不堪,臉上卻帶有一絲嬉笑之色,竟是白玉蟾。
黑袍孟婆一眼便認出了白玉蟾。白玉蟾和乾坤、木芷等人進入黃泉獄那日,正是黑袍孟婆鎮守在望鄉台上,當時黑袍孟婆倒出孟婆湯後,雖然無人飲下,但孟婆湯里有毒氣飄出,只不過這種毒氣無色無味,所有人都吸入了,卻絲毫沒有察覺。乾坤便是吸入了孟婆湯的毒氣,再加上喝了白玉蟾的酒,酒力催動血脈運轉加快,使得他第一個毒發,這才會在通過鐵鏈時昏沉乏力,掉入忘川池中。乾坤昏迷倒地後,白玉蟾、木芷等人也隨即毒發,昏倒在望鄉台上,被黑袍孟婆所擒,押送到寒泉獄囚禁起來。黑袍孟婆認出了白玉蟾,眼白中的兩圈灰線隱隱轉動,忽然眼窩一轉,對準了老道士,說道:「寒泉閻羅,你竟敢擅自釋放囚徒,還將囚徒扮成蓮社信士?」
老道士說道:「孟閻羅請息怒。此人原是個道士,老道審問他時,發現他年紀雖輕,卻通曉金石藥理,精於煉丹之術。老道奉命為主上煉製金丹,雖然各類丹砂金石應有盡有,但老道終究年事已高,精力難濟。此人是煉丹大才,能助老道一臂之力,老道這才收他在門下幫忙。此事老道做得確有不妥,改日一定傳書碧落,懇請主上納他為蓮社信士,想來主上不會為難。」他說完這一長段話後,有些力不從心,大口喘氣。
黑袍孟婆盯著老道士看了片刻,收攏的眼窩漸漸擴開,說道:「主上提拔你為鎮獄閻羅,這些年你但有所求,主上一概應允,各種奇花異草、金石丹砂,悉數為你尋來,只盼你能早日煉出金丹。五年限期只剩下最後一月,還望你好自為之,不要辜負主上一番厚望。」
老道士說道:「限期之內,老道定會盡全力煉出金丹。金丹不成,老道當自赴溟泉,受九幽陰劫而死。」
「你知道便好。」黑袍孟婆冷冷地應了一聲,最後看了一眼滿地的腳印,袍袖一拂,帶著四個面具人走出了試藥室。她命令四個面具人將寒泉獄中的食室、居室等地方仔細搜了一遍,又把十六間牢獄找了一番,再將暗河從頭到尾尋了一個來回,仍是沒有發現乾坤的蹤影。她心中暗想:「陳泥丸雖是以囚徒之身被提拔為鎮獄閻羅,但他鎮守寒泉五載,倒是從沒做過什麼犯禁之事,以他軟弱惜命的性子,料他也不敢窩藏走脫之人。人不在寒泉獄,想必是從水下又潛回了黃泉獄。」她和四個面具人來到寒泉獄後,已將所有地方搜查了一遍,始終找不到乾坤,她料想乾坤為了躲避,十有八九是通過水下暗洞,又悄悄潛回了忘川池,至於主橋上和試藥室中的腳印,想必是乾坤故布疑陣,便是為了讓她尋錯地方,一心在寒泉獄中搜尋。她面無表情,帶著四個面具人離開寒泉獄,返回黃泉獄搜尋去了。
陳泥丸
黑袍孟婆和四個面具人離開後,老道士扭過頭來,看向四方石台。
四方石台之上,玉道人手腳被鎖,動彈不得,額頭已是大汗淋漓,臉色更是一片慘白,往日的瀟洒俊朗,那是半點也沒有了。他被囚禁於寒泉獄期間,每天都能看見牢獄中的囚徒被拖去試藥,聽著一聲聲凄厲無比的慘叫從試藥室里傳出,等到這些囚徒再被拖回牢獄時,要麼滿身瘡斑,要麼膚色青黑,要麼四肢抽搐,要麼七竅流血。其中一些很快喪命,另一些沒死的,會再被拖去試藥室進行第二次試藥,若是仍然僥倖不死,那便進行第三次試藥,甚至第四次、第五次,直至最終斃命為止。玉道人一向以俊朗如玉著稱,對自己的容貌極是看重,可但凡試過葯的囚徒,沒有一個能保全原本的面容,大都是斑瘡密布、口鼻歪斜、面目扭曲。他一想到自己很快就會變成那等模樣,心中又驚又怕,當真比一刀殺了他還要難受。可是他中了孟婆湯的毒,渾身的力氣使不出來,又被鎖住手腳動彈不得,仰躺在四方石台上,便如案板上的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玉道人見老道士一臉和善地看著自己,當真有種笑面閻羅之感,更增他心中的恐懼。他自知在劫難逃,一時間心如死灰,閉上了眼睛。哪知那老道士忽然說道:「將此人關回牢獄。這第二粒丹藥,就由老道親自來試吧。」
玉道人當即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老道士,心中驚喜不勝,但又不知老道士的話是真是假,終究還是有些惴惴難安。
老道士的這句話是對兩個分別手持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的面具道士說的。他是寒泉獄的鎮獄閻羅,兩個面具道士的地位自然在他之下,可他這話卻沒有半點命令的口吻,反倒像是在詢求兩個面具道士的同意。
