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夜,風雪在夏村一帶聚集著,與篝火的光亮匯在一起。
怨軍從這裡撤離後,周圍的一片,就又是夏村完全掌控的範圍了。大戰在這天上午方才停下,但各種各樣的事情,到得此時,並沒有告一段落的跡象,初時的狂歡與激動、虎口餘生的慶幸已經暫時的減褪,營地內外,此時正被各種各樣的事情所環繞。
「……大戰初捷,知道所有人都很累,老子也累,但是方才開會之時,秦將軍與寧先生已經決定,明日拔營,增援京師,你們要好好的往下傳達這件事……」
亮著燈火的小棚屋裡,夏村軍的中層將官正在開會,長官龐六安所傳遞過來的消息並不輕鬆,但即便已經忙碌了這一天,這些麾下各有幾百人的軍官們都還打起了精神。
「……連戰十日,打敗了郭藥師,大伙兒的情況,誰都知道。可是京師危殆,今天下午傳來的消息也已經清楚了,小種相公孤注一擲,直取宗望本陣!他是知道宗望的攻城戰也已打底了。宗望的軍隊再有傷亡,便難以繼續強攻京城,小種相公吸引了宗望的注意,可現如今,京城的軍隊是不能出城救援的!方圓數十里,可戰之兵,只有咱們這一支!」
「今日會上,寧先生已經強調,京師之戰到郭藥師退走,基本就已經打完、結束!這是我等的勝利!」
就著火光,龐六安揮了揮手:「但結束只代表大局不變,京師多半已經能夠守下來。可這一戰,我等真的打勝了嗎?女真幾萬人殺下來,一路長驅直入,殺至我朝京城。幾度破城!於汴梁城外,連敗我朝幾十萬大軍!逼退他們,如今我等只是勉強做到,但即便逼退,又能如何?異日他捲土重來,我朝又可否擋下?」
「諸位兄弟。秦將軍、寧先生,今日都說了,不論今日戰果如何,異日兩國之間,都必再逢決戰之期,此為你死我活的滅國之戰。此戰之中,最為重要的是什麼……是可戰之人!」
龐六安頓了頓,看了看一眾將官:「如夏村的我等,如為救援前來的龍將軍等人。如敢與女真人作戰的小種相公。我等所能依靠者,不是那些識大局後反而畏縮不前的聰明人,而是這些知難而進的弟兄!諸位,女真人想要平安回去,只有這一戰之力了。我軍與郭藥師一戰,已淬火成刀,明日拔營與會女真大軍,或戰或不戰。皆為見血開鋒之舉。他日女真人再來之期,汝等皆是這家國中流砥柱。與其會獵天下,何其快哉……這些事情,諸位要給麾下的兄弟帶到。」
來自上方的命令下達不久,還在發酵,但對於夏村之中眾多兵將來說,則多少都有些覺悟。一場大勝。對於此時的夏村將士而言,有著難以承受的重量,只因這樣的勝利真是太少了,如此的艱難和頑強,他們經歷得也少。
中午和夜間雖有慶祝和狂歡。但是在敞開了肚子吃喝之後,單純沉浸在喜悅中的人,卻並非多數。在這之前,這裡的每一個人畢竟都經歷過太多的戰敗,見過太多同伴的死亡。當死亡成常態時,人們並不會為之感到奇怪,然而,當可以不死的選擇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曾經為何會死、會敗的疑問,就會開始湧上來。
對於此時天下的軍隊來說,會在大戰後產生這種感覺的,恐怕僅此一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因為寧毅幾個月以來的引導。因此、戰勝之後,傷感者有之、哭泣者有人,但當然,在這些複雜情緒里,喜悅和發自內心的個人崇拜,還是佔了許多的。
