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城門緊閉的汴梁,仍處於一片緊張、焦慮又嘈雜的氣氛當中。
女真人未有攻城了,城外集結而來的大軍,聽說也是按兵不動,朝堂上下流言紛亂,民眾之間焦躁不安。有關談判的事情,一度對外傳出過消息,後來因為勤王大軍越來越多,消息又漸漸被封閉了。人們期待著這場戰爭的迅速過去,一部分人也期待著武朝軍隊給女真人一個狠狠的教訓,但事情一直就都被壓在這個階段,引而不發。
朝堂上的紛亂,一部分人是知道狀況的。九月中旬,秦嗣源的罷相,令得許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在主戰派中,如果說李綱是一面打在前方的旗幟,那麼後方的秦嗣源,其實才是能夠確保旗幟不倒的旗手,然而在局勢緊張,李綱聲勢無兩的時候,秦嗣源被撤下,便實在讓人心中難有好的預感。
不過,這一次的右相變動,由於來得太過突然,一時間還沒有出現大家一擁而上,牆倒眾人推的情況。金殿宣旨也有些,只是讓秦嗣源暫時交職,並且言語用詞,還有些安撫的意思。而在事情定下後,便有許多朝中大員去到秦府之中,拜訪、安慰。就算是往日里政見不一致的一些大員,對於他這次的退下,其實也並不感到高興。
歌舞昇平百年的武朝,才剛剛去掉遼國這個心腹大患,轉眼間已被兵臨城下。
整個情況,實在已經是無法讓人感到樂觀了。
此時,聚集在相府內堂的,便有幾個原本主和派的大臣。例如唐恪、吳敏等人,他們本就頗有學問,與秦嗣源有很深的交情,又例如說自己算得上秦嗣源本家的御史中丞秦會之,罷相的旨意發出之後。不少人站出來試圖阻攔周喆的旨意,秦檜便是其中之一,當然,阻攔雖然沒有效果,意思總是到了的。
「……陛下此番涵義,不是真要罷免秦大人。實在是因為太原情況敏感。早幾日在殿上,相爺避嫌,一言不發,在陛下那邊,知道相爺難做。心中畢竟也是看得清楚的……」
「陛下心意,吳大人說得甚是,老朽心中,也是明白的。」秦嗣源笑著拱手接話。
一旁的秦檜倒是哼了一聲:「如此說來,諸位大人便要割了太原了?」
「割是不能割,但純粹將希望寄託於城外一戰,也實在有些冒險了吧。這是京城,說句不好聽的。若城真的破了,就不用想後路了?」
「戰事若真的不利,自然該想後路。但自古以來,兵事講究的是破釜沉舟,戰事未起,先算好自己會敗,那就真的不用打了。」
「秦中丞倒是很懂兵事,那這仗不妨由秦大人去打。在下一定支持。只是秦大人也得明白,戰場上的事情。與朝堂上的事情,未必就是同一碼事!」
「上下不能一心。將士如何用命!」
吳敏與秦檜兩人幾乎就要吵起來,一旁的唐恪喝了口茶,偏頭望向秦嗣源:「明公,愚弟早言,仗不能打。不是不該打,今日之事,便是這不能打的理由。這幾年來,主戰之聲高漲,都以為得了好時機。愚弟說不該打,人皆非我罪我,說唐某懦弱。如今這事,明公也見到了吧?」
秦嗣源拱了拱手:「呵,欽叟賢弟懦弱……愚兄是絕不存此想法的。此事你我早說過多次,今日之事為何,我也知道。但心中所思所想,也絕不會因此更改。為一國者,當機會在前,不可瞻前顧後,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何況此時天命未知,戰陣之上,變數頗多,宗望軍隊,畢竟孤軍深入,宗翰不離太原,我們還是有機會的。」
「有什麼機會?就憑城外那些老爺兵嗎?」唐恪搖了搖頭,「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十幾萬人二十幾萬人又如何。紹謙於壽張阻擊宗望大軍,不過區區一日便敗,這房中之人,莫非還真有人相信那些彈劾奏本上說的,他是無能之將,妄自出擊?打仗絕非一人之事,女真起事以來,每每以少勝多,護步達崗,其兩萬人便戰敗遼人七十萬,此時在這汴梁城外的,除常勝軍外,仍有主力六萬,與我武朝二十萬人會獵於這汴梁城外,明公真信,我武朝會有機會?」
