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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八章花開彼岸人老蒼河(三)

所屬書籍: 贅婿

秋風已起。

中原,威勝。

虎王的別苑裡,盛大的宴會進行正酣。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一群大臣、將領開始在虎王面前放浪形骸,抱著仕女開始褻玩時,於玉麟拿著一小瓶酒從殿內走出來。

殿外是漂亮的亭台與水榭,燈籠一盞一盞的,照亮那建在水面上的長廊,他沿著廊道往前方走去,湖面過了,便是以假山、曲道居多的院子,沿湖岸環繞,美輪美奐的。附近的衛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有的神態懶散,見於玉麟走來,俱都打起精神來。

再行得不遠的幽靜處,是坐落於水邊的亭台。走得近了,隱約聽見陣慵懶的曲子在哼,江南的調子,吳儂軟語也不知道哼的是什麼意思,於玉麟繞過外面的山石過去,那亭台靠水的長椅上,便見穿灰色長袍的女子倚柱而坐,手中勾著裝酒的玉壺,一面哼歌一面在水上輕輕晃動,似是有些醉了。

這幾年來,能在虎王宅院里著男子長袍隨處亂行的女子,大約也只有那一個而已。於玉麟的腳步聲響起,樓舒婉回過頭來,見到是他,又偏了回去,口中曲調未停。

「樓姑娘好興緻啊。」於玉麟開口說道。

「……於將軍才是好興緻啊。」哼了幾聲,樓舒婉停下來,回了這樣一句,「虎王設下的美食、美女,於將軍竟不動心。」

「外界雖苦,美食美女於我等,還不是揮之則來。倒是樓姑娘你,寧魔頭死了,我卻沒想過你會這樣高興。」

「哼哼。」樓舒婉低頭笑笑。

「還是說,樓姑娘知道他未死,所以才這樣無動於衷?」

「哼哼。」她又是一笑,抬起頭來,「於將軍,你無不無聊?還是小孩子么?」

於玉麟望著她笑,隨後笑容漸斂,張了張嘴,一開始卻沒能發出聲音:「……也是這幾年,打得太過累了,忽然出個這種事,我心中卻是難以相信。樓姑娘你智計過人,那寧魔頭的事,你也最是關心,我覺得他可能未死,想跟你商量商量。」

樓舒婉望著那湖面:「他死不死,我是關心,可我又不是神仙,戰場未去,人頭未見,如何斷言。你也曾說過,戰場瞬息萬變,於將軍,你有一天忽然死了,我也不奇怪。他若真的死了,又有什麼好出奇的。他這種人,死了是天下之福,這幾年來,民不聊生……不是為他,又是為誰……然而……」

樓舒婉說到後來,聲音漸漸低下去,其後漸漸頓住,於玉麟也是微微嘆氣,夜風吹過來時,將這亭台籠在一片安靜里。

是啊,這幾年來,民不聊生四個字,便是整個中原概括的景狀。與小蒼河、與西北的戰況會延續這樣長的時間,其戰爭烈度如此之大,這是三年前誰也未曾想到過的事情。三年的時間,為了配合這次「西征」,整個大齊境內的人力、物力都被調動起來。

在女真人的威壓下,皇帝劉豫的動手力度是最大的,超乎常理的大量徵兵,對下層的壓迫,在三年的時間內,令得整個中原的大部分百姓,幾乎難以生存。這些地方在女真人的三次南征後,生存資源原本就已經見底,再經過劉豫政權的壓迫,每年都是大片大片的饑荒、易子而食,絕大部分的糧食都被收歸了軍糧,唯有參軍者、幫忙統治的酷吏,能夠在這樣嚴苛的環境下得到些許吃食。

而不歸劉豫直接管理的一些地方,則稍稍好些,虎王的地盤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方面是因為首先重視了商業的作用,在歸降女真之後,田虎勢力一直在保持著與女真的來往貿易,稍作貼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樓舒婉、於玉麟、田實等人結成的聯盟首先以軍管的形式圈起了大量的農莊,甚至圈起了整縣整縣的地方作為禁區,嚴禁人口的流動。因此雖然不少的流民被拒後被餓死或是殺死在田虎的勢力範圍外,但這樣的做法一來維持了一定的生產秩序,二來也保證了麾下士兵的一定戰鬥力,田虎勢力則以這樣的優勢吸納人才,成為了這片亂世之中頗有優越感的地方。

饒是如此,比之太平年景,日子還是過得非常艱難。

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一系列舉措得以出現、推行的功臣,主要是樓舒婉,她在參考寧毅的諸多動作之後,配合以女性的敏銳,以於玉麟、田虎的侄子田實等人為盟友往上進諫。

而在女真人強悍,劉豫統領大齊的壓力下,田虎也越來越意識到有個這樣「管家婆」的好處。因此,雖然在田家不上進的親族治理的地方仍舊吏治糜爛民不聊生,但對於於玉麟、樓舒婉等人,他仍舊給予了大量的權力和保護,留下幾處施政嚴格的地方,加大產出,支撐整片地盤的運作。而在田虎的勢力當中,樓舒婉在越來越重要之後,被授以御使之職,專司參劾他人,以次來制衡她與他人的關係。