兩個面具道士對視一眼,同時點了一下頭,鬆開攙扶老道士的手,將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交給了老道士。
老道士無人攙扶,腿腳微微打戰,幾乎站立不住。他倚住四方石台,這才不至於摔倒,說道:「你們帶此人出去,好生看守獄道,孟閻羅若是再來,立刻前來通傳。」說這話時,聲音仍是有氣無力,但又變成了命令的口吻。
兩個面具道士當即領命,解開四方石台上的鐵制環扣,將一臉狂喜的玉道人拖出了試藥室。照看兩儀爐的四個面具道士也迅速退了出去。白玉蟾要退出之時,老道士說了一句:「你留下。」白玉蟾便關上太極石門,留在了試藥室中。
白玉蟾要上前攙扶老道士,老道士卻擺了擺手。他離開倚靠的四方石台,竟穩穩噹噹地自行站立,再也沒有先前腿腳顫抖、偏偏倒倒的樣子。
新煉製的丹藥就裝在黃玉葫蘆里,但老道士並沒有打開黃玉葫蘆試藥,而是抬眼看著白玉蟾,嘆了口氣,說道:「方才甚是兇險,若是孟閻羅瞧了出來,只怕此刻你已性命不保。」聲音雖然蒼老,卻已不再顯得有氣無力。
「原來師父早已經瞧出來了。」白玉蟾說話之時,再也沒有嬉笑之色,神情變得十分恭謹。
老道士看了一眼濕漉漉的四方石台,說道:「你押過幾次囚徒,每次都乾淨利落,唯獨這次,押來的囚徒渾身是水。以往將囚徒鎖上試藥台,都是蓮社信士來做,這次你卻自行做了,還一直守著試藥台寸步不離。你這麼做的用意,別人瞧不出來,難道為師還瞧不出來嗎?」他說了一長段話,呼吸平順,根本無須大口喘氣。他話音一落,立刻倒轉手中的銀絲拂塵,用長柄敲擊試藥台,頓時空空作響。他說道:「為師倒想看看,究竟是何許人物,能讓你冒如此大險,替他遮掩藏身之處?」
「是,師父。」白玉蟾恭聲應了,橫伸雙臂,拿住試藥台的兩角。他用力一掀,試藥台頓時被抬起了半邊。「道友,」他沖試藥台下說道,「出來吧。」
試藥台是中空的,底下立刻鑽出一人。那人撥開濕漉漉的頭髮,露出了六道乾坤眉,正是乾坤。
乾坤藏身於試藥台下,雖然看不見試藥室和煉丹室里發生的一切,但各人的對話,卻是聽得一清二楚。他哈哈一笑,說道:「玉蟾兄,原來剛才是你站在橋上,可把我嚇了個半死。我還說來寒泉獄救你,沒想到反倒又讓你給救了。」
原來乾坤先前躲藏在主橋底下,白玉蟾拖著金衣大漢到了主橋上,因為發現腳印而駐足停步。當時白玉蟾戴著赤面獠牙面具,乾坤並不知道他是白玉蟾,聽見金衣大漢的慘叫聲就在頭頂,也聽見腳步聲在頭頂停住了,還以為自己的藏身之處已經暴露。所以當面具道士將金衣大漢拖入牢獄後,他立刻從水下冒了出來,準備換一個地方躲藏。他看見試藥室內沒有人影,心想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為安全,於是溜了進去,尋找藏身之處,哪知試藥室內空空蕩蕩,根本沒有可供藏身的地方。他看見通往煉丹室的那道太極石門,於是挨近石門,貼耳聽了一下,聽見了些許響聲,知道煉丹室內有人,因此不敢入內。試藥室內實在無處可躲,他本想退出去,但鈴鐺聲忽然從外面傳來,顯然孟婆已經追入了寒泉獄,當時他若是出去,定然被抓個正著,但是若不出去,孟婆遲早會尋來試藥室,到時候還是跑不掉。左右為難之際,他忽然想起當初在三祖殿躲入活死人青銅棺的往事,見試藥台四四方方,如一口棺材,於是上前查看了一番。他原本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試藥台的一側竟能掀起來,底下是空的,可以容人藏身。當時情勢緊迫,他別無選擇,只好在試藥室內踩出滿地的腳印,好讓孟婆和面具道士找不到他腳印的去向,然後躲入了試藥台下。
白玉蟾說道:「我在橋上停步之時,便知是你躲在橋下,後來見這裡滿地腳印,便猜到你躲進了試藥室,藏身在試藥台下。」他故意將玉道人拖入暗河,再將渾身是水的玉道人拖進試藥室,為的便是掩蓋乾坤留下的腳印。當時乾坤在試藥台周圍留下的痕迹最多,他迅速將玉道人鎖在試藥台上,也是為了掩蓋痕迹,遮掩乾坤的藏身之處。
乾坤略微奇道:「你站在橋上,理應看不見橋下的情形才對,怎知躲藏的人一定是我?」
