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起時,環繞杭州附近的高嶺低丘,漫山遍野的連營。
凌晨的低溫凍結了不久之前還在瀰漫的烽煙與血腥氣,延續了數日的戰爭狂熱已經沉寂下來。從圍城的軍營到杭州城牆的距離上,無數的屍體、鮮血、插在地上或是屍身上的箭矢、被破壞的攻城器械形成了一片鮮紅與蒼白交織,熱烈又死寂的景觀,有的地面上倒下了屍體,浸出紅色的鮮血,火焰又將附近點燃了,撲出黑色的灰燼。整個戰場之上,紅色、白色、黑色交織延綿開去,一直延伸到飄散的霧氣里,被覆蓋在了一夜過後的薄薄冰層之下。
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戰馬從軍營中出去,往這邊戰場的方向上,死寂的景色里偶爾也有一兩點的黑影出現,這是擁有一定出營權力的軍人們,在安全的範圍內翻找友人的屍體,又或是小部分的軍隊中的投機者偷偷地出來翻找死屍身上的財物,這樣的尋找大多都是徒勞,但偶有小小收穫,也是能令人動心的。
對面的城牆上,火把燃燒的光點依稀浮動,如同籠罩在雲山霧海中的幽魅。
公元一千年左右,小冰河時期的無常氣候短暫地阻止了這場戰鬥,在持續了五天的輪番攻城之後,童貫終於暫時中斷了一鼓作氣拿下杭州的想法,讓圍城的士兵稍作休息,再圖後計。
圍城的軍隊雖然是五天以來的第一次沉寂,但守城的一方仍舊無法鬆懈。童貫在兵法之上並非庸手,五天的時間裡,大軍從杭州的三個方向發起攻擊,攻勢如怒濤般連綿不絕,但每一波的攻勢間時強時弱時虛實實,這南下的十五萬禁軍至少在此時的武朝堪稱天下精銳,戰鬥力還是要遠勝城裡的一幫起義農民的。若非方臘陣營在此時的杭州也算是精銳齊集,人力充分。又有不斷變冷的天氣,城牆上恐怕好幾次就得被童貫找到機會,撕開裂口。
也是因此,即便圍城軍隊已經停下攻擊。城池上的防守仍舊未有絲毫鬆懈的餘地,誰也不知道童貫會不會忽然發起新一波的攻擊。
又是兵凶戰危,才稍稍熱鬧了一點的杭州城,此時又陷入了一片緊繃的蒼白氣氛中,不過相對於上次方臘軍隊攻城時城內的慌亂,這時的杭州城內有半數已經成了造反者,眼下呈現在這裡的。又是另一種生態環境了。
細柳街附近屬於霸刀營的外圍,此時已經被圍了起來,長長的柵欄高高的箭塔。此時這裡更像是遠在數百里外的霸刀庄,已經被圍成一個山寨的模樣。要說這樣的戒備是為了防城外的童貫大軍,是沒人信的,自從與包道乙徹底決裂之後,劉大彪就下令在外面弄了這樣的一層東西,主要還是因為與包道乙的衝突日趨白熱化。方臘等人也拉不了架了。不過,沒有多少人知道的真實原因是,此時在細柳街中進行的一些東西。劉西瓜不願意被打擾,因此才借題發揮,將霸刀營如此的**出來。
方七佛、王寅、司行方、鄧元覺、石寶這些軍中大員回來之後,童貫的大軍已經逼近杭州,因此他們也沒空調停霸刀營與包道乙之間的矛盾。不過圍城之後,雙方也就暫時放下了向彼此尋仇的心思,各自選了一邊的城牆參與幫忙。
而由於在這段時間裡隨著方七佛牽制童貫大軍令得隨行出去的霸刀營精銳損失慘重,這幾天的守城戰里,屬於霸刀營的人就沒有被分派太多的任務,而是盡量在安全點的地方查漏補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不管劉西瓜多麼任性,霸刀營的人終究還是方臘內部最堅挺的支持者,不管將來城有可能破又或是有可能亂,例如霸刀營這樣的力量,還是屬於方臘需要保全的核心武力。只要霸刀營有空閑,城內就不至於亂得太厲害。就算有人勾心鬥角想取代方臘當皇帝或是想出賣方臘博前程,也會忌憚霸刀營的存在不敢出手。
