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汴梁。
小雪過後,天氣迅速地冷了下來,縱然以汴梁的繁華,也掩不住空氣中瀰漫的絲絲寒意。從左相府邸中出來,秦檜搓了搓手,呵出一口寒氣,端方的眉宇間,儘是森然之氣。
「鼠輩無能,奸臣誤國……」
咬牙切齒地低語了一聲,隨從駕了馬車過來請他上車時,他用力揮了揮袍袖:「不上,我要走走。」
離開相府的巷子,拐角出去便是鬧市,街道兩旁各種小吃茶點,霧氣升騰,一片熱鬧歡欣的景象。馬車與一眾隨從跟在身後,秦檜徑直前行,回想起方才在李綱府上聽到的消息,仍然一腔憤懣。
九月下旬,王稟、楊可世終於在北面對遼開戰,十萬軍隊在拒馬河一帶對遼國一萬人展開攻擊……大敗。
這真是扯淡。
如今北地的局勢瞬息萬變,金國自上半年對遼宣戰,這半年的時間裡連戰連捷,已經下了遼國近半數的郡縣。這樣百年難有的機遇下,只要武朝展示出自己的實力,幽燕一地舉手可回。王稟、楊可世率領軍隊耽擱了幾個月的時間,見人僅有萬人方才出手,誰知道到最後竟是這樣的一個戰果,若是放在金人眼裡,對方會是怎樣的一個想法。朝中無數主戰臣子,數年以來的無數努力,幾乎可以說就此付諸一炬了。
鼠輩無能,奸臣誤國!
放在在李綱府上聽到這戰報時,他幾乎有眼前一黑的感覺,到得最後,這心情也只能化為這八個字而已。
當然,這其中的許多事情,作為他來說,其實還是清楚的。這一次的伐遼,朝中的主戰一方,始終是站在強勢的位置上的。這中間,有秦嗣源數年前的準備,有聖上的決心,有李綱的主導。有童貫的支持,他在其中,也是盡最大的力量做出了推動。但雖然最後的目的一致,各人的用心卻不一樣。
樞密使童貫想要拿下平遼、復幽燕的功勞,,留下千古美名的野心,他是清楚的。在王稟、楊可世出兵之時。他就曾經給過警告,當然,在童貫那邊給出的理由是說,十五萬精銳禁軍正南下平方臘之患,北上雖有十餘萬大軍,仍恐有不足,因此暗中給王稟、楊可世的意思只是盡量做好出征準備,待他平叛後北上。合三十萬大軍,方才能一舉底定局面,萬無一失。
童貫的私心誰都知道。左相李綱則等不了那麼多,從頭到尾,李綱是個急性子。聖上用他為相之後,他專心籌備軍事,將所有的資源都朝這方面傾斜了過去,朝廷內外在某些方面早已怨聲載道,壞人財路就是這等下場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若是秦嗣源能夠早些時間起複,那個為人精明面面俱到的老人或許就能在各方面做好平衡。但事到如今,若是平遼之事不能早日奏效。李綱在位越久,遇上的壓力,也會越大。
因此,對於王稟、楊可世,李綱這邊採取了高壓政策,逼著他們必須早日動手取得一場勝仗。但這樣的高壓並沒有太大的效果。伐遼是大事,既然出兵,就不可能輕易換將,更何況王稟、楊可世是對樞密使童貫負責的,得罪童貫賣李綱面子的事情誰也不肯做。
這中間,最後還是秦嗣源的背後出手有了效果。秦檜掌管御史台,暗地裡流傳的一些消息中就表明,自從王稟、楊可世領兵開始,傾向於秦嗣源的一干御使就在做準備,搜集羅織各種證據要在他們不作為之時狠狠參上一本。對於這位本家老人的狠辣,秦檜也是最近才清楚的,一旦他真的動手,目的不僅僅是砍對方一個頭,甚至可能讓王稟、楊可世抄家滅族。正是這種「你不作為我一定殺你全家」的狠辣起了作用,這才令得北伐軍考慮出兵。
當然,北伐的軍隊中,除了王稟、楊可世,其實還有童貫安插的各個棋子,真打起來,制約肯定還是有的。但無論這中間還有多少理由,十萬人,對上一萬,打敗了,這真的是再荒謬不過的一件事。
庸人誤國!奸臣誤國!