「我見木姑娘面有急色,落梅妝變成了深紅色,便知躲藏之人一定是你。」白玉蟾笑道,「我們同來九泉獄的人當中,除了你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讓木姑娘如此關心。」
乾坤暗暗心道:「原來木芷這般在意我的安危。」一時間喜不自勝,竟比自己從孟婆手底下逃脫還要高興。
白玉蟾向乾坤介紹那老道士,說道:「道友,這位是我師父翠虛真人。」
乾坤尚且欣喜不已,聽了這話,六道乾坤眉猛然一動,轉頭向那老道士看去。他在試藥台下聽到了眾人的對話,知道眼前這位老道士便是寒泉獄的鎮獄閻羅,然而白玉蟾竟說老道士是翠虛真人,著實令他吃驚不小。翠虛真人的名頭他早有耳聞,知道那是金丹派南宗的第四代掌教,若是論起道教各流派宗師的輩分,翠虛真人甚至比王重陽真人還要高。翠虛真人本名陳楠,是名聞天下的煉丹大師,據說其人衣衫襤褸、塵垢遍身,能以泥土摻符水,捏成小丸救人治病,無不靈驗,因此世人稱其為「陳泥丸」。乾坤之所以吃驚,是因為他早就聽聞,陳泥丸在六年前雲遊至漳州時,不小心落水仙逝,金丹派南宗自此將其尊奉為四祖,實在沒想到竟會在寒泉獄中見到活著的陳泥丸。傳聞陳泥丸落水仙逝時已是一百六十歲高齡,眼前這位老道士面相極老,看起來多半已百歲有餘。
「翠虛真人?前輩莫非是……陳泥丸?」乾坤難以置信,語氣中大有疑義。
那老道士沒有應聲,只是輕輕抖了抖手中的銀絲拂塵,目有驚色地看著乾坤。
一旁的白玉蟾說道:「師父別號『陳泥丸』,原來道友是知道的。」
乾坤道:「金丹派南宗四祖的名頭,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又豈會不知?」
其時天下道教流派甚多,金丹派南宗的名頭雖然響亮,但比起全真道還是多有不及,陳泥丸的名頭也及不上王重陽和丘處機等人,遠遠沒到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但這話讓白玉蟾聽在耳中,卻有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不瞞道友,其實我白玉蟾並非什麼閑散道士。我本是金丹派南宗第五代弟子,六年前師父落水失蹤後,我一直不信師父已經仙逝,苦尋了六載,終於探知師父被蓮社抓走,身在九泉獄中,這才來闖終南山秘境。」
白玉蟾這麼一說,乾坤再無懷疑,當即向陳泥丸躬身行禮,說道:「翠虛真人活命之恩,在下感激不盡!」陳泥丸早已看出他躲在試藥台下,卻沒有當著黑袍孟婆的面揭穿,自然算是對他有活命之恩。
陳泥丸道:「小友不必多禮。」他看著乾坤身上的紫色道袍,目光中略有驚疑之色,說道,「你身上穿的這件法服……」話說一半,欲言又止。
白玉蟾連忙說道:「師父,這位道友姓乾名坤,乃是道聖傳人。他身上這件法服,便是道聖法服龍褐。弟子之所以冒險替他遮掩藏身之處,便是為此。」
陳泥丸「啊」了一聲,仔細地打量乾坤。歷代道聖傳人,都是道教宗師級人物,他見乾坤年紀輕輕,最多二十齣頭,竟會是道聖傳人,不禁大感詫異。
乾坤說道:「翠虛真人、玉蟾兄,二位救我性命,我不敢再有欺瞞。我身上這件法服,的確是龍褐,但我並不是道聖傳人。道聖傳人本是全真道創派祖師重陽真人,重陽真人仙逝之時,沒有擇定下一代傳人。我得到這件龍褐,實屬機緣巧合。」
陳泥丸說道:「龍褐銷聲匿跡數十載,小友能得到它,足見道緣極深。自文始真人以來,得龍褐者,即為道聖傳人。縱然龍褐是你機緣巧合所得,可你一旦穿上了它,便是新的道聖傳人。想不到啊,老道有生之年,居然能在這寒泉獄中見到道聖傳人,見到道聖法服……」說話之時,一雙渾濁的老眼望著龍褐,眼中大有光芒閃動。
乾坤說道:「翠虛真人是寒泉閻羅,我有一事相求,還望真人成全。」
「你只管說來,」陳泥丸說道,「老道自當儘力而為。」
「我擅闖寒泉獄,是為了救玉蟾兄和一位同伴。如今玉蟾兄沒事,當真是再好不過,但我那位同伴,眼下還被關在寒泉獄中。」乾坤說道,「還望真人高抬貴手,能放了我那位同伴。」
陳泥丸微微一笑,說道:「你要救的同伴,想必是那位木姑娘了。」他聽了白玉蟾方才所說的話,此時再聽乾坤這麼一說,便立即猜到乾坤要救的人是誰。
乾坤也不加掩飾,直接應道:「正是。」
陳泥丸說道:「玉蟾,你快去獄中放木姑娘出來,帶她來煉丹室。」