在這樣的夾縫中,樓舒婉在朝堂上時常到處開炮,今天參劾這人貪贓瀆職,明天參劾那人結黨營私反正必然是參一個準一個的關係越弄越臭之後,至如今,倒的的確確成了虎王坐下舉足輕重的「權臣」之一了。

三年的大戰,於玉麟依著與樓舒婉的盟友關係,最終躲過了衝上最前線的厄運。然而即便在後方,艱難的日子有苦自知,對於前方那大戰的慘烈,也是心知肚明。這三年,陸陸續續填入那個無底大坑的軍隊有數百萬之多,雖然未有詳細的統計,然而就此再也無法回來的軍隊多達百萬以上。

被派到那片死地的將領、士兵不止是田虎麾下哪怕是劉豫麾下的,也沒幾個是真心想去的,上了戰場,也都想躲避。然而,躲不過女真人的監督,也躲不過黑旗軍的突襲。這些年來,亡於黑旗軍手中的重要人物何止劉豫麾下的姬文康,劉豫的親弟弟劉益死前曾苦苦哀求,最後也沒能躲過那當頭一刀。

田虎麾下的出兵中,王遠、孫安帶領軍隊入山,當初抱的還是見敵則退的想法,在那山中被黑旗軍隔著山澗一**炮,崩塌的山壁將近千人活埋在山谷之中,王遠、孫安再也沒有出來。將軍武能回來時奄奄一息,見家人最後一面時連話也未能說出來,凌光、樊玉明等人遇襲後被衝散,死在山中屍骨都沒能被撿回來……

當初在呂梁山見寧毅時,只是覺得,他確實是個厲害人物,一介商賈能到這個程度,很了不得。到得這三年的大戰,於玉麟才真的明白過來對方是怎樣的人,殺皇帝、殺婁室且不說了,王遠、孫安乃至姬文康、劉益等人都不值一提,對方拖住幾百萬人橫衝直撞,追得折可求這種名將亡命奔逃,於延州城頭直接斬殺被俘的大將辭不失,也絕不與女真和談。那早已不是厲害人物可以概括的。

整個中原,但凡與他作戰的,都被他狠狠地拖下泥沼中去了。無人倖免。

於玉麟甚至一度覺得,整個天下都要被他拖得溺死。

然而忽然有一天,說他死了,他心中雖然不認為毫無可能,但某些想法,卻終究是放不下來的。

「我……終究是不信他毫無後手的,忽然死了,終究是……」

沉默片刻,於玉麟才再度開口。對面的樓舒婉始終望著那湖水,忽然動了動酒壺,目光微微的抬起來:「我也不信。」

她的語調不高,頓了頓,才又輕聲開口:「後手……拖住幾百萬人,打一場三年的大仗,一步不退,為的是什麼?就是那一口氣?我想不通……寧立恆十步一算,他說終究意難平,殺了皇帝,都還有路走,這次就為了讓女真不開心?他一是為了名聲,弒君之名早已難逆轉,他打華夏之名,說華夏之人不投外邦這是底線,這當然是底線,旁人能做的,他早已不能去做,若是與女真有一點妥協,他的名分,瞬間便垮。然而,正面打了這三年,終究會有人願意跟他了,他正面殺出了一條路……」

「為了名聲,冒著將自己所有家當搭在這裡的險,未免太難了……」

樓舒婉沉默許久:「三年的大戰,進了山以後,打得一塌糊塗,女真人只讓人往前沖,不管死活,那些將軍之顧著逃命,打到後來十次八次炸營,到底死了多少人,於將軍,你知道嗎?」

於玉麟皺起眉頭來:「你的意思是……」

樓舒婉目光迷離:「去年四月,山士奇大敗歸來,後被問罪,我去審問他,抄他家中金銀,問及山中戰況,山士奇無意間,說起一件事,我心中始終在想。然而對於戰場之事,我不熟悉,因此難以深究,這事情,也就只是埋在心裡……」

「……」

此時夜風輕柔、湖光粼粼,側面的遠處,大殿里的燈火還在隱隱傳來,樓舒婉說起她的猜測,字斟句酌,緩緩開口。

「山士奇敗後,與一群親兵亡命而逃,後託庇於劉豫麾下將領蘇垓。數日後一晚,蘇垓軍隊猝然遇襲,兩萬人炸營,沒頭沒腦的亂逃,女真人來後方才穩住陣勢,山士奇說,在那天夜裡,他隱約見到一名對蘇垓軍隊衝來的將領,是他麾下原本的副將。」

於玉麟微微張開嘴:「這三年大戰,之中投降黑旗軍的人,確實是有的,然而,你想說……」

「這幾年來,為了將黑旗軍困死山中,女真人的確很重糧草、輜重部隊。然而,黑旗軍于山中存糧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楚,搶了多少,也不知道,我們只覺得,在外頭都過得這麼艱難,大戰之中,黑旗軍必然無法收攏太多俘虜,他們根本養不活。但……如果有可能呢?」

