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山洞擋住了夜風,籍著洞外照射進來的月光,寧毅一面說起滅梁山的經過,一面搗鼓手上的火槍。雖然跳進河裡身上都已濕透,但隨身攜帶著還有幾個小油布包,其中一隻便包括了火藥與彈丸,這時候擺弄一番,總還有一件防身的武器。
隨後問起紅提為何會來這邊,紅提便告訴了他呂梁山上的那次分裂,此後下山的原因。她一路去到汴梁,沒能找到呂梁山的那些人,卻尋到了聞人不二,告訴他事態之後,聞人不二也就讓他過來山東這邊,此後再遇上林沖、魯智深等人,噼里啪啦地打起來。
雖然紅提沒有說起更多的理由,但寧毅卻也大概明白其中更深的想法。如今他心魔之名傳開,世道之上有怕他的有厭惡他的,綠林有綠林的規矩和生態,就如同儒家的衛道一般,玩弄人心人性的人,其實並不為人所喜。陸紅提的出手,也是為了以她的身手,給自己一個更好的保障。
周侗執掌御拳館,對深陷匪幫的弟子並不上心,因此大家打來打去才沒有顧忌。陸紅提這次出手以後,打出了名氣,所有想對自己動手的綠林人,便都要掂量一番。
倒是她說起這次入城的打算是為了找吃的,寧毅才拿了另一個油紙包打開,將裡面的一塊熏肉遞給她,這是寧毅隨身攜帶的乾糧。
他身邊一向有錢,對於衣食住行頗為講究,食不厭精,這些乾糧也經過了許多工序,烹製得相當美味。紅提原本以為今天得餓肚子,倒也不以為意。但有吃的自然是意外之喜。她將那熏肉撕了一小半吃起來,吃第一口時神色便有些複雜,然後慢慢咀嚼,咽下去,寧毅看她撫了撫髮絲。
平心而論,這年月里各種知識、教育都遠不如後世普及。要說教養,如李師師那種可以高貴可以平易的氣質自然要超過後世許多人,自家妻子、小嬋等人因為江南大戶的教育,舉止回眸間也多有仕女清澈引人的氣息。眼前的陸紅提卻沒有那樣的機會。
寧毅早便看出來了的。她因為呂梁山那位梁爺爺的教導,固然有著作為女性的自覺,但由於生活的艱難,沒有太多講究的機會。她的樣貌固然是美麗的,瓜子臉、溫和的眼神與氣質。並不尖銳,也因為沒有什麼保養,第一眼看起來很難讓人覺得驚心動魄,反倒因為風塵僕僕的氣息,讓人第一眼下覺得她平平無奇。但她或許是寧毅見過的,最易知足的女性,若放諸生活當中。應該是那種過了艱難的生活,卻能甘之如飴,待到成親之後,相夫教子。平平淡淡的,她或許長得漂亮,卻又從不多事,日子艱難。卻也始終樂觀的女子,給她的標籤。許是這個時代最為尋常的賢惠,而不是強大。
偏偏在這樣的感覺中,她又確實有著宗師一般高強的武藝。
人生一世,或許都是在背負著所有的過往一路向前,在她的背後,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很多的坎坷,那些東西已經被她本身的強大打磨乾淨。但每每看到這些東西的端倪時,寧毅都會感到心中被敲打撞擊的感覺,猶如錢希文的死,猶如杭州逃亡途中小女孩的哭泣和笑顏,也一如她此時看過來一眼,然後說:「你莫看我了,這個很好吃啊。」平平淡淡的。
或許……至少在自己所見之中,是最為平易的宗師了。
「說真的,你的傷沒事吧?」
「沒有啊。」紅提又撕下一小半熏肉,將剩餘的半塊往寧毅遞迴來,寧毅揮手不要,紅提便也包起來,這半塊不準備再吃了,「打仗的時候,不是受一點點傷就能跑掉的,哪怕手腳斷了,也一定要能殺人才行,不然一定會死……那和尚的兩掌,根本一點都不影響,血吐出來就行了,倒是你胸口在痛吧?」
寧毅笑起來:「一點點而已,我墊了鐵板,而且這不正在運功調息么。」
「真當成你說的話本小說了……」紅提瞥他一眼,然後有些遲疑地伸出手,靠過來。她猶豫了一下之後,將手掌按在寧毅的胸口上,輕輕貼著,按了幾下。
「沒事。」她說道,「不過破六道重的還是平日的溫養,我早說了,你還是不要用得太多。」
雖然自練習破六道這功夫之後,屢建奇功,但畢竟是迫發人體潛力的霸道功夫,對身體必然會有傷害。上次在杭州,陸紅提也已這樣說過。寧毅倒是有些無奈:「人在江湖嘛,我也沒辦法……」
「哪裡是江湖,跟你以前說的江湖,有些不一樣……」紅提搖了搖頭,「他們做錯事情,也能錯出理由來,又是規矩又是道義的,只是土匪強盜而已……」
「人都是這個樣子了……」寧毅笑著接話,說到這裡,卻聽得正在看著他的紅提忽然說道:「你趴下吧。」
「嗯?」
寧毅愣了愣,然後嘗試著在地下趴倒:「幹什麼?」
「既然認了是你師父,總得有點東西給你。」
