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竹將寧毅叫出來,想要跟他說的,主要是兩件事。第一件事倒是跟寧毅想的差不多,是有關與秦嗣源的關係的。
當初他希望秦嗣源收雲竹為義女,算是以人情做了交換的。一來希望雲竹能有個家,二來其實是覺得,康賢也好,秦嗣源也罷,他們的背景能給雲竹做一個保護傘,這個保護傘主要是對於蘇家而言的,不過到了現在,變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
秦嗣源如今身為右相,無論他的風格怎樣,有多少的人懼他怕他,背後的敵人,都不可能少。雲竹畢竟是從青樓之中出來的,這個事情抹是抹不掉了,若有人以此為謠言打擊秦嗣源,必然會給對方造成麻煩。雲竹是覺得秦嗣源性子好,雖然以前說大家認作父女的事情也沒怎麼張揚,如今恐怕就這樣認了。自己這邊先反悔,對方便好下台,因此希望寧毅出面跟秦老提這件事,卻不知道寧毅已經先一步跟秦老說了出來。
若是一般人家,攀上個宰相的親戚,無論怎樣恐怕都要想盡辦法攀著粘著。寧毅這邊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想法。宰相家裡出個這樣的醜聞,對於戰時的一朝右相能有什麼影響,權力上的撼動是不大的,想要巴結的,都還會不顧一切的巴結上來,唯一會受傷的只能是雲竹。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他現在反倒是有些嫌棄秦老的背景,不打算跟他攀親戚了。
「……所以剛才見他的時候,我首先就把這個事情說了……當然,秦老一家都是好人,你跟秦夫人、芸姨娘她們都是熟悉的,見了面還是照舊,不要歧視她們……好在以前說認親的事情沒有大張旗鼓,知道的人沒幾個……」
前方的街市燈火延綿,一側已經是倒映了燈光的城內河流,河邊的石護欄古舊,被雨水沖刷後隱隱顯出青色來。寧毅與雲竹在河邊的樹下走。雲竹裙擺飄飄。一隻手被他牽著,另一隻手上提著個小荷包。
「我不敢的。」雲竹看了他一眼,之後輕聲道,「相公你就喜歡胡說。」
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已經不短,之前倒是沒有特別提過稱呼的事情,大抵是寧毅對這樣的小情趣並不擅長,也並非十分介意。此時是雲竹第一次稱他為「相公」。縱然語聲輕盈,卻也委實讓人心動。寧毅捏了捏她柔軟的掌心,握得更緊了些,夜風拂來,輕輕一笑,雲竹臉色微紅。撫了撫頭髮,有些赧然,卻是彼此心照了。
「我從不胡說的。」
兩人在習習的河風之中走過前方的一段路,雲竹的手已經被他牽了好一陣,又有寧毅在身邊,倒也大方起來了。她此時一身淡青色衣裙,落落清婉,縱然是刻意匿身在寧毅身邊的陰影中。偶爾也有人將目光望過來。前行之中。前方街道間畫面折轉,建築物彼此錯開。一些漂亮的商鋪院落逐漸出現在夜色當中,寧毅指了指夜色中最為華麗的一棟建築,朝那邊過去:「另外不是說還有事情嗎?是什麼?」
「呃……」雲竹看了看他,「是關於錦兒的。」
「哦?她又幹嘛了?」聽說是有關元錦兒,寧毅的語氣頓時沒什麼誠意。老實說,那姑娘幹了什麼他都不奇怪,而且那次為了避開燕青摟了她一下的後遺症還沒有過去,後來雖然打些哈哈還能勉強交流,但最近還是不太想招惹她。
見寧毅這樣的態度,雲竹卻是扁了扁嘴,停下腳步,待寧毅回過頭來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方才有些猶豫地說道:「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