樓舒婉說得平緩:「幾百萬人投到山裡去,說跟幾萬黑旗軍打,到底是幾萬?誰知道?這三年的仗,第一年的軍隊還是有些鬥志的,第二年,就都是被抓的壯丁,發一把刀、一支叉就上去了,放在那山裡絞……於將軍,原本沒有多少人願意參加黑旗軍的,黑旗弒君,名聲不好,但女真人逼著他們上去試炮,如果有機會再選一次,於將軍,你覺得他們是願意跟著女真人走,還是願意跟著那支漢人軍隊……於將軍,寧立恆的練兵方法,你也是知道的。」

於玉麟已經緊蹙眉頭,安靜如死。

「三年的大戰,一步都不退的頂住正面,把幾百萬人放在生死場上,刀劈下來的時候,問他們參加哪一邊。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他抓住了這個機會……那片大山裡,會不會也是一塊任他們挑選的徵兵場。哈哈,幾百萬人,我們選完之後,再讓他們挑……」

樓舒婉的笑聲在亭台間響起又停住,這笑話太冷,於玉麟一時間竟不敢接下去,過得片刻,才道:「終究……不容易保密……」

「……是啊,我後來也想,若真是如此,為何竟沒有多少人說起,可能終究是我想得岔了……」她頓了頓,抬起酒壺喝了一口酒,目光迷離,「戰場之事,誰說得准呢,三年的時間將中原打成這樣,不管他真的死了,還是假的死了,大家都有個台階下,於將軍,何必深究,說不定下次往前方去的,便是你了呢……」

於玉麟喝一口酒,點了點頭,過得片刻,也不打招呼,靜靜走了。

樓舒婉倚在亭台邊,仍舊低著頭,手上酒壺輕輕晃動,她口中哼出歌聲來,聽得一陣,歌聲隱約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

這是多年前,寧毅在杭州寫過的東西,那個時候,雙方才剛剛認識,她的父兄猶在,杭州水鄉、富庶繁華,那是誰也未曾想過有一天竟會失去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明媚與幸福啊……一切到如今,終究是回不去了……

腦中想起過去的親人,如今只剩下了每日得過且過、全不像人的唯一兄長,再又想起那個名字,於玉麟說得對,他忽然死了,她不會高興,因為她總是想著,要親手殺了他。可是,寧毅……

「寧立恆……」

這個名字掠過腦海,她的眼中,也有著複雜而痛苦的神色划過,於是抬起酒壺喝了一口,將那些情緒統統壓下去。

「寧立恆,你若就這樣死了……也好……」

她就這樣呢喃,和期盼著。

在這片飽受磨難的土地上,夜色正久久的籠罩,西面,曾經在三年時間裡沒有絲毫停歇的沸騰大山,也終於漸漸的停歇下來了。曾經繁華的青木寨上,如今月華如水,早被燒焦的山谷中,曾經的木製建築已化為肥沃的新泥,新的樹木枝條在其中長出來,鳥兒飛來,在這片仍舊顯出黑色土地上稍作停留,飛向遠方。

小蒼河,舊日的建築早已被悉數摧毀,住房、街道、廣場、農地、水車已不見往日的痕迹,房舍坍圮後的痕迹橫橫直直,人群去後,猶如鬼蜮,這片地方,也曾經歷過無比慘烈的殺戮,幾乎每一寸地方,都曾被鮮血染紅。曾經巨大的水庫早已坍圮,河流如往昔一般的沖入山谷中,經歷過大水沖刷、屍體腐化的山谷里,草木已變得愈發鬱鬱蔥蔥,而草木之下,是森森的白骨。

小蒼河的攻防大戰已過去了一年多,此時,即便是停留於此的極少數女真、大齊軍隊,也已經不敢來此,這一天的月光下,有人影悉悉索索的從山崗上出現了,只是區區的幾個人,在潛行中踏過外圍山谷,從那坍圮的水壩口子走進山谷內。

他們盡量小心地警戒著周圍,無聲地走過了曾經熟悉的一處處地方,有些人將手指拂過了斷壁殘垣,他們也來到了山腰上,看見那處小院早已被燒毀,只餘地基的樣子,如今,地基里也長起了野草。

「走吧。」有人低聲地說道,他們可能是仍留在這裡的,最後的黑旗隊伍了。

谷口,原本書有「小蒼河」三個字的石碑早已被砸成粉碎,如今只剩下被破壞後的痕迹,他們撫了撫那處地方,在月光下,朝這山谷回頭望去:「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

「用不了太久的……」有人說道。

這些身影穿過了山谷,跨過山嶺。月光下,小蒼河流淌如昔,在這片埋葬百萬人的土地上蜿蜒而過,而從這裡離開的人們,有的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回到這裡,有的則永遠沒有再回來,他們或許是,存在於幸福的某處了。

而戰爭。

戰爭暫時的平息,然而,以軟弱和躲藏為養分,遲早有一天,它也將以蛻變後的、更為猛烈的姿態,延燒而來。

武朝建朔三年的夏末秋初。小蒼河的歷史,又翻過了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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