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吹,陸安民走在城牆上,看著南面遠處傳來的微微光亮,夜色之中,想像著有多少人在那裡等待、承受煎熬。
他的心緒混亂,這一日之間,竟湧起萬念俱灰的念頭,但好在早已經歷過大的變亂,此時倒也不至於縱身一躍,從牆頭上下去。只是覺得黑夜中的澤州城,就像是囚牢。
這幾日時間裡的來回奔走,很難說其中有多少是因為李師師那日求情的原因。他已經歷許多,感受過妻離子散,早過了被美色迷惑的年紀。這些時日里真正驅使他出頭的,終究還是理智和最後剩下的文人仁心,只是未曾料到,會碰壁得如此嚴重。
這等亂世之中,任何勢力每一次大的運動,都是赤果果的權力鬥爭,都要包含權力的上升與下降這才是最直觀的東西。但由於秩序的失去,此時的權力鬥爭,也早變得簡單而粗暴,不僅如此,簡單粗暴的背後,是更加快捷的見效,權力一上手,只要能夠使喚得動人,無論金銀、女人、富貴榮華,都將在一兩天內迅速實現。早已不像武朝仍在時的盤根錯節,就算一人倒台,瘦死的駱駝也能比馬大。
軍隊在這裡,有著天然的優勢。只要拔刀出鞘,知州又如何?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白日里的一巴掌,打掉了他苦苦積累的權威,也將讓那些依附於他的人,迅速地離開找出路。在這樣的時局、孫琪的默許之下,想要反抗是很難的甚至於根本沒有可能,對方根本不介意殺人。陸安民能看到這些,便只能把牙齒和血吞下,只是心中的憤懣和無奈,則更多的堆積起來了而已。
對付黑旗、清理內患,可殺錯,絕不放過……說得漂亮,實際上,誰不是在攬自己的權力!孫琪接管了澤州,往後澤州便要成為他手下的勢力。虎王朝堂幾撥人:文臣、皇親、武將。除了有文臣痕迹的一撥人苦苦地經營民生,其它兩撥,又有誰懂治地安民的?
這幾年來,虎王周圍的皇親國戚,幾乎是肆無忌憚的劃地而居,過著將周圍所有東西都看做私產,隨意掠奪打殺的好日子。看見了好東西就搶,看見了合眼的姑娘擄回府中都是常事,有格外殘暴的將治下縣城玩得十室九空,實在沒人了跑到其他地方探望,要各處大臣孝敬的,也不是什麼奇事。
而手有重兵的武將,只知掠奪圈地不知治理的,也都是常態。孫琪參與過早些年對小蒼河的征伐,軍隊被黑旗打得鬼哭狼嚎,自己在逃跑的混亂中還被對方士兵砍了一隻耳朵,從此對黑旗成員格外殘暴,死在他手中或是黑旗或疑似黑旗成員者不在少數,皆死得苦不堪言。
在這兩年風聲鶴唳到處都可能是黑旗姦細的風聲里,他反倒因此而受重用,從此一路升遷。這次澤州以孫琪為主,他手段嚴厲狠辣,私下裡卻又何嘗不是在大肆牟取私利。養兵要錢糧,有了兵,就能滾出更多的錢糧來,幾年來的軍隊大都如此運作。然而陸安民經營數年,稻子這樣不顧後果的一割,澤州城,便難復舊觀了。
眼下死一批人,可能平民還不太反應得過來。這一批上層士紳死了之後,城裡的運作要出大問題,權力的空缺將導致大打出手,再死一批,到時候習慣了刀兵的澤州便是武力說話,混混橫行。整個澤州城,也就真的要亂起來、垮下去了。
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此時的澤州城於他而言,猶如囚牢,看著這一切,已經無能為力。不過,當看見昏暗中城牆上出現的那道身影時,陸安民還是在心中苦澀地笑了一下。
「知州大人。」
「這麼幾年不見,你還真是……神通廣大了。」
「便是在京城時,師師找些關係,也能在夜裡上城牆一趟的。陸大人,您這幾日奔走,實在不易,您儘力了,不要再……」
「不要再什麼?呵,我不是為了你們,你們不是唯一關心這城中子民的人,你們……呵,我說錯了,你們其實也不關心這城中子民,我才是唯一關心的人……師師姑娘,你來安慰我,又是想從我這裡知道些什麼?」
看著前方披著薄斗篷,在昏暗中出現的女子,陸安民一時間心情激蕩,語帶諷刺。只見師師微微低了頭,眼中閃過一絲歉意:「我……嗯……只是來謝過陸知州的……」