「文昱沒跟你說嗎?」
「蘇文昱?」寧毅這下倒是真的愣了愣,「關他什麼事?」
「他說……」雲竹盯著他的眼睛,「他喜歡上錦兒了,想要娶她。」
「……嗯?」寧毅眨了眨眼睛,隨後牽著她繼續向前,想了一陣才道,「跟你說的?」
「沒有,他昨天自己找到錦兒,很認真地說的……當然錦兒說他有點結巴。我以為他會先找你談呢。」
寧毅搖了搖頭:「不會找我的,雖然最近這段時間親近了不少,但還沒到可以替他們提親的程度。不過文昱人還不錯,中人之姿,鍛煉一下還是有用的。錦兒答應他了嗎?」
「拒絕了。」雲竹搖頭,「錦兒把話聽完,然後就拒絕了,後來過來告訴我……當然,應該不至於傷人心,錦兒平時大大咧咧,這方面還是會注意的。她告訴我以後,我就覺得,應該把這件事跟相公你說一下。」
「知道了。」寧毅點頭,隨後笑了出來,「我會開導一下文昱的……其實他還是挺有眼光的嘛。今晚鼓勵一下他,一時的挫折而已,女孩子哪有這麼好就說到嫁人上去,當然要先接觸一下,看看對方喜歡什麼,投其所好討人家歡心。錦兒那邊,她畢竟也已經快二十了,文昱那邊家境不算差,要嫁過去當正室,她的父母是個問題,但如果真的能成,我會幫忙協調一下……」
雲竹愣了半晌:「我、我又沒說這個……」
「那你想說什麼?」
「錦兒已經拒絕他了啊,錦兒不喜歡他……」
「但是他們才認識沒幾天,也許將來會喜歡呢……」寧毅說著,隨後倒是笑著拍了拍腦袋,「當然,我知道現在大多是這個樣子,不過我去了山東那邊以後,文昱跟燕平兩個人至少會留一個下來,改觀的機會也許還是有的,當然,看的是他自己的本領了。只要不用強,也許真能討到錦兒的歡心也說不定呢。錦兒她說喜歡你,不是真的……至少不是她說的兩個女孩子在一起的那個樣子,我是知道的。她對你這麼好,若真是獨身,我們可以照顧她一生安樂,但若真能找到中意的人,總也得祝福他們。」
這年月里,女子十四五歲便可以成年嫁人,青樓女子最引人的時期是十四歲到十八歲這段年歲里,過了二十。也可以說是韶華易逝。這時候的女子縱然漂亮。才華卓越,想要嫁人也只能選擇做側室或填房。當然,有些女子依仗著琴棋書畫上的精湛技藝,到了三十多歲,仍舊能有名氣和訪客,但是想娶的人,哪怕是想要娶了做側室填房的。都已經沒什麼了。
錦兒畢竟算是在最為風光的時候退出的,然而到得此時,她的年紀也已經將近二十。後世還年輕得不得了的這個年紀眼下已經成了老姑娘。往日里她說著要與雲竹相伴一生,有年紀更大些的雲竹在旁邊,這個問題似乎還並不迫切,但眼下雲竹也已經與寧毅在一起。她的問題就變得明顯了。
蘇文昱比寧毅小一歲,但在家中尚未娶妻,若他跟錦兒真的兩情相悅,寧毅覺得,說服著他娶了錦兒當正妻也不是不可能。他說起這事是誠心誠意的,雲竹反倒有些欲言又止起來,兩人走在光線較暗的路邊,雲竹將身子往寧毅這邊靠了靠。有幾分窩心地依偎了他。但面上的笑容反倒顯得複雜。
「立恆啊,如果……」
「嗯?什麼?」
「……沒什麼。」
「呵。古古怪怪的……」寧毅搖了搖頭,隨後指向前方街邊那一片顯得華美漂亮的建築,「你看,真漂亮。雖然可能是個青樓……我們將來弄竹記倒也可以參考一下……」
視野前方的那些樓層延綿成片,顯得頗為雄偉,樓上的燈火算不得金碧輝煌,但錯落有致的光點將這華美之處又點綴得有幾分古雅。一處處的樓舍大概有些年頭了,但並未顯得腐朽,而僅僅是沉澱出了時間的雍雅,這樣的樓層多是木製結構,要有這樣的感覺,與良好的保養是分不開的。寧毅與雲竹一面看一面往正門走過去,上方樓層間相連的木製廊橋中有女子領著客人過去的身影,空氣中傳來絲竹之聲,優雅又清新。
「這裡……不會是礬樓吧?」雲竹看著那樓上的情景,輕聲開了口,「這樣一來,師師姑娘離我們就沒多遠了……」
