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從莊嚴巍峨的天極宮望出去,彤雲正漸漸散去,空氣里感覺不到風。位於中原這舉足輕重的權力核心,每一次權力的起落,其實也都有著類似的氣息。
虎王語速不快,向著大臣胡英叮囑了幾句,安靜片刻後,又道:「為了這件事,朕連樓卿都下了獄……」言語之中,並不輕鬆。
胡英行禮,上前一步,口中道:「樓舒婉不可信。」
「她與心魔,畢竟是有殺父之仇的。」
「然而樓舒婉也是最早與那魔頭拉上關係的,當此大事,父仇又有何不能忍?何況,以樓舒婉平日心性……她嫌疑甚大。」
田虎沉默片刻:「……朕心中有數。」
這番對話說完,田虎揮了揮手,胡英這才告辭而去,一路離開了天極宮。此時威勝城中人流如織,天極宮依山而建,自窗口望出,便能看見城池的輪廓與更遠方起伏的山巒,經營十數年,位於權力中央的男人目光遠望時,在威勝城中目光看不見的地方,也有屬於各人的事情,正在交錯地發生著。
天牢。
在此時的任何一個政權當中,有著這樣一個名字的地方都是隱藏於權力中央卻又無法讓人感到愉悅的黑暗深淵。大晉政權自山匪造反而起,最初律法便凌亂不堪,各種鬥爭只憑心機和實力,它的牢獄之中,也充滿了無數黑暗和血腥的過往。即便到得此時,大晉這個名字已經比下有餘,秩序的架子仍舊未能順利地搭建起來,位於城東的天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便仍是一個能夠止小兒夜啼的修羅地獄。
壓抑而又腥臭的氣息中,慘叫聲偶爾會自遠處響起,隱隱約約的,在牢獄之中回蕩。在牢獄的最深處,是一些大人物的安置之所,此時在這最深處的一間簡單牢房中,灰衣的女子便在簡陋的、鋪著稻草的床邊正襟危坐,她身形單薄,按在膝蓋上的十指修長,臉色在數日不見陽光之後雖然顯得蒼白,但目光仍舊平靜而冷淡,唯有雙唇緊抿,微微顯得有些用力。
這個名叫樓舒婉的女人曾經是大晉權力體系中最大的異數,以女子身份,深得虎王信任,在大晉的內政管理中,撐起了整個勢力的半邊天。
她為人心狠手辣,對手下的管理嚴格,在朝堂上公事公辦,從不賣任何人面子。在金人數度南征,中原混亂、民生凋敝,而大晉政權中又有大量信奉享樂主義,作為皇親國戚要求特權的局面中,她在虎王的支持下,死守住幾處重要州縣的耕種、商業體系的運轉,以至於能令這幾處地方為整個虎王政權輸血。在數年的時間內,走到了虎王政權中的最高處。
如今,有人稱她為「女宰相」,也有人私下罵她「黑寡婦」,為了維護手下州縣的正常運作,她也有幾度親自出面,以血腥而凌厲的手段將州縣之中鬧事、搗亂者乃至於背後勢力連根拔起的事情,在民間的某些人口中,她也曾有「女青天」的美譽。但到得如今,這一切都成虛幻了。
昏暗的地牢里,人聲、腳步聲快速的朝這邊過來,不一會兒,火把的光芒隨著那聲音從通道的轉角處蔓延而來。為首的是最近常常跟樓舒婉打交道的刑部侍郎蔡澤,他帶著幾名天牢士兵,挾著一名身上帶血的狼狽瘦高男子過來,一面走,男子一面呻吟、求饒,士兵們將他帶到了牢房前方。
樓舒婉坐在牢中,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樓大人。」蔡澤拱手,「您看我今天帶來了誰?」
樓舒婉的目光盯著那鬚髮凌亂、身材幹瘦而又狼狽的男子,安靜了許久:「廢物。」
蔡澤笑著:「令兄長說要與您對質。」
「我的兄長是什麼東西,虎王清清楚楚。」
樓舒婉的回答冷漠,蔡澤似乎也無法解釋,他微微抿了抿嘴,向旁邊示意:「開門,放他進去。」
眼前被帶過來的,正是樓舒婉的兄長樓書恆,他年輕之時本是樣貌俊美之人,只是這些年來酒色過度,掏空了身體,顯得消瘦,此時又顯然經過了拷打,臉上青腫數塊,嘴唇也被打破了,狼狽不堪。面對著牢房裡的妹妹,樓書恆卻微微有些畏縮,被推進去時還有些不情願許是愧疚但終於還是被推進了牢房之中,與樓舒婉冷然的目光一碰,又畏縮地將眼神轉開了。
樓舒婉盯了他片刻,目光轉望蔡澤:「你們管這就叫做拷打?蔡大人,你的手下沒有吃飯?」她的目光轉望那幫壓抑:「朝廷沒給你們飯吃?你們這就叫天牢?他都不用敷藥!」
「樓大人,令兄指證你與黑旗軍有私。」
「他是個廢物。」
「樓公子,你說吧。」