「是,師父。」白玉蟾立即戴上赤面獠牙面具,打開試藥室的太極石門,走了出去,再關上石門,往關押木芷的牢獄去了。
乾坤沒想到陳泥丸這麼輕易便答應了,不由得大喜過望,立刻拜倒叩頭,說道:「多謝真人成全!」
陳泥丸忙道:「舉手之勞,何足言謝!小友快快請起。」待乾坤站起後,他又道,「你渾身是傷,快隨老道來。」說完便領著乾坤進入了煉丹室。他步履穩健,不需要旁人攙扶,哪裡還有之前顫顫巍巍、老態龍鐘的模樣。
進入煉丹室後,陳泥丸示意乾坤在蒲團上坐下。他將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放在蒲團旁,走到葯櫃前,拉開一個抽屜格子,取出一個小小的銀盒。他打開銀盒,裡面裝有淤黑色的藥膏,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刺鼻氣味。他將乾坤身上的十幾道傷口擦拭乾凈,往傷口上細細地塗抹藥膏。乾坤初時覺得傷口一麻,但隨即一陣清涼,疼痛驟減,便知這是極好的治傷靈藥。
便在這時,一陣鐐銬聲響起,白玉蟾押著木芷,走進了煉丹室。
活死脈
白玉蟾戴著赤面獠牙面具,木芷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她被押出牢獄時,其他囚徒都以為她是被帶去試藥,同被關在一間牢獄裡的水之湄還冷笑著對她說了一句:「木丫頭,一路走好。」便是連木芷自己,也以為此行是被押去試藥。她對試藥一點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說熟悉至極。在洞天福地,她曾為道藏一葉做了十年的試藥道子,對她而言,那十年的經歷實在是痛苦至極,不堪回首。她因為試藥而積毒在身,眉心處已有四瓣梅花,倘若哪天長出了第五片花瓣,她便活不成了。她成了木行士,不再做試藥道子,如今道藏一葉也已經死了,本以為這輩子徹底告別了試藥,想不到來到終南山秘境,在這寒泉獄中,竟然還會有此遭遇。之前那些試藥的囚徒,沒一個能夠活命,她自知此番試藥,必定加重積毒,即便一時不死,也會繼續試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直到她死去為止。她心愿未了,實不甘心就此死去,但她吸入孟婆湯的毒氣後,連日來渾身疲軟,此時縱有一顆反抗之心,卻無半點反抗之力。從牢獄走到煉丹室,只不過片刻時間,木芷卻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這些往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歡喜、有的悲傷,還有她那個未了的心愿,一切都在她的腦海中匆匆掠過,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
木芷已是萬念俱灰,卻沒想到進入煉丹室後,白玉蟾便摘下了面具,用鑰匙打開了她手腳上的鐐銬。而在煉丹室中,乾坤一本正經地端坐在蒲團之上,正咧開嘴沖著她笑。
「乾坤……」
短短的一聲「乾坤」,卻滿含著驚訝、疑惑和喜悅。坐在地上的人是乾坤,身旁的面具道士是白玉蟾,顯然她被帶到煉丹室來,絕不是為了試藥。如同劫後餘生一般,她心中驚喜萬分。然而驚喜之餘,她鼻尖卻一酸,眼圈兒突然一紅,淚水便要奪眶而出。
「木芷!」乾坤笑容一頓,當即用手撐地,想要站起身來。陳泥丸此時正在給他的傷口上藥,忙道:「小友莫動。」乾坤只好坐回蒲團之上。
白玉蟾關上了太極石門,道:「木姑娘,你中了孟婆湯的毒,毒還未解,快先坐下。我這便取解藥來。」他扶著木芷來到乾坤的身旁,讓木芷坐在另一個蒲團上,然後拉開藥櫃左側的一個抽屜格子,取來了一個墨綠色的瓷瓶,又倒了一碗清水。他從瓷瓶中倒出些許白色粉末,融在水中,讓木芷喝了。
乾坤略微側了側身子,這樣可以和木芷相對而坐。他痴痴地望著木芷,見她一臉憔悴之色,眼睛裡隱隱有淚光泛動,一時間心生憐意,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道:「怪我不該這麼晚才來,讓你受了這麼多苦……」