寧毅與秦紹謙一文一武的形象,文的運籌、武的果決,再加上呂梁山過來的黑騎,竹記麾下的大量綠林人士,各種與眾不同的本領,這些東西,都具有清晰的符號性,在這支由雜牌軍拼湊起來的部隊里,極容易在眾人的心裡烙下印記。
在大吃一頓之後,毛一山又去傷兵營里看了幾名認識的兄弟,出來之時,他看見渠慶在跟他打招呼。連日以來,這位經歷戰陣多年的老兵大哥總給他沉穩又有些抑鬱的感覺,唯有在此時,變得有些不太一樣了,風雪之中,他的臉上帶著的是愉悅輕鬆的笑容。
沒有將士會將眼前的風雪當做一回事。
聊了幾句之後,渠慶給他一塊石頭:「別溜達了,回去磨刀吧。」
「呃?」毛一山愣了愣,隨後也明白過來,「明日,還要戰?」
「可能不在明日,也可能不會再有一戰,但與女真人,必有一場對峙。不戰最好,戰,也不怕。咱們做好準備就行。」
這日下午,祭奠龍茴時,眾人即便疲累,卻也是熱血激昂。不久之後又傳來种師中與宗望正面對殺的消息。在探望過雖然負傷卻仍舊為了勝利而歡欣雀躍的一眾兄弟後,毛一山與其他的一些士兵一樣,心中對於與女真人放對,已有些心理準備,甚至隱隱有著嗜血的渴望。但當然,渴望是一回事,真要去做,是另一回事,在毛一山這邊也知道,十日以來的戰鬥,即便是未進傷兵營的將士,也盡皆疲累。
不過,若是上方發話,那肯定是有把握,也就沒什麼可想的了。
兩人此時正在山腰處,一面閑聊幾句,一面朝山下的方向看。夏村營門那邊,其實顯得有些熱鬧,那是因為從不久前開始,已經過來了幾撥人,都是汴梁附近其他部隊的人,看得讓人有些心煩。毛一山心中倒是想到一件事,問道:「渠大哥,你以前……其實是在哪只部隊里當官的吧?」
渠慶武藝不低,戰鬥經驗豐富,對於戰場許多局勢的發展變化,都能看得清楚,毛一山早已見識過。此時今日見他心情好,才問出來。渠慶望著山下。倒是沒有為著這個問題而氣惱,片刻後,笑了笑:「當官……不如當個小兵來得好。」
「那……渠大哥,若是這一仗打完之後,你我是不是就要回去各自的部隊了?」
這句話是毛一山猶豫了片刻之後才問出來的,問完之後。渠慶也沉默了,只是在不久之後,望著營門那邊的熱鬧,皺起眉頭,冷冷地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夏村大戰之後還不到一日的時間,只是傍晚開始,從此時分布在汴梁附近各個軍隊中派出的使者便陸續過來了,這些人。或是其餘幾支軍隊中位高者、有名望、有武藝者,也有曾經在武瑞營中擔任官職,潰敗後被陳彥殊等大員收攏的武將。這些人的陸續趕來,一方面為祝賀夏村大捷,讚歎秦紹謙等人立下不世之功,另一方面,則擺出了唯秦紹謙馬首是瞻的態度,希望與夏村軍隊拔營前進。趁此大勝之際,士氣高漲。以同解京城之圍。
而這些人的到來,也在旁敲側擊中詢問著一個問題:初時因各軍大敗,諸方收攏潰兵,各人歸置被打亂,不過權宜之計,此時既然已獲得喘息之機。這些有著不同編製的將士,是不是有可能恢復到原編製下了呢?
士兵的編製混亂問題或許一時間還難以解決,但將領們的歸置,卻是相對清楚的。例如此時的夏村軍中,何志成原本就隸屬於武威軍何承忠麾下。毛一山的長官龐令明,則是武勝軍陳彥殊麾下將領。此時這類中層將領往往對麾下散兵負責。小兵的問題可以含糊,這些將領當初則只能算是「借調」,那麼,什麼時候,他們可以帶著麾下士兵回去呢?