秦嗣源沉默片刻:「只是戰事,又豈能如此估算,若真要這樣計算,女真十餘萬人南下,我朝舉國之力都擋不住,是否人家南下之時,我朝就乾脆投降便了呢?」
「原不該輕啟戰釁。」唐恪說了一句,又頓了頓,拱一拱手,「愚弟今日並非過來說此膚淺之言,戰事不可如此估算,我心中也明白。只是女真勢強,阿骨打在世之時,兩萬戰七十萬仍能取勝,此時阿骨打去世不過一年,吳乞買新繼,宗望又是女真軍魂,阿骨打之子,此戰若無一個滿意的結果,便要打出一個慘烈結果來。唐某心知,朝中諸位都寄望於城外一戰之後,令宗望知難而退,然而,除非宗望慘敗,否則絕無可能。大戰一起,想要兩邊點到即止,不過痴人說夢……」
他面色嚴肅,又停了片刻:「此時他幾萬大軍南下,雖然一路摧枯拉朽,但對於戰事預期,不過是我武朝賠款割地。城外若真打起來,宗望攻城是不容易,但他絕不願輕去,一旦耗下去,我武朝實力,只會逐漸見底,到時候他看得清楚,我武朝便是亡國之厄了!」
秦檜道:「唐大人未免危言聳聽了。」
一旁因為同樣身為大儒而陪同的堯祖年抬了抬眼:「亡國之厄,過去了,便是興國之兆,此時若還不能咬牙挺住,往後讓金人食髓知味,莫非就只靠割地賠款活著?」
「女真驟起,並無底蘊,萬事皆靠掠奪而來。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時日一長,必生腐化,到時候。我武朝或有機會……」
秦檜冷笑:「不是比誰更好,只是比誰更壞嘛。」
唐恪看他一眼:「有些事情,擺在你我眼前,不是認與不認所能解決的,也絕不是書生意氣,一兩條性命的事情。這天下億萬黎民擺在我等手上。國事至此,我等只能看著眼前行事。秦兄,你今日罷相,卻不是我等在聖上面前搬弄是非吧!」
他的話語之中,頗多耐人尋味的東西。秦檜笑了幾聲,不再開口。秦嗣源卻是目光複雜,過得許久,方才說話。
「欽叟,你的學識遠見,我素來欽佩。但此事原非權衡,乃是信念使然。你相信於這黎民蒼生的責任,不想讓他們受多的苦。我相信於一國一族之責任,不願意這一國之人,如此去活。我始終相信。事情不到絕望,必有轉機,若凡事都只靠計算權衡,於這朝堂之上,你也好我也好,其實都不用去做什麼事情。全都拿著算籌過日子便了。」
「你我為此爭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唐恪嘆了口氣。搖搖頭,「我自知無法說服你。頑石淬火始見鋼,你的想法,也並非有錯。只是我朝問題,原是兩百年流弊,進取必先求革新,改革無果,則進取無益。如今這局面,苦了天下百姓,苦了這城內城外的將士……我等官員,皆是有罪之人哪。」
「若無切膚之痛,豈有革新之因?」
「黑水之盟如何?革新又在哪裡……」
書房之中,絮絮叨叨的,是幾位大員坐而論道的聲音,在這沉甸甸的城裡,也有著沉甸甸的重量。而此時的汴梁城外,牟駝崗女真大營之中,晚秋的風,正在呼嘯著吹進來,軍營大帳,宗望以及一眾將領,正在開會。
「……粘罕大帥在書信中說,太原如今仍在武朝之手,一時難取。武朝西軍已動,對其虎視眈眈,西路軍若貿然難下,武朝大軍猝然發難,極有可能隔斷南北通路,武朝雖弱,但仍有幾支可戰之兵,若我軍全數被困於武朝腹地,實在不智……」
大帳正中,作為阿骨打次子的完顏宗望端坐在帥位上,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周圍的座位上依次是完顏闍母、完顏昌、漢軍都統劉彥宗、賽剌、術列速、活里改等將軍,投降過來的郭藥師等人也居於末席。