微弱的光芒之中,紅提揚著下巴,笑容之中有著一絲複雜。她到寧毅身側屈膝跪下,雙手按上寧毅的背後:「待會可能會有點痛,你要忍著。」
「呃……」
寧毅感受著那雙手掌上逐漸熱起來,因為有些用力,壓得他胸口微微痛起來,他低聲說道:「不早就是了么?」
「以前不算。」背後的紅提也低聲回答。
「哦……可以說話嗎……」
「隨便你啊,你說人都是這個樣子的……」
隨著紅提的聲音,寧毅感到那雙手在身體某個穴道上截了一下,然後推著身體里的血流陡然沖向心臟,血管都有些脹痛,寧毅咧了咧牙齒。
「沒錯啊……人都是這個樣子的,他們也是不得已,改變不了世道,自己落到那副田地,只能做壞事,做了壞事以後總不能整天自責,慢慢的就得想個辦法把自己做的事情加上一堆理由,說得跟真的一樣,他們自己都信了,這個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死的哥二磨……你同情他們?」
「沒有啊,但總得了解他們才能打敗他們……或者讓他們變一變……」
對這忽如其來的按摩,寧毅沒什麼心理準備,但片刻之後,他也就明白了對方說的有點痛是什麼意思。所謂內力原本就是氣血搬運,陸紅提雙手火熱,推行著他身體里的氣血在走,不多時,麻、癢、痛的各種感覺就涌了上來,汗水湧出來。寧毅雖然難受,卻也明白她多半是為自己好,絮絮叨叨地說些話分神,但心中也有著些許異樣,畢竟此時男女授受不親,對方為自己這樣推宮過穴,名譽上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這番折騰大概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停下,寧毅坐起來時,覺得全身都如發燒一般的滾燙,笑道:「我是不是要變成武林高手了?」
紅提搖頭輕笑:「只是讓你的身體稍微好些。」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將包著熏肉的油紙包遞過來,「吃些東西比較好。」寧毅點頭,將紙包的熏肉又掰了一半。
之後兩人各坐一邊,絮絮叨叨地聊些關於呂梁山的事情,紅提對遼國局勢、武朝局勢其實一向感興趣,她雖不擅長,但大概是受了那「梁爺爺」的影響,覺得萬人敵才是有用的人,在這方面是相當佩服寧毅的。不久之後,寧毅身上汗滴蒸發,身體漸冷。紅提坐在那邊,猶豫了好一陣:「你、你過來吧。」
「呃……」寧毅看著她。
陸紅提抱著雙膝蜷縮在那兒:「你也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我們還有一兩天要熬,天快亮的時候更加冷,我畢竟穿了衣服。」
她的語氣當中有著戰場一般的決斷,寧毅點了點頭,靠著坐到她的身邊,片刻,伸手摟住了她,將她的身體往自己這邊靠靠,紅提也沒有掙扎,抱著雙膝,低著頭靠過來,讓兩人的身體盡量接觸在一起。她身材高挑,比寧毅只矮了一點點,武藝高強,身體溫暖,只有著些許的僵硬。
心底像是感受到了一些什麼,寧毅貼著她的頭髮,沉默片刻之後,開口道:「你說,你師父會不會是司空南啊?」
「我是你師父,你就不能叫她一聲師祖么?」
「那你說,師祖會不會是司空南?」
陸紅提以往只說教了寧毅一些二流功夫,對於名分從來不管,但這時候挨得近了,關於寧毅對她師父的稱呼反而在意起來,只是卻不在乎寧毅一直你來你去。想了一會兒,道:「我雖然不清楚師父的身份,但估計不是。」
「哦。」
兩人隨後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些話,在迷濛間漸漸睡去。夜露漸涼,寧毅抱著陸紅提,也抱得更加緊了些。紅提偶爾醒過來,望著洞外的月色,警惕著周圍的情況,目光之中卻也複雜而迷茫,她抱著雙膝蜷縮在寧毅懷裡,雙手始終沒能放開,只是抱著那樣的姿態,盡量多的貼近他。
到得第二日清晨,寧毅醒過來時,天色已經亮了,已經被風乾的衣物蓋在他的身上。將衣服穿起來,紅提拿著劍從洞外走了進來,朝他一笑:「我出去看了一圈,他們好像暫時沒有過來這邊,不過趁著有時間,我們得準備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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