當初隨著方七佛攻嘉興,參與的霸刀營主力一共有三千餘人,後來劉大彪中途折回,留在方七佛手邊的仍舊有兩千多。為了實現將童貫攻城時間拖過秋天的戰略思想,方七佛帶領一干兵將硬生生地拖住了童貫這十五萬大軍的步伐,手下的損失其實也是頗為慘重的,霸刀營的那批人,一路上也已經死傷大半,僅餘數百得以生還。
死傷如此慘重,才終於給杭州城贏得了大量構築防禦的時間,當初劉西瓜對細柳街中的眾人蠻下了一部分戰況進展。這次軍隊回城之後,細柳街中的氣氛,自然也無法高漲得起來。但圍城數日之後,由於童貫的罷手,街道上的人們在這個清晨也終於得以休憩。不算濃密的霧氣當中,偶有上街的行人,說話之間也都是輕聲細語。而在霸刀營的主宅之中,有一扇窗戶,從凌晨便亮起了燈光,此時房間里的兩人便正在就一些事情進行對話。
「……民貴、社稷次之、君輕……當初說的時候,就說過人人平等這個意思,從孔子解很難,最好從孟子解。劉希揚在這方面是大家,他這篇文章雖然解得隨意了些,恐怕沒什麼誠意,但淺顯易懂,還是不錯的,往後可以拿來當入門讀物……我覺得值一斗……」
「既然毫無誠意,為何給他一斗……我只准五升。」
「不算是毫無,誠意還是有的……」
「淺的解法誰都會,隨便到街上拉一群人來,這種文章也有一堆。他既然是大儒,當然要逼著他作幾篇值得推敲的。而且他學問深,卻寫篇淺白的來糊弄人,明顯心中有抵觸,拿了一斗米,不吃完就不會解第二篇了……只給五升。」
「好的,劉希揚五升……郭季良的這篇就深一點,既然要敲打劉希揚一下,郭季良的這篇就給七升了。另外韓方均這篇有點力有未逮……」
燈點微微晃動,房間里說話的兩人,正是拿著一篇篇文章在看的寧毅與劉西瓜。雖然彼此都說得認真,但聽起來,一升一斗的就讓人覺得有些古怪。劉西瓜最近這段時間也在城頭,昨天稍稍休息一下。今天起得早,便找來寧毅議事,拿著一篇篇的文章聊了一陣子,又說起摩尼教來。
「……吳雲英那個女人沒腦子。忠心是忠心,但她不是霸刀庄的人,跟咱們不是一夥的,你要注意她一點。」方臘籍摩尼教「吃菜事魔」起事,軍中教眾還是頗多的,只是霸刀營本就強勢,不與匱乏。這講究同甘共苦團結農民力量的教派在霸刀營的信仰程度就有些差,這吳雲英便是摩尼教在霸刀營的分舵舵主,劉西瓜倒並不怎麼將她當回事,因為她是摩尼教在這邊掛名的聖女。
「她倒還好,最近也在聽課,我問她的時候,她倒是說這說法與教義頗有共通之處。」
「哦……善。」
「不過她們平時傳教,舵主也沒什麼研究典籍。吳雲英連《下部贊》都沒有通讀,這樣一來要她幫忙改改教義就很難說得頭頭是道了。」
「其他的舵主還是很懂的,就是吳雲英笨了點……不過在鄉下傳教其實也不用懂太多。方叔叔說,無非有難同當四個字足矣……」
「這倒是大實話……另外就沒多少事情了,哦,最近拿到的幾篇文章……」
「如果我要改個名,你覺得叫什麼比較好?」
「給那幫孩子看了之後……什麼?」寧毅愣了愣。
「呃……改名。」一身樸素單衣,卻披了張大斗篷的名叫劉西瓜的少女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先說你的事情吧……呃,反正我只是問問……當然不是真要你幫忙取……你還是比較有學問的,看看你怎麼想。」
「……有個孩子看了,問了些問題。寫了兩篇短文,我覺得他還算有潛力……改名字,還姓劉?」
「當然了……那孩子是哪個啊?」