她說完這句,與陸安民並排而站,扭頭望向城外。陸安民笑了一句:「哈,你總不會是以為本官要跳城牆,上來阻攔我的。」
師師微微低頭,並不再說話,陸安民神情苦澀,心緒極亂,過得片刻,卻在這安靜中緩緩平息下來。他也不知道這女子過來是要利用自己還是真為了阻止自己跳城樓,但或許兩者都有隱隱的,他心中卻願意相信這一點。
遠處的山和微光影影綽綽,吹來的風就像是山在遠處的說話。不知什麼時候,陸安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是我失態了,我只是……君子遠庖廚,聞其聲,不忍見其死。有些事情就算看得懂,終究心有惻隱,家破人亡,這次很多人,可能還反應不過來,便要家破人亡了……」
「陸知州,您已儘力了。」
「儘力……對著那些當兵的,我沒力氣,盡的什麼力……」他頓了頓,平靜說道,「李姑娘,你坦白說,今日過來,有沒有存利用我的心思?早幾日呢?」
這句話說出來,場面安靜下來,師師在那邊沉默了許久,才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有的。」
陸安民笑著望向城牆外:「好受嗎?」
「多數時間不好受。」師師回答,過得片刻,補充道,「晚上做夢,都不好受。」
「那……你是什麼時候加入他們的?」陸安民看著她,斟酌片刻,「我說的那位,他真的還活著嗎?」
師師那邊,安靜了許久,看著山風呼嘯而來,又呼嘯地吹向遠方,城牆遠處,似乎隱隱有人說話,她才低聲地開了口:「景翰十四年,那人殺掉了皇帝,他決定殺皇帝時,我不知道,世人皆以為我跟他有關係,其實言過其實,這有一些,是我的錯……」
輕柔的語聲,在風裡浸著:「我當時在礬樓之中做那等事情,說是花魁,其實無非是陪人說話給人看的行當,說風光也風光,其實有的東西不多……那時有幾位兒時相識的朋友,於我而言,自不一般,其實也是我心中盼著,這真是不一般的關係。」
「寧立恆是這其中之一,他是最不尋常之人,我一開始反倒不清楚。我那幾位好友,多是京城小吏、落魄書生,李師師既然是京城花魁,又是這般不尋常的好友,偶爾與他們相聚,自然也能幫到他們些許……我心中存了功利的心思,如今想來,反倒並不純粹。如今想來,那終究是我年輕無知,太過自大了。」
「至於立恆,他從來不需我的名聲,只是我既然開口相邀,他偶爾便也去。一來二往,我將這關係做給了別人看,實際上我於他而言,卻未必是個多特別的人。」
昏暗中,陸安民蹙眉傾聽,沉默不語。
「……到他要殺皇帝的關口,安排著要將一些有干係的人帶走,他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知道他行事之後,我必被牽連,因此才將我計算在內。弒君那日,我也是被強行帶離礬樓,後來與他一道到了西北小蒼河,住了一段時間。」
「我那時早習慣了以言語動人,他殺景翰帝,乃是因為右相府的事情,這些事情,如今在中原也早已不是禁忌。右相一系當初忠貞為國、拳拳之心可鑒,景翰帝倒行逆施,我也心中憤慨,但總想著,不見得這樣你就能殺皇帝、要造反。如此衝冠一怒,你又能做到什麼?我與他辯論爭執,不過,他也毫不相讓。」
師師面上流露出複雜而緬懷的笑容,隨即才一閃而逝。
「其實,以他的性情,能行這種事情,心中早已將各種情由想過無數遍,哪裡是我這等整日浸淫風花雪月的膚淺女子可以辯倒的。這是他心中大事,不會對一女子讓步,我勸說無果,便離了小蒼河,在他的安排下,去了大理,後來,帶發出家。」
她話語說得平靜,陸安民的情緒,其實也已經安靜下來,此時道:「你選了出家,未必沒有他的原因吧?」
「或許有吧。」師師笑了笑,「舉凡女子,仰慕英雄豪傑,人之常情,似我這等在礬樓中浸淫長大的,也算是多見了別人口中的人中龍鳳。然而,除卻弒君,寧立恆所行諸事,當是最合英雄二字的評價了。我……與他並無親密之情,只是偶爾想及,他乃是我的好友,我卻既不能幫他,亦不能勸,便只好去到廟中,為他誦經祈福,贖去罪孽。有了這樣的心思,也像是……像是我們真有些說不得的關係了。」