樓書恆身體顫了顫,一名衙役揮起刀鞘,砰的敲打在牢房的柱子上,樓舒婉的目光望了過來,牢房裡,樓書恆卻陡然哭了出來:「他們、他們會打死我的……」
樓舒婉目現悲哀,看向這作為她兄長的男子,牢房外,蔡澤哼了一句:「樓公子!」
「你與寧立恆有舊!」樓書恆說了這句,微微停頓,又哭了出來,「你,你就承認了吧……」
樓舒婉只是看著他,偏了偏頭:「你看,他是個廢物……」
「你、你們有舊……你們有勾結……」
「廢物。」
「我不是廢物!」樓書恆雙腳一頓,抬起紅腫的眼睛,「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就在這裡坐著……他們會打死我的。你知不知道外面、外面是什麼樣子的,他們是打我,不是打你,你、你……你是我妹妹,你……」
樓書恆的話語中帶著哭腔,說到這裡時,卻見樓舒婉的身影已沖了過來,「啪」的一個耳光,沉重又清脆,聲音遠遠地傳開,將樓書恆的嘴角打破了,鮮血和口水都留了下來。
女子站在兄長面前,胸口因為憤怒而起伏:「廢!物!我活著,你有一線生機,我死了,你一定死,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想不通。廢物!」
「我也知道……」樓書恆往一邊躲,樓舒婉啪的又是一個耳光,這一巴掌將他打得又往後踉蹌了一步。
「我也知道……」
「廢物。」
「出去受刑的不是你!」樓書恆吼了一聲,目光通紅地望向樓舒婉,「我受不了了!你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
「拔指甲、剪手指頭打碎你的骨頭剝了你的皮。天牢我比你來得多」
「但是受刑的是我!」樓書恆紅著眼睛,下意識地又回頭看了看蔡澤,再回頭道,「你、你……你就認了,你辦法多你把我弄出去,我是你的哥哥!或者你讓蔡大人手下留情……蔡大人,虎王倚重我妹妹……妹妹,你有關係、你肯定還有關係,你用關係把我保出去……」
「啪」的又是一個種種的耳光,樓舒婉牙關緊咬,幾乎忍無可忍,這一下樓書恆被打得眼冒金星,撞在牢房房門上,他稍稍清醒一下,猛然間「啊」的一聲朝樓舒婉推了過去,將樓舒婉推得踉蹌後退,摔倒在牢房角落裡。
「我是你哥哥!你打我!有種你出去啊!你這個****」樓書恆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他這幾年借著妹妹的勢力吃喝嫖賭,也曾作出一些不是人做的噁心事情,樓舒婉無法可想,不止一次地打過他,那些時候樓書恆不敢抵抗,但此時畢竟不同了,牢獄的壓力讓他爆發開來。
「你裝什麼冰清玉潔!啊?你裝什麼大公無私!你是個****!千人跨萬人騎的****!朝堂上有多少人睡過你,你說啊!老子今天要教訓你!」
樓書恆罵著,朝那邊衝過去,伸手便要去抓自己的妹妹,樓舒婉已經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她目光冷漠,扶著牆壁低聲一句:「一個都沒有。」猛然伸手,抓住了樓書恆伸過來的手掌尾指,向著下方用力一揮!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回蕩在牢房裡,樓舒婉的這一下,已經將兄長的尾指直接折斷,下一刻,她沖著樓書恆胯下便是一腳,手中朝著對方臉上劈頭蓋臉地打了過去,在慘叫聲中,抓住樓書恆的頭髮,將他拖向牢房的牆壁,又是砰的一下,將他的額角在牆上磕得頭破血流。
樓書恆捂著胯下在地上低嚎,樓舒婉又踢了幾腳,口中說話:「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拷打我,只拷打你,因為你是廢物!因為我有用!因為他們怕我!他們不怕你!你是個廢物,你就活該被拷打!你活該!你活該……」
如此打了片刻,她畢竟是個女人,喘息著退回到那破床邊坐下,目光望著在地上發出呻吟聲的兄長,眼神冷漠,又帶著傷心,如此安靜了好久。
「樓書恆……你忘了你以前是個什麼樣子了。在杭州城,有父兄在……你覺得自己是個有能力的人,你意氣風發……風流才子,呼朋喚友到哪裡都是一大幫人,你有什麼做不到的,你都敢光明正大搶人老婆……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天下大亂了!你這樣的……是該死的,你本來是該死的你懂不懂……」
