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肅殺,戰鼓轟鳴如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夜裡的空氣都已短暫地接近凝固。女真人的馬蹄聲震動著地面,怒潮般向前,碾壓過來。氣息砭人肌膚,視野都像是開始微微扭曲。
在接觸之前,像是有著安靜短暫停留的真空期。
黑旗軍後陣,鮑阿石壓住槍桿,張大了嘴,正下意識地呼出氣體。他有些頭皮發麻,眼皮也在拚命地抖動,耳朵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前方,女真的野獸來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女真人,在加入黑旗軍之前,他並非是西北的原住民。鮑阿石曾是太原人,秦紹和守太原時,鮑阿石一家人便都在太原,他曾上城參戰,太原城破時,他帶著家人逃跑,妻兒僥倖得存,老母親死於路上的兵禍。他曾見過女真屠城時的情景,也因此,愈發明白女真人的強悍和兇殘。
女真人以騎兵作戰為主,往往騷擾不成,便即退去。然而,一旦女真人的騎兵展開衝鋒,那邊是不死不休的情景,在必要的時刻,他們並不畏懼於死亡。此時鮑阿石已經成為軍人,也是因此,他能夠明白這樣的一支軍隊有多可怕。
兩發還是三發的鐵桶炮從後方飛出,落入衝來的馬隊當中,爆炸升騰了一瞬,但七千騎兵的沖勢,真是太龐大了,就像是石子在巨浪中驚起的些許水花,那龐大的一切,未曾改變。
鮑阿石的心中,是有著恐懼的。在這即將面對的衝擊中,他害怕死亡,然而身邊一個人接一個人,他們沒有動。「不退……」他下意識地在心裡說。
馬蹄已越來越近,聲音回來了。「不退、不退……」他下意識地在說,然後,身邊的震動逐漸變成吶喊,一個人的、一群人的,兩千人組成的陣列變成一片鋼鐵般的帶刺巨牆。鮑阿石感覺到了雙眼的赤紅,張嘴吶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歇斯底里的聲音,貫穿了一切。
大盾後方,年永長也在吶喊。
他是武瑞營的老兵了。跟隨著秦紹謙阻擊過曾經的女真南下,吃過敗仗,打過怨軍,沒命地逃亡過,他是賣命吃餉的漢子。沒有家人,也沒有太多的主見,曾經渾渾噩噩地過,等到女真人殺來,身邊就真的開始大片大片的死人了。
他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亡,身邊同伴的死,被女真人屠殺、追逐,也曾見過許多平民的死,有一些讓他覺得傷心,但也沒有辦法。直到打退了西夏人之後。寧先生在延州等地組織了幾次相親,在寧先生這些人的說和下,有一戶苦哈哈的人家看中他的力氣和老實,竟將女兒嫁給了他。成婚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懵的,手足無措。
作為賣命的軍漢,他以前不是沒有碰過女人,往日里的軍應邊,有很多黑窯子,對於得過且過的人來說。發了餉,不是花在吃喝上,便往往花在女人上,在這方面。年永長去得不多,但也不是雛兒了。然而,他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有一個家。
成親的這一年,他三十了。女人十八,家裡雖然窮,卻是正經老實的人家,長得雖然不是極漂亮的,但結實、勤快,不光能幹家裡的活,即便地里的事情,也全都會做。最重要的是,女人依賴他。
年永長最喜歡她的笑。
這一次出門前,女人已經有了身孕。出征前,女人在哭,他坐在房間里,沒有任何辦法——沒有更多要交代的了。他曾經想過要跟妻子說他當兵時的見聞,他見過的死亡,在女真屠殺時被劃開肚腸的女人,母親死去後被活生生餓死的嬰兒,他曾經也感到傷心,但那種傷心與這一刻想起來的感覺,截然不同。
但他最終沒有說。
他是老兵了,見過太多死亡,也經歷過太多的戰陣,對於生死衝殺的這一刻,從不曾覺得奇怪。他的吶喊,只是為了在最危急的時候保持興奮感,只在這一刻,他的腦海中,想起的是妻子的笑容。
想活著。
想回去。
鐵騎如潮水衝來——
……
南面,延州城戰場。
羅業用力一刀,砍到了最後的還在抵抗的敵人,周圍處處都是鮮血與烽煙,他看了看前方的種家軍身影和大片大片投降的軍隊,將目光望向了北面。
攻打言振國,自己這邊接下來的是最輕鬆的工作,視野那頭,與女真人的碰撞,該要開始了……
……
怒濤正在碰撞蔓延。
砰——
高速衝鋒的騎兵撞上盾牌、槍林的聲音,在近處聽起來,恐怖而詭異,像是巨大的山丘崩塌,不斷地朝人的身上砸來。個人的吶喊在沸騰的聲浪中戛然而止,然後形成驚人的沖勢和碾壓,有的血肉化成了糜粉,戰馬在碰撞中骨骼迸裂,人的身體飛起在空中,盾牌扭曲、破裂,撐在地上的鐵棒推起了石塊和泥土,開始滑動。
兩千人的陣列與七千騎兵的衝撞,在這一瞬間,是驚人可怖的一幕,前排的戰馬硬生生的撞死了,後排還在不斷衝上來,吶喊終於爆發成一片。有些地方被推開了口子。在這樣的沖勢下,新兵姜火是首當其衝的一員,在歇斯底里的吶喊中,排山倒海般的壓力從前方撞過來了,他的身體被破碎的盾牌拍過來,不由自主地往後飛出去,然後是戰馬沉重的身體擠在了他的身上,轟的一聲,他被壓在了戰馬的下方,這一刻,他已經無法思考、無法動彈,巨大的力量繼續從上方碾壓過來,在重壓的最下方,他的身體扭曲了,四肢折斷、五臟破裂。腦中閃過的,是在小蒼河中的,母親的臉。
戰馬和人的屍體在幾個破口的衝撞中幾乎堆積起來,粘稠的血液四溢,戰馬在悲鳴亂踢,有的女真騎士掉落人堆,爬起來想要劈砍,然而隨後便被長槍刺成了刺蝟,女真人不斷衝來,而後方的黑旗士兵。用力地往前方擠來!