「所以……你終究還是選擇了幫他。因為他確是英雄。」
師師搖了搖頭,眼中湧起濃濃的苦澀和悲凄,她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言語猶如夢囈:「後來西北大戰,女真亦南下,靖平之恥,他在西北對抗西夏,再抗女真,三年小蒼河大戰,我在大理,亦被震動……天下傾覆,汴梁百萬人,以一個騙子守城,中原一敗塗地。誰又做到過他這等事情,以西北貧瘠數城,抗天下圍攻,至死不降……」
她說起這個,望了陸安民一眼,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燒。陸安民也不禁點了點頭:「沒錯,沒人做得到。」
小蒼河三年大戰,小蒼河擊潰大齊進攻何止百萬人,即便女真精銳,在那黑旗面前也難說必勝,後來小蒼河遺下的姦細消息雖然令得中原各方勢力束手束腳、苦不堪言,但只要說起寧毅、黑旗這些名字,許多人心中,終究還是得豎起大拇指,或感嘆或後怕,不得不服。
「小蒼河大戰後,他的死訊傳來,我心中再難安寧,有時候又想起與他在小蒼河的論辯,我……終究不肯相信他死了,於是一路北上。我在吐蕃見到了他的妻子,然而對於寧毅……卻始終不曾見過。」
她低下了頭,昏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想而知,恐怕是酸楚而複雜的,只是這麼久過去了,隨後語氣上倒也聽不出來什麼:「她們對內說立恆未死,但沒有多少人知道真假,我也不知道,離了吐蕃之後,她們擔心我的安危,安排了人手隨行保護,呵,其實……只是做給天下人看的疑兵之計。」
「……心魔寧毅的幾位妻妾,聽說有一兩人,手段很強硬。」
「檀兒姑娘……」師師複雜地笑了笑:「或許確實是很厲害的……」
她頓了頓,過得片刻,道:「我心緒難平,再難回到大理,裝模作樣地念經了,於是一路北上,途中所見中原的情形,比之當初又更為艱難了。陸大人,寧立恆他當初能以黑旗硬抗天下,即便殺皇帝、背罵名也不為所動,我一介女流,能夠做些什麼呢?你說我是否利用你,陸大人,這一路上來……我利用了所有人。」
師師最後那句,說得極為艱難,陸安民不知如何接下,好在她隨後就又開口了。
「即便是在這等情況下,熱血之人,終究還是有,我這一路,求人放糧,求人行善,求人幫忙,細想下來,什麼都沒有付出過。然而在這等世道,想要做好事,是要吃大虧的,陸大人你做了好事,或許不是因為我,但這大虧,確實是擺在眼前,我一路之上,利用的何止是陸大人一人……」
「可又能如何呢?陸大人,我求的不是這天下一夕之間就變得好了,我也做不到,我前幾日求了陸大人,也不是想著陸大人出手,就能救下澤州,或者救下將死的那些流民。但陸大人你既然是這等身份,心中多一份惻隱,或許就能隨手救下幾個人、幾家人……這幾日來,陸大人奔走來回,說無能為力,可實際上,這些時日里,陸大人按下了數十案子,這救下的數十人,終究也就是數十家庭,數百人僥倖避開了大難。」
師師望著陸安民,臉上笑了笑:「這等亂世,他們往後或許還會遭逢不幸,然而我等,自然也只能這樣一個個的去救人,莫非這樣,就不算是仁善么?」
看著那笑容,陸安民竟愣了一愣。片刻,師師才望向前方,不再笑了。
「我這一路,說是救人,終究是拿著別人的善心、別人的力量去的。有時候有了好結果,也有的時候,善心人就遭逢了厄運,濮陽水患過後,我還心中得意,想著自己終於能做些事情,後來……有人被我說動去救人,最終,全家都被女真人殺了,陸大人,這罪孽到底是落在我的身上,還是誰的身上呢?我不曾親自拿刀上陣殺人,卻讓別人去,我不曾自己救人,卻煽動陸大人你去,我還裝模作樣的給你磕頭,其實磕頭算什麼,陸大人,我那時也只是想……多利用你一下……」