木芷的臉頓時一紅,將手縮了回去。她忍住了眼中的淚水,把臉側向一邊,低聲道:「我沒事……他們只是把我關起來,沒有為難過我。」說話之時,語氣變冷了不少。
乾坤見木芷態度轉變,立時想起木芷曾說過的關於心愿未了的那些話。木芷一直迴避男女之情,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他也曾暗暗告誡過自己,要將對木芷的情愫深埋心底,不再輕易表露出來,這樣兩人相處之時,才不會讓木芷尷尬為難。可是他剛才情難自禁,還是一不小心做出了出格的舉動。他心裡有些惱怒,不知是在惱怒自己,還是在惱怒別的什麼,當即舉起另一隻手,便對握過木芷的那隻手狠狠地扇了下去。
木芷嘴唇一動,想要阻止乾坤,但話到嘴邊,卻又咬住了嘴唇。
「啪」的一記重響,乾坤的手背登時紅腫了起來。
乾坤身上的傷口共有十幾處,除了兩處在鎖骨內側,其餘傷口均在手臂上。陳泥丸正專心給乾坤的手臂上藥,眉頭不由得一皺,道:「小友,你這是做什麼?」
乾坤沒去想該怎麼回陳泥丸的話,只是嘆了口氣。
忽聽陳泥丸「咦」了一聲,說道:「奇怪,當真奇怪……」
乾坤急忙轉頭看向陳泥丸,木芷和白玉蟾也扭過頭來,只見陳泥丸正盯著乾坤鎖骨內側的兩道傷口,神色大為驚訝。
鎖骨內側的兩道傷口最早上藥,陳泥丸分明記得上藥之時,兩道傷口還在隱隱滲血,眼下不過片刻時間,兩道傷口不僅止住了血,而且皮肉相合,竟已癒合了一多半。陳泥丸知道自己的百草黑玉膏對治療外傷極為有效,但遠遠沒到如此神效的地步。他用一種頗為驚怪的眼神打量了乾坤一陣,忽然拿起乾坤的手腕,仔細地診起脈來。
乾坤疑惑不解,木芷和白玉蟾也都微微皺眉,不明白陳泥丸突然診脈是何用意。
陳泥丸仔細診了乾坤手腕上的脈象,又診手臂內側的脈象,再診脖頸根部的脈象。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奇怪,最後收回了手,問道:「小友,你是不是……患有什麼怪病?」
乾坤應道:「我自小到大,除了傷風感冒,沒得過別的病。至於怪病,那就更加沒有得過了。」
「可是你的脈象……」陳泥丸說道。
「我的脈象有什麼不對嗎?」乾坤見陳泥丸欲言又止,不禁也跟著好奇了起來。
陳泥丸沒有回答,想了想,又問:「你的身子可有什麼異於常人之處?」
乾坤如實答道:「那倒是有不少。我的雙手力氣很大,常人舉起百斤重物已是極難,我卻輕易便能舉起數百斤重的東西。我中毒之後,無須解藥,無須救治,便會自己沒事,且但凡中過的毒,便不會再中第二次。我受傷之後,往往只過一夜,傷口便全然癒合,哪怕是極重的傷,也是如此。我一直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頓了一下,又想起一事,「對了,我曾吞服了活死人胎珠,自那以後,有時我會突然變得癲狂,渾身燥熱,體內湧起一股奇怪的力量,幾乎難以控制。」
「活死人胎珠?」陳泥丸微微皺起了白眉,「那是何物?」
乾坤心中一奇:「活死人胎珠是開境物,翠虛真人身為寒泉閻羅,難道連胎珠也不知道嗎?」他見陳泥丸的神情沒有半分虛假,似乎當真不知活死人胎珠是什麼東西,於是簡略說了活死人胎珠的來歷、活死人胎珠作為開境物引起的紛爭,以及自己吞下活死人胎珠的經過。說完之後,他又想起木芷還不知道陳泥丸是誰,於是便向木芷介紹了陳泥丸。
陳泥丸是天底下有名的煉丹道士,木芷做試藥道子期間,道藏一葉常常提及五湖四海的煉丹大師,便提到過陳泥丸的名字,還講過陳泥丸的不少逸聞。木芷由此知道陳泥丸平素不衫不履,邋裡邋遢,此時一見,果真如此。她看了一眼陳泥丸,又看了一眼白玉蟾,見兩人都不修鬚髮、滿面塵垢,不禁暗覺好笑:「果然有什麼樣的師父,便教出什麼樣的徒弟。」
陳泥丸聽完乾坤的講述後,感慨連連,說道:「原來還有開境日和開境物這回事。老道所要的幽靈草和七彩葉猴,竟是如此得來。難怪一天之內,黃泉獄中便押來這麼多擅闖之人,原來你們都不是擅闖,而是蓮社開境後才進來的。」
乾坤越發驚訝,實在沒想到陳泥丸作為鎮獄閻羅,不僅對活死人胎珠一無所知,甚至連開境一事都不知曉。
陳泥丸看向白玉蟾,說道:「玉蟾,前幾日為師問起你,你說來終南山秘境是一路闖進來的,為何沒提起開境一事?」
白玉蟾如實應道:「弟子沒有得到開境物,是靠道友和木姑娘引路,這才一路闖了進來。師父是寒泉閻羅,弟子原以為師父知曉開境一事,是以未曾提起。」