從明天開始,御史台要開始參人了,王稟、楊可世、北上軍隊中任何聽名於童貫的副將,乃至於童貫本人,連同李綱這種總理此時卻對局勢毫無掌控力的無能左相,朝中一大堆參與此時、勾心鬥角的大臣,一個都不要想跑掉!
百年大計,無數謀劃,盡毀於此類鼠輩之手。
走在寒風凜冽的大街上,秦檜做出了這個決定。
當然,不久之後,當理智回到身體,秦檜還是反應過來,一次要參倒這麼多人終究不可能,重點還是放在王稟楊可世等一干軍隊將領的身上吧……
於此同時,右相府邸。
「這個……不算是我見過最扯淡的事情……」
拿著卷宗的手微微顫抖著,在空中晃了晃,最終砰的一下摔在桌子上,秦嗣源皺著眉頭,壓抑著怒氣,深吸了一口氣。
「完顏部護步達岡兩萬軍隊破八十萬,臨潢府之戰半日破城……與之相比,十萬人對上一萬人敗了,還真不算是最奇怪的事!」
此時房間里,正與秦嗣源呆在一起的是最近回京的秦家長子秦紹和,他也被這傳來的消息震撼到,皺了皺眉走過去想要說點什麼:「爹……」老人已經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金人可以用兩萬人克遼人八十萬,而遼人可以用一萬人破我武朝十萬大軍,相形之下,我武朝軍隊算是什麼了,這些人……做的好事……」
氣歸氣,有些事情已經發生,即便再氣也已經於事無補了,這類事情秦嗣源也並非第一次見,片刻之後,他從初時的憤怒中平復過來,嘆了口氣:「終究是我低估了北上軍隊中的勾心鬥角,童貫啊童貫,他未必能做成什麼事情,但想要讓人做不成事,那你就真的做不了。十萬對一萬啊……紹和。北上之時,我記得立恆曾說過一句話,沒有實力,便是再想運籌帷幄。都是空談。不過,十萬對一萬,你覺得這真就是沒有實力么?」
「有人想打,有人想逃,有人做事,有人作梗時,便是百萬人也打不過的。」
秦紹和說完這些。秦嗣源沉默了許久,終於在書桌後坐下:「二十九王稟、楊可世在拒馬河兵敗,三十童貫圍杭州,到如今恐怕還是僵持不下。方七佛是個人才啊,咬死了童貫在嘉興一帶硬生生地拖到了立冬,從聞人不二的情報看來,杭州短期內大概是下不了了。幾個月來,唯一能看的消息大概就是立恆在杭州城裡的一番作為。可惜……童貫圍杭州,還是稍微早了些……若是童樞密的軍隊能再晚點才圍杭州,事情或許能更好一些。」
江寧。成國公主駙馬府。
書房裡,康賢拿著一份情報,嘆了口氣。
「三個月內,從階下囚到座上賓,挑動杭州城內局勢變幻,這等手段,真是令人佩服。可惜,那霸刀營與包道乙之間的衝突開始不久,杭州城已經再度被圍了,只要稍有理智。雙方就不可能再打起來,若真能按照原本的計劃,誅殺了包道乙,令他的手下空出關鍵的位置。軍隊的破城有可能就在反掌之間。但即便不能如此,以一人之力使其內耗,也已在這戰局中。起到極大的作用了……」
康賢說著這話,此時在書房中聽著的,卻是兩名女子。今天在這的是聶雲竹與元錦兒。當初得知寧毅被困的消息,聶雲竹曾經來求康賢幫忙,康賢雖然點頭做了承諾,但總是難以令人信服。雲竹擔心寧毅安慰,心想無論如何,總該南下打聽一番,她與錦兒已經出了城,隨後卻被康賢安排的人手攔住,為了安撫兩人,康賢向她們承諾,會將收到的有關寧毅的情報轉告給她們,此後每隔一段時間,雲竹與錦兒便過來打聽一番。
成國公主周萱富可敵國,秦嗣源當初創立的**於六扇門之外的情報組織,實際上還是由這邊在支持運作。畢竟若非皇家的關係,朝廷也不可能讓這樣一個組織存在。聞人不二實際上還是出自康賢門下,他自然也可以拿到杭州的消息。直到此時杭州已經再度被大軍圍困,康賢才向兩人和盤托出了寧毅在杭州經歷的事情。