昏暗之中,師師披著斗篷的身影猶如剪影,陸安民側著頭看她,過了許久,終於還是哈哈笑起來:「所以,知道我上了城牆,你終究擔心我跳下去……」
師師要說話,陸安民揮了揮手:「算了,你現在是撇清還是承認,都沒關係了,如今這城中的局勢,你背後的黑旗……到底會不會動手?」
「我不知道,他們只是保護我,不跟我說其它……」師師搖頭道。
「也是了。」陸安民點頭,「但有些事情,你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這次的事,波及的遠不止澤州一處,它是個大局,最重要的是,參與的還遠不止虎王一系……」
夜晚的風聲安謐,城牆之上昏暗的火光在風裡搖曳,倒也看不清什麼東西,城池之中燈火延伸、熄滅,明明暗暗的交織出一幕人群聚集聲息的光景。陸安民在城頭上說了許多事情,師師只是靜靜地聽,待到夜已深了,陸安民停下來,她才面對陸安民,無比沉重地一揖,這不是女子的禮節,在此時卻像是有著特殊的涵義。
「陸大人,你這樣,或許會……」師師斟酌著詞句,陸安民揮手打斷了她。
「師師姑娘,不要說這些話了。我若因此而死,你多少會不安,但你只能這樣做,這就是事實。說起來,你這樣兩難,我才覺得你是個好人,可也因為你是個好人,我反倒希望,你不要兩難最好。若你真只是利用別人,反而會比較幸福。」
「陸大人……」
陸安民搖頭:「我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孫琪來了,澤州會亂,黑旗來了,澤州也會亂。話說得再漂亮,澤州人,終究是要沒有家了,可是……師師姑娘,就像我一開始說的,世上不止有你一個好心人。你或許只為澤州的幾條人命著想,救下幾人是幾人,我卻是真正希望,澤州不會亂了……既然這樣希望,其實終究有些事情,可以去做……」
他在這番說話之中,想通了什麼,不久之後,兩人才自城牆上離開。只一個人時,陸安民冷靜下來細想,才意識到一些事情,自從大堂外被扇了耳光之後,孫琪不可能不派人盯著自己,而自己方才卻能與師師姑娘在城牆上交談那樣久的時間……這黑旗,對虎王權力系統的滲入,又到了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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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夜色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黑暗中詭秘地在行動。夏日的風吹了半夜,第二天早上,是個陰天,處斬王獅童的日子便在明日了。大清早的,城內二松衚衕一處破院前方,兩個人正在路邊的門檻上蹲坐著吃面,這兩人一位是大概四十歲的中年漢子,一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兩個人都算得上是澤州本地人了,中年漢子樣貌敦厚,坐著的樣子稍微穩重些,他叫展五,是遠遠近近還算有些名頭的木匠,靠接街坊的木匠活過日子,口碑也不錯。至於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樣貌則有些難看,尖嘴猴腮的一身流氣。他名叫方承業,名字雖然端正,他年少時卻是讓附近街坊頭疼的混世魔王,後來隨父母遠遷,遭了山匪,父母過世了,於是早幾年又回到澤州。
早年的混世魔王如今也是混混,他孤身一身,在附近打架鬥毆乃至收保護費無所不為,但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江湖氣,在附近這片,方承業倒也不至於讓人天怒人怨,甚至若有些外鄉人砸場子的事情,大家還都會找他出頭。