夏村一方對這類問題打著馬虎眼。但相對於一貫以來的遲鈍,以及面對女真人時的笨拙,此時各方所有人的反應,都顯得敏銳而迅速。
能夠到這個層次上談事情的人,有誰會是真正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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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從皇城中出來,秦嗣源去到兵部,處理了手頭上的一堆事情。從兵部大堂離開時,風雪交加,凄涼的城市燈火都掩在一片風雪裡。
女真人在這一天,暫停了攻城。根據各方面傳來的消息,在之前漫長的煎熬中,令人感到樂觀的一線曙光已經出現,即便女真人在城外大勝,再掉頭過來攻城,其士氣也已是二而衰,三而竭了。朝堂諸公都已經感受到了和談的可能,京城防務雖還不能放鬆,但由於女真人攻勢的停歇,總算是取得了片刻的喘息。
只是對於秦嗣源來說,諸多的事情,並不會因此有所減少,甚至因為接下來的可能性,要做準備的事情陡然間已經壓得更多。
無論是戰是和,後續的事物都只會更為繁瑣。
「……去酸棗門。」
如此吩咐了身邊的隨人,上到馬車之後,籍著車廂內的油燈,老人還看了一些通報上來的消息。連日以來的大戰,死傷者不計其數,汴梁城內,也已經數萬人的死去,產生了巨大的厭戰情緒,物價飛漲、治安紊亂都已經是正在發生的事情,失去了家人的女人、小孩、老人的哭聲日夜不停,從兵部往城牆的一路,都能隱約聽見這樣的動靜。而這些事情所轉化而來的問題,最終也都會歸集到老人的手上,化作常人難以承受的巨大問題和壓力,壓在他的肩頭。
到了滿目瘡痍的新酸棗門附近,老人方才放下手頭的工作,從車上下來,柱著拐杖,緩緩的往城牆方向走過去。
周圍有取暖的篝火、帳篷,彙集的士兵、傷員,不少人都會將目光朝這邊望過來。老人身形消瘦,揮退了想要過來攙扶他的隨從,一面想著事情,一面柱著拐杖往城牆的方向走,他沒有看這些人,包括那些傷者,也包括城內死去了家人的悲凄者,這些天來,老人對這些大多是冷漠也不予理睬的。到得高高的樓梯前,他也未有讓人攙扶,而是一面想事情,一面緩慢的拾階而上。
殘破的城牆上瀰漫著血腥氣,風雪急驟,夜色之中,可以看見燈光黯淡的女真軍營,遠遠的方向則已是漆黑一片了。老人朝著遠方看了一陣。有人群與火把過來,為首的老人在風雪中向秦嗣源行了一禮,秦嗣源朝著那邊行禮。兩名老人在這風雪中無言地對揖。
過得片刻,那頭的老人開了口,是种師道。
「聽聞今日殿上之事,秦相為舍弟求出兵。師道感激不盡。」
「……」秦嗣源無言地、重重地拱了拱手。
那邊种師道已經直起身來:「只是這感激是於私。於公,師道亦如諸公一般,不贊同秦相此想法。京城危殆,城中兵力業已見底,貿然出城,不過被女真人各個擊破。若女真人孤注一擲,再來攻城,我方只會愈發捉襟見肘。右相此議……唉……」
雙方都是聰明絕頂、人情練達之人,有許多事情。其實說與不說,都是一樣。汴梁之戰,秦嗣源負責後勤與一切俗務,對於戰事,插手不多。种師中揮軍前來,固然振奮人心,然而當女真人改變方向全力圍攻追殺,京城不可能出兵救援。這也是誰都清楚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唯一發聲激烈。想要拿出最後有生力量與女真人放手一搏,保存下种師中的人竟是素來穩妥的秦嗣源,委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以至於今天在金鑾殿上,除了秦嗣源本人,甚至連一貫與他搭檔的左相李綱,都對此事提出了反對態度。京城之事。關係一國存亡,豈容人孤注一擲?