對於寧毅,聞人不二此時已經頗為佩服,對付包道乙的行動雖然沒有使大軍攻城變得易如反掌,但也已經起了極大的左右,情報之中自也不免褒揚一番。康賢說給雲竹錦兒聽的版本略去了許多細節,另一些方面卻是添油加醋,變得儼如話本小說一般,將寧毅在敵營當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氣勢表露得淋漓盡致,實際上也是因為他看了情報之後,覺得心情暢快所致。
雲竹與錦兒——特別是錦兒——倒是有些目瞪口呆了,寧毅很厲害,她們多少是知道的,但被說得厲害到這個程度,在造反的軍隊當中與一群說來都是凶神惡煞能直嬰兒夜啼的傢伙周旋完全不落下風,這真的是她們認識的寧毅么?
「……如今杭州已經被團團圍住,何時破城還很難說,但消息已經無法進出了。因此這些事情才能零零總總地跟你們說說。但即便在江寧,想要他平平安安,你們也切記保密才是。此時叛亂眾人都已回到杭州,方匪當中,也不乏出色之人,如方七佛更是用天縱之才來形容也不為過,立恆會如何與他們周旋是很難說了,但自保應該無虞……」
康賢笑著:「總之,你們青睞的這小子,他絕非等閑之輩,就算對上方七佛,我看也未必會輸得了的,你們放心吧……」
微微的遲疑後,一身白色衣裙的雲竹臉上漾起一團紅暈,低下了頭:「我、我只盼他平安就是了……」
元錦兒原本聽得有些呆了,此時反應過來,眼睛咻的圓了:「我我我……我才沒有青睞他,是雲竹姐,是雲竹姐……嗚,駙馬爺爺你幹嘛把我拉進去……」
康賢只是呵呵地笑,過得一陣子,雲竹與錦兒離開了,康賢也離開書房,關上了門。書房隔壁的房間里,一對姐弟微微張著嘴,將耳朵從覆在牆上的碗狀竊聽器上收回來,神情還在震撼當中。
「師父……」周君武咂了咂嘴,「師父真厲害……」
周佩眨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才瞪了弟弟一下:「知道他厲害,你還不向他學,成天……」
「我學的也是師父教的格物啊!」最近老被這姐姐念叨,周君武嚷了起來,舉著手上的竊聽器,「要不是這個,你怎麼能聽到這些話的。格物才是最厲害的,這話師父說過……」
「男兒大丈夫,自當……」
「啊啊啊啊啊啊——」周君武捂著耳朵拚命搖頭,「姐,你不能因為被爹爹逼著嫁人就老拿我來訓話,我就喜歡格物就喜歡格物就喜歡格物,姐你就安安心心嫁人啦啦啦啦啦啦——」
周佩站在那兒,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待周君武叫完了,她猛地拉開弟弟捂住耳朵的,雙手,大吼一聲:「我才不嫁呢!」這一聲嚇得周君武猛地聳起了肩膀,呲牙咧齒的難受。吼完這句,此時已經亭亭玉立,到了嫁人年紀的少女朝門外跑了出去。過了好半晌,周君武才回過氣來,雙手叉腰,對著門外大吼:「女——人!哼!」
這話喊完,猛然間,姐姐的身影又出現在門口,應該是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跑回來的,她瞪著弟弟:「我知道你覺得你師父很厲害,但剛才聽到的時候,出去了千萬不能說給別人聽,知不知道。」
周君武愣了愣,點頭:「哦,知道了。」恭恭敬敬回答之後才反應過來:「姐,我又不是笨蛋!」
此時此刻,仍在亂軍之中的寧毅如何了呢?
讓我們的目光,再度投回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