「讓西路軍南下策應的命令,我已連發數道,但看這情況,粘罕暫時是不肯過來了。」讓人傳達完粘罕的意思後,宗望開了口,「如今有人說我軍孤軍深入,武朝屯兵數十萬,號稱百萬,阻住黃河去路,便想要逼降於我……」
他說到這裡,嘴角挑了挑,微微一笑,周圍便是一團鬨笑。
「武朝人,跳樑小丑。」宗望等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凶戾,拳頭打在了前方的桌子上,「我女真雄師,打的從來就不是什麼順風仗!武朝人在黃河邊聚了區區二十萬人,進不敢進,退不敢退,竟以為我軍會怕。談判條件我已給了他們,他們當然不會答應,如今既然確定粘罕不會過來,我們也不必多等了!」
他的話語停下,抬起手:「諸位兄弟,我們便想像如何在這汴梁城外,打垮他們這百萬雄師吧!」
這話語響起在大營之中時,一份情報,正隨著快馬自北方傳來,進入京師範圍。
進入那吵鬧的院落時,岳飛看見了寧毅面無表情離開的背影。
爭吵的聲音還在院子里傳出來。
「……說不過就走了!儈子手!無知小人!我武朝大好河山,便是被你們這些人弄垮的……」
在裡面罵人的這個聲音,便是那位名叫余文豐的縣令。來到這裡數日之後,岳飛已經弄清楚了寧毅等人所負責的事情,乃是在大軍集結的同時,將汴梁附近的所有平民、糧食,悉數撤走,雖然表面看來,竹記只是協調辦差,實際上背後有著相府力量的支持,這一部分才是推動整個堅壁清野進度的主力。
尤其是在女真人兵逼京城,大伙兒都忙於自己事情的時候,似乎也只有寧毅等人,在依託軍隊的基礎上。不斷地在做著這些事情了。
然而對這類事情,在眼下的環境里,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余文豐便是知道其中背景的一名官員,因為反對遷走全縣居民,過來阻攔。然而寧毅只通過朝廷渠道發命令。根本懶得跟他協商,早兩日,余文豐便自己請辭了縣令之職,整日里過來罵人。寧毅那邊則直接提拔了對方的副手上位,雷打不動地推行著整個計劃的實現。
老實說,這些時日里呆在這邊。對於寧毅手段的強硬與這個院落內外工作的效率,岳飛是頗為佩服的,但對於眼下的堅壁清野,他也如同餘文豐一般,有些不解。
裡面的謾罵還在繼續:「……只知道行此愚昧之事。爾等可曾知道生民疾苦!逼著他們背井離鄉,冬日即至,他們住在哪裡!吃什麼!知不知道,讓他們留在原地,尚有一線生機……你幹什麼,聞人不二,我認識你,君子動口不動手——」
那余文豐本就是京中一個大家族的子弟。說話之中,被聞人不二拽著衣領拖了出來。他想要與聞人不二撕打,卻哪裡是對方的對手:「留在原地。你讀書讀傻了,你小小縣城城牆有沒有一丈高!女真人不用一個時辰便能將城奪下來,到時候他們是狼,你們全都是肉!」
他一把將余文豐扔出門外,余文豐手舞足蹈地爬起來:「我城中軍民眾志成城,皆願與城偕亡。女真要奪,也得讓他出代價。爾等自可讓願走之人走。豈能不顧民意,強逼人遷移——」
他說著還要衝進來。被聞人不二按住臉又推了出去:「偕你娘亡!你們願意死就讓你們死?這一戰若繼續打下去,留在這裡的,都是女真人的糧倉!你們皆是資敵之人!」
「我武朝大軍百萬,都在趕來,這一戰能打多久!而且汴梁附近上百萬人,你豈能全都遷走,爾等為無謂之事,累得多少人在路上被女真人所殺,爾等晚上可睡得著覺,不怕厲鬼索命嗎……」
「百萬你娘!遷不走……不遷豈能走!你還來,再來我真的打你了——」