陳泥丸搖頭嘆道:「為師雖然做了寒泉閻羅,但這寒泉閻羅……唉,不說也罷,不說也罷。」轉頭繼續問乾坤,「小友,你說的這些異於常人之處,都是吞服活死人胎珠後才出現的嗎?」
乾坤想起曾在三祖殿內吸入噬魂香而自行解毒的事,說道:「那倒不是,早在吞服胎珠之前,我便有過中毒自解的情況。我雙手力氣大於常人,更是從小便有了。」
陳泥丸說道:「如此看來,你這些異於常人之處,應該與活死人胎珠沒有關係。」他想到乾坤身體的各種異常,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說道,「老道一直以為,世上患有如此奇症的人只有一個,想不到……想不到竟還有第二個。」
乾坤原本就想不明白自己的身體為什麼會出現各種異常,此時聽陳泥丸這麼一說,似乎他知道這些異常情況的由來,不由得更加好奇,說道:「這些異常已困擾我許久,萬望真人指點迷津!」
陳泥丸面露猶豫之色,捋著稀稀拉拉的鬍鬚,在煉丹室內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問道:「小友,你實話告訴老道,你到終南山秘境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乾坤不禁心中暗想:「是啊,我到終南山秘境來,究竟為了什麼?因為好奇,所以想來探個明白?因為承繼龍褐,所以想來求道?還是為了……為了木芷?」他抬眼向木芷看去,恰好木芷也正向他看來,兩人目光一對,他露出了微笑,木芷卻迅速把目光移向了一邊。他捫心自問,之所以要來終南山秘境,到底還是為了木芷居多,既是為了替木芷了卻心愿,更是為了保護木芷周全。但他每次表露心跡時,木芷總是一再迴避,他此時若再直言相告,只怕又會惹得木芷不悅。「為什麼要來終南山秘境?」他搖了搖頭,對陳泥丸道,「這個問題,我可當真答不上來。」
若是換了孟婆,必定不信乾坤這樣的回答,但陳泥丸卻是信了,說道:「過去五年間,有不少人闖入終南山秘境,大都被囚禁在這寒泉獄中。老道問過這些人,他們有的是為了求財,有的是為了權勢,也有來尋人的、治病的、找奇珍異寶的,更多的還是為了長生不死。如小友這般不知為何的,倒還從沒有過。」
乾坤淡淡一笑,說道:「世上渾渾噩噩之人比比皆是,別說來終南山秘境不知為何,便是活了一輩子還不知為何而活的,也是大有人在。終南山秘境雖然神奇,據說世人所求之物都能在這裡找到,但我什麼也不求,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倒也瀟洒痛快,沒什麼不好。」
陳泥丸嘆道:「小友與終南山秘境大有干係,老道實沒想到,你來終南山秘境,竟是什麼也不求。」
六道乾坤眉一挑,乾坤奇道:「我與終南山秘境大有干係?」
木芷對終南山秘境極是關心,聽陳泥丸說乾坤與終南山秘境大有干係,也不禁大感好奇,抬起一雙妙目望著乾坤。恍惚之間,她竟覺得乾坤變得陌生了許多,便如隔了一層輕紗,令她看不真切。
「你什麼都不知道,卻來了終南山秘境,看來是天意如此。」陳泥丸嘆了口氣,說道,「有些事情,老道若是不告訴你,那便是害了你啊。」
乾坤越聽越不明白,道:「還望真人明示。」
陳泥丸的眼睛裡一直夾雜著猶豫之色,這時猶豫之色盡去,彷彿在一瞬間下定了決心。他示意白玉蟾去太極石門處守著,聽著外面的動靜,留意是否有人進入外面的試藥室,然後才在正中央的蒲團上坐下,對乾坤說道:「小友,你可知你的身體中毒之後,能夠自行解毒,受傷之後,傷口癒合極快,癲狂發作之時,渾身力如泉涌,這些其實不是什麼利好之事,而是患上了一種世間罕見的奇症?」
乾坤搖頭道:「從沒有人跟我說起過,我還是頭一次知道。這是什麼奇症?」
陳泥丸說道:「這奇症的名字,叫作活死脈。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一人,也患有這活死脈奇症。老道曾為那人診過脈,那人的脈象與你一模一樣。那人的身體也有你所說的這些異常之處,甚至比起你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人是誰?」乾坤問道。