生命或者漫長,或者短暫。更北面的山坡上,完顏婁室率領著兩千騎兵,沖向黑旗軍的前陣陣列。許許多多本該漫長的生命。在這短暫的一瞬間,抵達終點。
無數的線斷了。
完顏婁室沖在了第一線,他與身邊的親衛在黑旗軍軍陣中破開了一道口子,奮勇砍殺。他不光用兵厲害,也是金人軍中最為悍勇的將領之一。早些年金人軍隊不多時,便常常衝殺在第一線,兩年前他率領軍隊攻蒲州城時,武朝軍隊固守,他便曾籍著有防禦措施的雲梯登城,與三名親衛在城頭悍勇廝殺,最終在城頭站穩腳跟攻破蒲州城。
親自率兵衝殺,代表了他對這一戰的重視。
劇烈的衝撞還在繼續,有的地方被沖開了,然而後方黑旗士兵的擁擠猶如堅硬的礁石。槍兵、重鎚兵前推,人們在吶喊中廝殺。人群中,陳立波昏昏沉沉地站起來,他的口鼻里有血,左手往右手刀柄上握過來,竟然沒有力量,扭頭看看,小臂上隆起好大一截,這是骨頭斷了。他搖了搖頭,身邊人還在抵抗。於是他吸了一口氣,舉起鋼刀。
「盾牌在前!朝我靠攏——」
連隊的人靠過來,組成新的陣列。戰場上,女真人還在衝撞。陣列小,猶如一片片的礁石,騎陣大,猶如海潮,在正面的衝撞間,側翼已經蔓延過去。開始往中央延伸,不久之後,他們就要覆蓋整個戰場。
他們在等待著這支軍隊的崩潰。
這是生命與生命毫無花俏的對撞,退後者,就將獲得全部的死亡。
在過往的無數次戰鬥中,沒有多少人能在這種平等的對撞里堅持下來,遼人不行,武朝人也不行,所謂精兵,可以堅持得久一點點。這一次,或也不會有太多的例外。
蔓延過來的騎兵已經以飛快的速度沖向中陣了,山坡震動,他們要那孔明燈,要這眼前的一切。秦紹謙拔出了長劍:「隨我衝鋒——」
戰場側翼,韓敬帶著騎兵衝殺過來,兩千騎兵的怒潮與另一支騎兵的怒潮開始碰撞了。
廝殺延伸往眼前的一切,但至少在這一刻,在這潮水中抵抗的黑旗軍,猶自巋然不動。
「擋住——」
「來啊,女真雜碎——」
「不退!不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
吶喊或堅決或憤怒或悲愴,燃燒成一片,重鎚砸上了鐵氈,重鎚不斷地砸上鐵氈,在夜空下爆炸。
延州城側翼,正準備收攏軍隊的種冽陡然間回過了頭,那一邊,緊急的煙火升上天空,示警聲忽然響起來。
「女真攻城——」
在對著黑旗軍發動最強攻勢的一刻,完顏婁室這位女真戰神,同樣對延州城落子將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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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蒼河谷地,星空澄凈若長河,寧毅坐在院子里樹樁上,看這星空下的景象,雲竹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她能看得出來,他心中的不平靜。
雲竹握住了他的手。
「打仗了。」寧毅輕聲說道。
「嗯。」雲竹輕輕地點頭。
……
同一時刻,距離延州戰場數里外的山嶺間,一支軍隊還在以急行軍的速度飛快地向前延伸。這支軍隊約有五千人,同樣的黑色旗幟幾乎溶入了黑夜,領軍之人乃是女子,身著黑色斗篷,面戴獠牙銅面,望之可怖。
青木寨能夠動用的最後有生力量,在陸紅提的帶領下,切向女真大軍的後路。途中遇上了無數從延州潰敗下來的軍隊,其中一支還呈建制的隊伍幾乎是與他們迎面遇上,然後像野狗一般的落荒而逃了。
逃跑之中,言振國從馬上摔落下來,沒等親衛過來扶他,他已經從路上連滾帶爬地起身,一面往後走,一面回望著那軍隊消失的方向:「黑旗軍、又是黑旗軍……」
幕僚匆匆靠近:「他們也是往延州去的,遇上完顏婁室,難有幸理……」
「……沒錯,沒錯。」言振國愣了愣,下意識地點頭。這個晚上,黑旗軍發瘋了,在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恍然有黑旗軍想要吞下女真西路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