兩人糾纏一陣,聞人不二面上的表情也兇狠起來,一拳揮在院子的牆上,打飛了一些土石,那余文豐見聞人不二真的發了怒,方才整理衣冠罵著離開。聞人不二牙關咬了咬,隨後才摩挲著破了皮的拳頭往回走。這院落之中,他與寧毅都算是主事之人,只是寧毅平素給人的感覺沉穩淡然,做起事來則往往是嚴肅認真的,聞人不二則大多數時候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喜歡開玩笑,但方才那一下,岳飛也能看出來,這人心中是真的發了怒的。
兩人算不得熟,打了個招呼,岳飛道:「方才看寧公子離開,似有心事,出什麼事了嗎?」
聞人不二沉默片刻,微微嘆氣,點了點頭:「啊,確實……來了個壞消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其實這些天里都是各種壞消息彙集,岳飛一時間倒也想不出來,還有多少消息是可以更壞的了。
武瑞營大帳,秦紹謙將桌子單手掀飛了出去,坐在那裡,雙手握拳,面色陰沉。他的右手上,還握有一封信箋。
寧毅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他猶豫了片刻,走上前去。秦紹謙的頭上扎著繃帶,一隻眼睛彤紅地望過來,咬牙切齒。
「我瞎了一隻眼睛——才看得更清楚!」
「秦老的信?」寧毅看著他手上的信箋。
「父親說,他是自願去職的!」秦紹謙將那信箋交給寧毅,說話之時,仍舊咬著牙關,「他為求避嫌,就算聖上不發聖旨,他也想請辭了,因此……著我不許魯莽亂來!」
他冷冷笑了笑:「我能如何魯莽亂來!無非是打仗,但如今仗也沒必要打了!」
寧毅低頭看信,秦紹謙長長吸了一口氣,將一隻拳頭放在額上:「我瞎了眼睛!我兄長也還在太原,生死未知!他們……竟想求和!」
寧毅將那短短的信箋看完,交還給秦紹謙,在一旁找了張椅子坐下。
「秦老或有請辭的念頭,不過這次從中作梗的是蔡京,他……故意在聖上面前提了秦家大兄在太原的事情,與聖上強調了,此事必不會影響相爺,讓聖上不必多慮。另外……」
他的話未說完,有人急匆匆地在營帳外道:「報!太原急報!」
秦紹謙道:「進來!」
那人掀開帳門進來,乃是秦紹謙身邊的副將胥小虎,看了寧毅一眼,微微點頭,隨後道:「太原戰報,西軍敗了。」
秦紹謙微微愣了愣……
景翰十三年秋末,於太原附近天門關,折可求、劉光世率四萬大軍與宗翰部隊展開長達一日的鏖戰,後轉至交城附近,人困馬乏,為金軍夜襲所敗,死傷上萬,退至汾州一地。
折可求、劉光世的失敗,意味著短時間內,再無軍隊可解太原之圍了。
消息傳來的這天傍晚,女真軍中,剛剛做好下一階段的戰鬥打算,夜色降臨下來,宗望背負雙手,在大營里走。他的背後,跟著郭藥師等幾名將領。
「此消息一到,武朝朝廷之中,該著急了。」郭藥師道,「說不定已在商議求和之事。」
「千里外的一場勝敗而已。」宗望笑了笑,「武朝人真至於如此?」
「大帥有所不知,武朝人雖看來勢大,實則色厲內荏,若下臣所料不錯,只需等上一兩日。便又該有人過來求和了。」
「先前和議之條件,不過為等粘罕大軍南下匯合。我女真之強,並非建在敵人之懦弱上。」宗望看著這一片火光通明的大營,緩緩說道,「不管他們和不和,前議不變。」
他說道:「……我們照打。」
「是!」
眾將一齊說道。
天蒙蒙亮。
薛長功奔跑上城牆,示警狼煙已經在旁邊點起來。
遠遠的,女真人推著攻城器械,圍過來了……
九月十四,在持續十多天的平靜之後,汴梁城牆終於再度遭受到猛烈的攻擊……
皇宮,文德殿。周喆踞於御座之上,目光嚴肅地望著下方的李梲。
「卿此番前去,務必談妥和議之事,也務必盡你口舌,為我武朝爭取最大之利益……」
「臣遵旨!」
一臉正氣的李梲接下了命令,目光之中,有著視死如歸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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