「那人是……」陳泥丸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那人主宰著九泉獄和碧落天,是這終南山秘境的主人。」
乾坤和木芷同時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兩人只知道終南山秘境有蓮社守護,至於終南山秘境還有主人,實在是聞所未聞。守在太極石門旁的白玉蟾聽了這話,也是轉過頭來,臉上流露出了一絲驚色。
陳泥丸說道:「你們這般驚訝,老道實能理解。當初老道得知終南山秘境有主人時,也是萬分驚訝,難以置信。」想起往事,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徐徐說道,「老道這一輩子,統共活了一百六十六歲,前六十年修內丹之術,得以延年益壽,後百餘年卻痴迷外丹之術,只盼有朝一日能煉出長生不死葯。老道為了煉出長生不死葯,窮盡醫書藥典,遍尋金石藥物。六年前,為了尋找一種極為罕見的丹砂,老道去了一趟漳州梁山,路過一小橋時,與一箍桶老人相撞落水,醒來後便已身在黃泉獄中。那些看守牢獄的蓮社信士,對老道什麼也不說,只是隔上一段時間便對老道用一次刑。那時老道既不知身在何處,又不知為何被囚,常想一死了之,但百年所願尚未達成,實是心有不甘。」
乾坤聽著陳泥丸的講述,不禁想起自己在黃泉獄中的遭遇,那些戴著赤面獠牙面具的蓮社信士,也是什麼都不告訴他,便將他囚禁起來,日日嚴刑拷打,當真是莫名其妙地受盡了折磨。
陳泥丸說道:「老道被足足關了半年之久,才被帶去白牢,見到了孟婆。孟婆說了九泉獄和碧落天的事,問老道是否甘願成為蓮社信士,留在九泉獄中為她煉丹。老道當然不肯,孟婆便又把老道關回牢獄,此後每隔一月,便來詢問一次。如此又過了半年,這半年間,蓮社信士不再對老道用刑,孟婆每月來詢問時,都會帶來一些記載金石奇術的古籍,那些古籍在世上早已失傳,實不知孟婆從何處得來。老道看的古籍越多,對煉丹之道的理解便越深,從前煉長生不死葯時有過許多難解的疑惑,漸漸竟都想明白了。眼看煉出長生不死葯頗有可能,老道實在手癢,只想有一丹爐,親自一試究竟,再加上過夠了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終於還是答應了孟婆。孟婆沒有立即回話,隔了幾日才來見老道。她告訴老道,要老道煉丹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她的主上,也就是終南山秘境的主人。
「老道大吃了一驚,實沒想到終南山秘境居然還有主人。孟婆說那主人患上了一種奇症,問老道是否願意替那主人煉製治病的丹藥。老道答應了下來,很快便有碧落使者來到黃泉獄,押老道去碧落天,為那主人診脈看病。老道被蒙住了眼睛,又用黑布罩住了頭,被碧落使者押行了許久,終於坐了下來。老道替那主人診脈,竟是從未遇過的奇怪脈象,有時張脈賁興,跳動極快,快到無與倫比,有時卻又猝然靜止,完全不動,便如人死了一般。那主人自述癥狀,說他手握終南山秘境的秘密,已在世間活了上千年,千年間不毒、不傷、不眠、不死,只是每隔四十九天,便會發作一次癲狂,發狂之時猶如身遭萬劫,五臟六腑如受火焚,痛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稱此症為活死脈,提拔老道為寒泉獄鎮獄閻羅,供以天下所有醫書藥典、奇花異草和金石丹砂,許以五年期限,要老道煉出醫治活死脈的金丹。若是煉成了,老道所求任何事物,他都會一一滿足,便是想要長生不死,他也能辦到,可若是煉不出來,老道便會被押去溟泉獄,受九幽陰劫而死。老道碰到這種世所罕見的奇症,當時便躍躍欲試,想看看以老道之能,究竟能否煉出治病金丹,又想著煉製治病金丹之時,也能煉製長生不死葯,是以一番權衡,最終答應了下來。」
乾坤聽到這裡,再也剋制不住心中的驚奇,說道:「世間萬物均有壽限,人的壽命不過百年,真人有一百六十六歲高齡,已是我所見過的最為長壽之人。便是傳說中的彭祖,也不過八百年的壽限。那主人竟活了千年之久,這……這怎麼可能?」他一邊說話,一邊搖頭,委實難以相信。
木芷同樣驚訝不已。除了驚訝之外,她眉心處的四瓣梅花隱隱變紅,臉上流露出了極為關切的神色,似乎對終南山秘境主人的事十分在意。