更何況,無論种師中是死是活,這場大戰,看來都有結束的希望了。何苦節外生這種枝。
一場朝儀持續許久。到得最後,也只是以秦嗣源得罪多人,且毫無建樹為收場。老人在議事結束後,處理了政務,再趕來這邊,作為种師中的兄長,种師道雖然對於秦嗣源的仗義表示感謝,但對於時局,他卻也是覺得,無法出兵。
「只是……秦相啊,種某卻不明白,您明知此議會有何等結果,又何苦如此啊……」
風雪之中,种師道與秦嗣源一同走到城牆邊,望著遠處的黑暗,那不知歸宿的种師中的命運,低聲地嘆息出聲。
……
「……秦嗣源這老狗,今日行事,實在奇怪。」
御書房中,寫了幾個字,周喆將毛筆擱下,皺著眉頭吸了一口氣,而後,站起來走了走。
「杜成喜,你說他是要幹嘛……」
房間里,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杜成喜身體震了震:「聖上早先便說,右相此人,乃天縱之才,他心中所想,奴婢實在猜不到。」
「哼,天縱之才。」周喆背負雙手笑了笑,然後又收斂了笑容,「秦嗣源此人,謀算甚深,奇正之道皆通,確是厲害,以往朝堂議事,他若真有鬼主意,必定在朝議之前,就都已將關節打通。唯有此次,哼,提出個這樣的想法,令得李綱都不站在他那一邊,要說其中無詐,又有誰信。」
杜成喜猶豫了一下:「陛下聖明,只是……奴婢覺得,會否是因為戰場轉機今日才現,右相想要打通關節,時間卻來不及了呢?」
「嗯?你這老狗,替他說話,莫非收了他的錢?」周喆瞥了杜成喜一眼。杜成喜被嚇得連忙跪了下來請罪,周喆便又揮了揮手。
「起來起來,朕不過開句玩笑。你就算收了錢,那也無妨,朕莫非還會受你蠱惑?」他頓了頓,「只是,你也想得岔了。若是時間不夠,明知強撐無益,秦嗣源自然連開口都會省掉,他今日舌戰群臣,在朕想來,該是察覺到位置尷尬,怕有人秋後算賬,想要樹敵放權了吧!這老狗啊,老謀深算,知道有時候被人罵幾句,被朕斥責幾句,反而是好事,只是這等手段,朕豈會看不出來……嘿……」
他笑了笑,那個笑容在臉上古怪地持續了許久,然後也不知是在咀嚼還是在回味,低聲說了幾個字:「嘿……夏村大捷啊……」
這喃喃低語聲中,有人過來通報,李梲到了。
「宣他進來。」
周喆說道,走回了書桌後方。
不多時,上次負責出城與女真人談判的大臣李梲進來了。
……
「……戰事與政事不同。」
風雪撲上城牆,蒼白的鬚髮在風雪裡抖動著,都已結上霜花。
秦嗣源伸手觸了觸女牆上被冰凍的血痕:「這些年來,嘗與人議論。大戰之中,何事最為重要。在夏村,與劣子搭檔,名為寧毅者,往日最愛奇巧之技,好琢磨格物之學。好研究火器。而外界士人論戰,則每每關心戰法,何物在前、何物在後,若遇特定之地,如何應對。然而……遇上遼人、女真人,皆無作用,只因我朝重文輕武,數十萬軍隊戰意皆無,被數萬人打得落花流水……」
老人頓了頓。嘆了口氣:「種世兄啊,文人便是如此,與人論戰,必是二論取其一。其實天地萬物,離不開中庸二字。子曰:張而不馳,文武弗能;馳而不張,文武弗為。一張一弛,方為文武之道。但愚笨之人。往往無能分辨。老朽一生求穩妥,可在大事之上。行的皆是冒險之舉,到得如今,種世兄啊,你覺得,就算此次我等僥倖得存,女真人便不會有下次過來了嗎?」
种師道道:「有此次教訓。只需此後汲取,今上勵精圖治,朝中眾位……」
「種世兄說得輕巧啦。」秦嗣源笑了笑,「幾十萬人被打垮在城外,十萬人死在這城內。這幾十萬人如此,便有百萬人、數百萬人,也是毫無意義的。這世事真相為何,朝堂、軍隊問題在哪,能看清楚的人少么?世間行事,缺的從不是能看清的人,缺的是敢流血,敢去死的人。夏村之戰,便是此等道理。那龍茴將軍在出發之前,廣邀眾人,應和者少,據聞陳彥殊曾阻人加入其中,龍茴一戰,果然戰敗,陳彥殊好聰明!然而若非龍茴激起眾人血性,夏村之戰,恐怕就有敗無勝。聰明人有何用?若世間全是此等『聰明人』,事到臨頭,一個個都噤聲後退、知其厲害危險、心灰意冷,那夏村、這汴梁,也就都不用打了,幾百萬人,盡做了豬狗奴隸便是!」