牢房稍有些昏暗,她說到後來,眼眶不自禁地酸起來,但她偏頭朝向裡面,沒有讓人看到。那位侍郎蔡澤看著這樣的一幕,一時間也稍稍有些尷尬,朝旁邊揮了揮手,讓士兵將樓書恆架出去,口中發出聲音:「咳。」
樓舒婉望向他:「蔡大人。」
「呃……樓大人,你也……咳,不該這樣打犯人……」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樓舒婉輕聲說話,「陛下看重我,是因為我是女人,我沒有了家人,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我不怕得罪誰,所以我有用。」
「……」蔡澤舔了舔嘴唇。
「我還沒被問斬,或許就還有用。」樓舒婉道,「我的哥哥是個廢物,他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和拖累了,你若好心,救救他,留他一條命在,我記你這份情。」
「呃……」蔡澤斟酌著言辭,「……分內之事。」
「……謝你了。」
士兵們拖著樓書恆出去,漸漸火把也遠離了,牢房裡回復了黑暗,樓舒婉坐在床上,背靠牆壁,頗為疲憊,但過得片刻,她又盡量地、盡量地,讓自己的目光清醒下來……
權力的交織、千萬人之上的浮浮沉沉,其中的殘酷,方才發生在天牢里的這出鬧劇不能概括其萬一。多數人也並不能理解這許許多多事情的波及和影響,即便是最頂端的圈內少數人,當然也無法預測這樁樁件件的事情是會在無聲中平息,還是在突然間掀成巨浪。
圈外人當然就更加無法了解了。澤州城,今年十七歲的游鴻卓才剛剛進入這複雜的江湖,並不知道不久之後他便要經歷和見證一波巨大的、排山倒海的浪潮的一部分。此時此刻,他正行走在良安客棧的一隅,隨意地觀察著中的狀況。
此時三人落腳的這處良安客棧不大也不小,住人的是兩進的院子,環繞成日字形的兩層樓房。前後院落各有一棵大槐樹,樹葉鬱鬱蔥蔥如同傘蓋。客棧之中住的人多,此時天氣炎熱,人聲也喧囂,小孩奔跑、夫妻吵鬧,從鄉下裡帶來的雞鴨在主人追趕下滿院子亂竄。
游鴻卓對這樣的景象倒沒什麼不適應的,之前關於王獅童,關於大將孫琪率重兵前來的消息,便是在院落中聽大聲交談的商旅說出方才知曉,此時這客棧中可能還有三兩個江湖人,游鴻卓暗中窺探打量,並不輕易上前搭話。
作為鄉下來的少年人,他其實喜歡這種混亂而又喧鬧的感覺,當然,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事情在想。此時已入夜,澤州城遠遠近近的亦有亮起的火光,過得一陣,趙先生從樓上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聽到想聽的東西了?」
游鴻卓便將王獅童、孫琪的事情說了一遍。趙先生笑著點頭:「也是難怪,你看城門處,雖然有盤查,但並不禁止綠林人出入,就知道他們不怕。真出大事,城一封,誰也走不了。」
他看看游鴻卓,又開口安慰:「你也不用擔心這樣就瞧不見熱鬧,來了這麼多人,總會動手的。綠林人嘛,無組織無紀律,雖然是大光明教暗地裡牽頭,但真的聰明人,多半不敢跟著他們一道行動。若是遇上魯莽和藝高人膽大的,說不定這幾晚便會有人劫獄,你若想看……嗯,可以去大牢附近租個房子。」
趙先生以己度人,以為小朋友是遺憾沒有熱鬧可看,卻沒說自己其實也喜歡瞧熱鬧。這話說完,游鴻卓說了聲是,過得片刻,卻見他蹙眉道:「趙前輩,我心中有事情想不通。」
「年輕人,知道自己想不通,就是好事。」趙先生看看周圍,「我們出去走走,什麼事情,邊走邊說。」
「嗯。」游鴻卓點頭,隨了對方出門,一面走,一面道,「今日下午過來,我一直在想,中午見到那刺客之事。護送金狗的軍隊乃是咱們漢人,可刺客出手時,那漢人竟為了金狗用身體去擋箭。我以往聽人說,漢人軍隊如何戰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貪生怕死,這等事情,卻實在想不通是為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