陳泥丸說道:「這是那主人親口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老道也是不知。老道為那主人診脈時,一直被蒙住了眼睛,看不見他的模樣,不知他究竟有多老,只是聽他的聲音極為年輕,倒像是只有二十來歲的少年人。」說到這裡,他也覺得困惑,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然後繼續往下說道,「這五年來,老道窮盡所學,煉出了不少丹藥。每次煉丹,一口丹爐之內必須同煉兩粒,煉成之後,蓮社信士拿出其中一粒,捉來囚徒試藥。倘若囚徒試藥後沒事,剩下的那粒丹藥才會被送上碧落天。老道是寒泉閻羅,能號令獄中的蓮社信士,唯獨試藥一事,老道不能插手,想來那主人終究還是信不過老道,怕老道在丹藥中偷做手腳。寒泉獄中關押了不少囚徒,老道審問過每一個囚徒,對各人的好壞有所了解,請求蓮社信士在試藥之時,儘可能地挑選作惡多端的人,不要為難那些好人。可即便是看著那些惡人因試藥而死,老道也是心有不忍,負疚難安,只盼能早日煉出金丹,治好那主人的活死脈奇症,讓獄中的囚徒儘早免去試藥之苦。可是五年過去了,送上碧落天的丹藥已不下百粒,卻始終沒有傳來那主人病癒的消息,只是每隔一段時日,便有碧落使者前來寒泉獄,催促老道抓緊煉丹。
「那主人為了治好活死脈,除了要老道煉丹之外,還用了其他不少法子。九泉獄統共九層,各層關押的囚徒都不相同,寒泉獄關押擅闖之人,用於煉丹試藥,黃泉獄關押百歲之人,是為了從那些百歲老人身上找到長壽無病的法子。其他各層之中,有的關押了世間有名的醫士大夫,有的關押了各種奇人異士,這些人之所以被抓來,都是為了給那主人治病。碧落天上還種著各種奇花異草,養著各種珍禽異獸,圈養了不少童男童女,全是給那主人治病所用。據說碧落天上有一口福壽井,那口井極深極大,井中填埋了各種屍骨,其中不少屍骨都是幼童。老道被抓來九泉獄不過五六年時間,那主人主宰碧落天和九泉獄卻已長達千年之久,據說千年以來一直如此,實不知有多少無辜生靈喪命於碧落天和九泉獄中。老道雖然去過一次碧落天,途中也行經了九泉獄,可是眼睛被蒙,沿途未能親眼所見,不知這些傳聞是真是假。但黃泉獄和寒泉獄的情形,老道是親眼所見,的確和傳聞一樣,想來其他傳聞也不會是空穴來風。老道一心煉製治病金丹,連長生不死葯也顧不上煉了,也是想那主人早日病好,好讓九泉獄和碧落天的無辜生靈能少受苦難。可惜老道本事不濟,五年之期只剩下最後一月,要煉出治病金丹,恐怕是無能為力了。」
陳泥丸徐徐道來,語氣平緩淡然,可乾坤聽在耳中,初時覺得驚駭莫名,後來卻只覺得煩惡無比,尤其是聽到那主人竟圈養了不少童男童女用於治病,碧落天上甚至有一口填埋了許多孩童屍骨的福壽井時,立刻感到一股怒氣直衝腦門。當初他在長安城各大道觀出家修道,只因看不慣一些道士的惡行,便一怒之下干出了打傷主持、燒毀道觀的事。此時聽到那主人如此惡行累累,他立刻憤慨不已,一番話衝口而出:「那主人做下這麼多滔天惡行,真人居然還要給他煉丹治病?他有病在身,尚且如此作惡,若是病好了,只會作更多的惡,世間不知還會有多少人遭難。真人若是真為碧落天和九泉獄中的無辜生靈著想,就該反了他,殺上碧落天,將他除掉,永絕後患!」說話之時,六道乾坤眉倒豎而起,圓瞪的雙目之中,隱隱然有紅光泛動。
陳泥丸嘆道:「碧落天和九泉獄中,不知有多少厲害人物為那主人效命。你所知的蓮社,不過是這些厲害人物中最沒用的一群人,可即便如此,蓮社的那些信士也已極難對付。想要反那主人?」說著不停嘆氣,連連搖頭,「絕無可能,絕無可能……」
乾坤立時想起黑袍孟婆曾說過蓮社只是一條看門狗,此時聽了陳泥丸的這番話,才知黑袍孟婆所言是何意思。但他怒火中燒,脫口便道:「那又如何!你沒有反過他,怎就斷言絕無可能?哪怕當真絕無可能,那也要反他,便是被他殺了,也強過替他作惡。」
陳泥丸聽了這話,長長地嘆了口氣,接下來便是若有所思,一陣默然。
木芷忽然問道:「敢問真人,這麼多厲害人物,為什麼全都甘願待在碧落天和九泉獄,任由那主人差遣驅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