「說他們聰明,不過是小聰明,真正的聰明,不是這樣的。」老人搖了搖頭,「如今我朝,缺的是什麼?要擋住下一次金人南下,缺的是什麼?不是這京城的百萬之眾,不是城外的數十萬大軍。是夏村那一萬多人,是龍茴將軍帶著死在了刀下的一萬多人,也是小種相公帶著的,敢與女真人沖陣的兩萬餘人。種世兄,沒有他們,我們的京城百萬之眾,是不能算人的……」
种師道沉默在那裡,秦嗣源望著遠處那黑暗,嘴唇顫了顫:「老朽於戰事或許不懂,但只希望以城中力量,盡量牽制女真人,使其無法全力進攻小種相公,待到夏村軍隊拔營前來,再與女真大軍對峙,京城出面和談,或能保下有生力量。有這些人在,方有下一次面對女真人的種子。此時若放任小種相公在城外全軍覆沒,下一次大戰,何人還敢全力救援京城?老朽也知此事冒險,可今日之因,焉知不會有他日之禍?今日若能冒險過去,才能給他日,留下一點點本錢……」
「……秦相用心良苦,師道……代舍弟,也代所有西軍弟子,謝過了。」過了好一會兒,种師道才再度躬身,行了一禮。老人面色凄然,另一邊,秦嗣源也吸了口氣,回禮過來:「種世兄,是老朽代這天下人謝過西軍,也對不住西軍才是……」
他嘆了口氣,過了片刻,种師道在一旁哈哈笑起來。
「其實,秦相或許過慮了。」他在風中說道,「舍弟用兵行事,也素求穩妥,打不打得過,倒在其次,後路多半是想好了的,早些年與西夏大戰,他便是此等做派。就算戰敗,率領部下逃走,想來並無問題。秦相其實倒也不用為他擔憂。」
「哦,是嗎。」秦嗣源回答道,「哈哈……但願如此。」
城牆上,疲累的兩人都望向遠方,牆上的眾多將士也望向遠方。黑暗中雪花飄飛,由於火把被風吹得並不明亮,他們其實看不見對方的臉色,秦嗣源老人的臉上,有眼淚在這黑暗裡流下來,在這向來冷漠決絕的老人身上出現這種事,想來是因為城牆上,雪風實在太大的緣故……
金鑾殿,周喆已向李梲下完了命令。
「……議和之事,左相是很想親自前往的。朕思前想後,你終究已與宗望打過了交道,且身段比左相圓滑。此次和議,許你見機而行。此時种師中率西軍正被宗望追擊,朕不欲西軍折損太重,你接了旨意。速速出城吧。這完顏宗望,也該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了!」
***************
汴梁城北,五丈嶺。
深夜時分,風雪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凍住了。
五丈嶺上,有篝火在燃燒,數千人正聚集在寒冷的山頭上,由於周圍的木柴不多,能夠升起的火堆也不多,士兵與戰馬聚集在一起。偎依著在風雪裡取暖。
山下的遠處,火光巡弋,由於黑暗中搜魂的使者。
不多時,有喊殺聲響起來,順著雪風、肆掠山頭,士兵打起精神,警惕黑暗中來襲的敵人,但不久之後。他們發現這是敵人夜裡的攻心計而已。
營地最中央的一個小帳篷里,身上纏著繃帶、還在滲血的老人睜開了眼睛。聽著這聲音。
「求援的人……衝出去了嗎……」
「衝出去了,衝出去了……」跟在身邊多年的老副將王弘甲說道。
「不要留在這裡,當心被圍,讓大夥快走……」
「是。」
王弘甲如此答應著,過得片刻,他從這小帳篷里出去。有帶著重傷的將領過來:「四周皆已被女真人截斷去路……」
……
「……西軍去路,已被我軍全數截斷。」