「姓常,叫做常青的,我打算獎勵他一點東西,當然。他家裡不缺米。到時候我弄個獎狀,你幫忙寫個字……呃,還是蓋個印吧,可以裱起來的那種……姓劉,劉亦菲怎麼樣?」
「哦,你自己拿著蓋吧,我都放桌子上,我不在跟天南叔說……你說什麼?」
「劉亦菲。」寧毅開始將桌子上的文章收起來,這話是隨口說,他心中想著其他的事情,倒是沒當一回正事來看,說著還自顧自地笑了笑。
「劉亦菲……不好,街上是個姓劉的九個叫劉亦菲……算了,我也只是問著玩玩。你先回去吧,下午如果有空……」
「十個有九個,是這樣嗎?」
「是啊,前天聽見隔壁劉阿華表姑媽的舅奶奶也叫亦菲來著,還有溫克讓外甥家二夫人養的一隻貓,也叫亦菲亦菲的,溫克讓當初想殺你,有空叫人把那隻貓燉了來吃……你有正事,先走吧,我只是隨便問問。」
寧毅離開之後,劉西瓜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寫滿名字的紙來,將新的名字寫了上去,然後收好繼續處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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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包道乙正式決裂之後,寧毅便沒有再密切參與到這件事里了,劉西瓜讓在他霸刀營負責一些更加務實性或者又可以說務虛的工作,那就是改變整個霸刀營的制度基礎的問題。在當時看來,有點兒戲。
霸刀營已經進行了第一次所謂的選舉,要虎頭蛇尾地停下來,似乎不好。但童貫大軍南下,壓力迫在眉睫,霸刀營前途未卜的情況下,真要以整個霸刀營的力量去配合一些形同兒戲的「改革」,自然也有些荒謬。但無論如何,既然打仗,要做好輸的準備,也得做好贏的準備,如果說方臘這邊真能堅持下來,日後的劉西瓜要做一郡一縣之主,分一塊地給她瞎折騰那是絕無問題的,往後要做的事情,該怎麼做,現在就可以開始布置了。
類似民主自由之類的思想,大部分是用來忽悠劉西瓜的武器,但在真實的心理層面,寧毅也確實想要順手做個試驗。當然,民主這東西的根本從來不是體制問題,而是人心問題。在這個時代,所謂民主只是無根之木,沒幾個人會去想。扔給霸刀營一個制度,把選舉制照搬過來就幻想建立大同世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事實上,就寧毅知道的貧乏的歷史中,也聽說過,中國的歷史上,早有過許多次大同社會的實驗。某些有錢人或讀書人將家產捐出來,弄出一個類似於公社一般的村子,大家吃大鍋飯、孩子統一上學。大家統一做事,有事情由長老們一齊表決,但最後都無一例外的失敗了。無論大同社會是不是這樣,光給人一個制度,永遠沒有用。民主本質也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獨裁。要民主,首先需要文化,要人自發地去爭取,認同自己爭取的正當性。要有這樣的理論基礎。
有了行動的權力之後,寧毅首先還是拿文烈書院的一批文人開刀了。
他在每天開了一個短暫的課堂,收攏了書院內外的許多文人。每天講解生產與分配關係,講資本論。在這其中,分離出一個簡單的社會本質,那就是國家的本質是大家集合在一起互相幫助獲取利益的集團,在這個本質上,任何人都沒有高下之分,而社會的進步就是讓分配不斷達到公平。然後讓人將這些基本的合作關係用任何別人能接受的語言做出解釋,寫出文章來。孔子的理論可以、孟子的也可以、墨子的也可以、韓非、老子的也無所謂,你能用孫子的給我瞎掰一篇出來,若有質量。也可以收貨。