「礬樓?」此時距離正門還遠,他們算是在側面,看不清招牌,寧毅眨了眨眼睛,「雲竹你又沒來過汴梁……」
「聽人說起過這裡……」雲竹回答得有些小聲,她當初在青樓當中,想必也是有客人說起過的。礬樓向來是京城的第一樓,被人說起,傳聞天下也已經有十餘年之久,李師師最近幾年雖然名聲鵲起,卻也不過是其中一個有名的花魁而已。兩人走到那正門對面的街道上,看看那邊的大招牌,果然寫著礬樓。兩人一路散步,基本上是繞了個圈子,卻想不到竟住到了與李師師這麼近的地方。寧毅這樣想著,回頭看了看試圖尋找文匯樓的位置,身邊的雲竹倒是拉了拉他的衣袖。
「立恆……立恆,你放開我啊,對面有人在看呢……」
寧毅回過頭去,道路對面那礬樓門口正有一群人出來,不少人在等待馬車過來的空閑中聊天,往這邊瞧過來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看來衣著貴氣的老頭子,目光有些陰沉,寧毅有些想將雲竹的手放開的時候,旁邊有人似乎跟那老頭打招呼,那老頭揮了揮衣袖,口中悶哼了一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他這一下聲音不小,旁邊的人都能聽到,雖然沒有特指,但是好幾個人都已經往寧毅這邊瞧過來。寧毅原本便是在與雲竹拉拉扯扯的,也沒什麼形象可言,只在此時微微直了直身子,皺起了眉頭,原本屬於上位者的氣勢也已經露出來:「什麼時候剛剛在妓院里喝過花酒出來的人也有臉說這種話了!」
他的語氣低沉威嚴,但畢竟是二十齣頭的樣貌,不至於嚇到人。只是握住雲竹的手卻不放開了,雲竹倒也不再掙扎,只是低著頭羞紅了臉。對面的老人生了氣:「豎子,你是什麼人!竟敢在老夫面前如此說話!有種你報上姓名!」
寧毅握著雲竹的手在這邊緩緩舉了舉,隨後偏了偏頭:「你又不認識我,我為什麼不敢……去!死!吧!你!」
一字一頓又瓷聲瓷氣地罵完人,寧毅面無表情地拉著雲竹轉身離開,那邊的人開始喊:「來人啊,拿下這狂徒……」的時候,寧毅已經走進那邊的巷子里,隨後在雲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抱起了她,一路狂奔起來。笑著跑過了長長的巷道。
礬樓之上,此時倒是有一雙眼睛正看著這邊。那是三樓上的一扇窗戶,窗邊的女子一襲白衣,模樣顯得清靈,在夜風之中髮絲輕舞,眉眼間蘊著笑容。她在窗邊無意間看到這一幕的發生,隱約間也聽到了那句「去死吧你」。正在笑,旁邊倒是有男子走了過來:「師師,看到了什麼這麼有趣?」
這男子名叫徐東墨,乃是汴梁城中有家有世也頗有名氣的才子之一,曾經在江寧與寧毅也有過一面之緣。他此時看了看側下方正門處正顯得有些暴怒的人群:「哦,正在生氣的是雋文社的薛公遠薛老師啊,出什麼事了,看他暴跳如雷的樣子。那邊的是於少元,後起之秀,雋文社是想邀他入社吧,師師有否看過他的文章?」
李師師笑著搖了搖頭,在徐東墨「一定要看」的推薦中,眼望著那對男女跑過了長長的巷道,溶入那邊的人群里,消失不見了。
果然,還是以前的玩伴更有趣些……她心中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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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日應該有更。京城這段劇情時間跨度不會太長,但需要加入好些東西,才找到一個好點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