五丈嶺外,臨時紮下的營地里,斥候奔來,向宗望報告了情況。宗望這才從馬上下來。解開了披風扔給隨從:「也好,圍住他們!若他們想要突圍,就再給我切一塊下來!我要他們全都死在這!」
這一天的戰鬥下來,西軍在女真人的猛攻下堅持了大半天的時間,而後崩潰。种師中率領著大部一路逃亡輾轉,但事實上,宗望對這次戰鬥的憤怒,已經全部傾瀉在這支不要命的西軍身上,當女真騎兵展開對西軍的全力追殺,西軍的本陣根本沒有順利逃亡的可能,他們被一路穿插切割,落單者則被悉數屠殺,到得最後,一直被逼到這山頭上。雙方才都停了下來。
不多時,又有人來。
「稟報大帥,汴梁一方有使者出城,乃是前次過來談判的那個武朝人。武朝皇帝……」
「殺了他。」
「……欲與我方和談。」
「哦?那先不殺他,帶他來這裡。」
「是。」
「讓他看著我殺光這些人……再跟他們談!」
……
汴梁。
深夜,城牆附近的小房間里,從城外進來的人見到了那位老人家。
「種帥……」幾名身上帶血的小將普通跪下了,有人看見過來的老人,甚至哭了出來。
种師道端了熱水,走向他們,拍他們的肩膀:「知道了,知道了……」
「種帥,小種相公他被困於五丈嶺……」
「知道了,知道了,程明他們先你們一步到,已經知道了,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種帥,朝廷是否出兵……」
「我說知道了!」老人聲音嚴厲了一瞬間,然後道,「接下來的事,我會處理,你們待會吃些東西,與程明他們碰個面吧。會有人安排你們療傷和住下。」
「種帥……」
幾人不久被人帶走了,房間里,种師道坐在椅子上,看著不遠處微微晃動的燈燭。不久,親兵過來,向他報告同伴已經安頓好的消息,种師道點了點頭:「你下去吧。」
「是。」親兵回答一聲,待要走到房門時回頭看看,老人仍然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兒,望著前方的燈點,他有些忍不住:「種帥,咱們是否央求朝廷……」
「……沒有可能的事,就不要討人嫌了吧。」
种師道回答了一句,腦中想起秦嗣源,想起他們先前在城頭說的那些話,油燈那一點點的光芒中,老人悄然閉上了眼睛,滿是皺紋的臉上,微微的顫動。
……
第二天的早晨,五丈嶺。
風雪停了。
种師中從帳篷里走出來。
雖然被稱作小種相公,但他的年紀也已經不小,滿頭白髮。昨日他受傷嚴重,但此時仍舊穿上了鎧甲,然後他跨上戰馬,抓起關刀。
士兵朝他聚攏過來,也有不少人,在昨晚被凍死了,此時已經不能動。
「家兄當會過來。」种師中沒有理會死去的士兵,向王弘甲說道,「隨我突圍!」
王弘甲道:「是。」
汴梁城,种師道站在城頭,望向遠處那片彷彿無垠的雪原。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种師中策馬揮刀,沖向女真人的騎兵隊。
夏村,軍隊拔營出征。
汴梁城內的小房間里,薛長功睜開眼睛,嗅到的是滿鼻腔的藥味,他的身上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微微偏過頭,旁邊的小床上,一名女子也躺在那裡,她面色蒼白、呼吸微弱,也是渾身的藥味——但畢竟還有呼吸——那是賀蕾兒。
不久之後——他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後——有人來告訴他,要與女真人議和了。
窗外風雪已經停下來,在經歷過如此漫長的、如地獄般的陰霾和風雪之後,他們終於第一次的,看見了曙光……(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