這時候杭州已經轉為戰時狀態了。
雖然說方臘佔領杭州時還是秋收,聚斂了大量的資源用以備戰童貫,杭州城的資源還是充足的。但戰時狀態各種物資已經很難流通,任何有錢有糧的人,很難將它再拿出來。文烈書院的這幫儒生文人再度變成了閑人,寧毅便如此給人開價。有文章,有吃的。
寧毅將各種現代理論說得盡量淺顯,總之這些讀過書的人,一般還是能夠聽懂。無論是否認同,逼著他們瞎掰,往孔孟之道聖人之道上牽強附會,對與錯都無所謂,這些儒生文章寫多了,一百篇垃圾總能出一兩篇有意思的。將來就可以拿這些文章給孩子們做啟蒙,將謊話說一千遍變成真話,再讓人在生活中逐步驗證改良,給別人看,總會有些叛逆之人能看出一些好像有道理的東西。
但首先要有文章,他橫豎無聊,如今需要做的,就是將《資本論》這種東西拆分打散了跟孔子孟子揉在一起,至於這顆炸彈在日後能變成什麼樣子,他也無所謂了。
如此這般,從主宅中出來時,倒是遇上了幾日未見的陳凡。他又掛了彩,身上濃濃的藥味,但仍舊顯得龍精虎猛的樣子,打過招呼之後,說這幾天上了戰場了。
「打仗這種事情,第一靠的不是武功高,最靠得住的還是運氣……你雖然是高手,但運氣不好,別上城頭也好。你剛從那邊出來?西瓜那小妞怎麼樣了,她有沒有挂彩?」
「看起來她的運氣比你好。」寧毅笑了起來,「聽天南總管說你早幾天差點又跟她動手了,怎麼了?」
「開玩笑的。沒動手,當時在城牆上,她忽然說,如果她改個名字,我覺得改什麼比較好……最近她老是問人這個,神秘兮兮的,我就說,她老爹叫劉大彪,她一邊叫劉大彪,一邊叫劉西瓜也不太好,最好是把兩個結合一下……」
說到這裡,陳凡已經忍不住笑了出來,俯下了身子,寧毅嘴角抽搐了一下:「呃,叫什麼?」
「呵呵,結合一下嘛,當然是……哈哈,呼呼……叫劉……劉大西瓜嘍,也可以叫劉大西瓜彪,哈哈哈哈……」陳凡捧腹笑個不停,非常欠扁,「然後、然後她就崩潰了,拔刀要砍我,戰場上,下不了手,我笑死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停不下,寧毅嘴角也抽搐了許久,終於拍拍他的肩膀:「我覺得你最近一段時間最好別讓她看到你。」
「當然、當然,哦,等等,有事、有事找你……」寧毅走過去時,陳凡拉住了他,又笑得一陣,方才肅容直起了身,盡量把自己保持住國字臉,「是這樣,童貫攻了五天了,天氣越來越冷,真到了下雪,他就打不了仗了。城應該守得住,不過師父說,以童貫的性格,加上北方戰局緊張,他可能會不死心,接下來應該還會強攻一到兩次。不管怎麼樣,閑下來有空了,他想見你一面,我先告訴你一下,可能就是最近,如果童貫閑得住,可能就是今天下午……」
寧毅想想,點了點頭,兩人又聊了幾句,待到陳凡離開,他在那站了一陣子,方才吐出一口氣來,笑了笑。
「方七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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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把平安夜的也祝了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