他每日里打流,今日大概是見到展五叔家中吃面,過來蹭面。此時端了大碗在門邊吃,分外沒有形象,展五蹲在門檻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他說話。
這是澤州數萬人中每日里最為常見的情形,然而雙方說著的,卻可能是最不能被人聽到的對白。
「……昨夜的消息,我已通知了行動的兄弟,以保萬無一失。至於突然來的聯絡人,你也不要不耐煩,這次來的那位,代號是『黑劍』……」
「咕……」方承業的麵條差點嗆到鼻孔里,「……唔……素么……什麼……」
「可能是那一位,你要去見,便準備好了……」
交談中流出的訊息令得方承業格外失態,過得好久他才恢復過來,他按捺住情緒,一路回到家中,在破舊的房間里打轉他這等江湖混混,多半身無長物,家徒四壁,他想要找些好東西出來,此時卻也抓耳撓腮地無從尋找。過了好久,才從房間的牆磚下弄出一個小包裹,裡面包著的,竟是一塊臘肉,其中以肥肉居多。
他在附近打流,自然也有些混混常常來往,一般來說臘肉要掛在廚房熏著吹風比較易保存,但大家都過得不好,若是掛出來,估計這塊肉早就沒了。好在他埋下去的日子也不久,臘肉看來成色還不錯。
鬼鬼祟祟地將臘肉換了個包裹,方承業將它揣在懷裡,中午草草吃了些東西,邊出門去與展五匯合,打的是有人找展五做事情的名頭。兩人一路前行,展五詢問起來,你這一上午,準備了什麼。方承業將臘肉拿出來給他看了。
「呃……」展五一臉複雜,「這肉看來不錯,夠肥了,不過,就拿這個去,是不是有點太……太奇怪了?」
「不拿這個,我還有什麼?家中被那群人來來去去,有什麼好東西,早被糟蹋了。我就剩這點……原本是想留到過年分你一些的。」方承業一臉流氓相,說完這些面色卻微微肅容起來,「若來的真是那位,我……其實也不知道該拿些什麼,就像展五叔你說的,只是個禮數。但這麼兩年……老師若是不在了……對師娘的禮數,這就是我的孝心……」
他在展五面前,極少提及老師二字,但每次提起來,便極為恭敬,這可能是他極少數的恭敬的時候,一時間竟有些語無倫次。展五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們做好了事情,見了也就足夠高興了,帶不帶東西,不重要的。」
「那是,事情當然要做好……不過,禮數也重要……」方承業又前後不一地說了一句。
兩人一路前行,到得城中一處平平無奇的院落旁,敲了門,有人過來開了,又對了暗語,他們穿過外頭院子,進到裡面的房間。推開門,房間里有三個人,一男一女正在桌邊說話,更裡面一點是個正在看書的男人,見來了人,站了起來。
方承業卻陡然間懵了,定在了那兒。展五進門之後,如常說話,他看見桌邊那為首的穿著黑衣目光明澈的女子,隱約猜到對方的身份,心中也是激動,但扭頭看方承業時,只見這平素尖嘴猴腮一身流氣的混子此時竟已流氣全無,他紅了眼眶,神情肅穆得就像是要去決死搏殺。
「老師……」年輕人說了一句,便跪下去。裡面的書生卻已經過來了,扶住了他。
「展五兄,還有方猴子,你這是幹什麼,以前可是天地都不跪的,不要矯情。」
書生對展五打了個招呼,展五怔怔的,隨後竟也行了個不怎麼標準的黑旗軍禮他在竹記身份特殊,一開始未曾見過那位傳說中的東家,後來積功往上升,也一直未曾與寧毅照面。
書生回以一禮,之後看著方承業,張開手將他抱了一下,拍打了一下他的後背,笑出來:「比以前長高了。」
「老師,你沒死……」
「本來就說沒死,不過完顏希尹盯得緊,出面要謹慎。我閑得無聊,與你西瓜師娘這次去了西夏,轉了一個大圈回來,適逢其會,與你們碰個面。其實若有要事,也不必顧慮我們。」
方承業情緒昂然:「老師您放心,所有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您跟師娘只要看戲。哦,不對……老師,我跟您和師娘介紹情況,這次的事情,有你們二老坐鎮……」
「什麼二老,沒規矩了你?」寧毅失笑,「這次的事情,你師娘參與過計劃,要過問一下的也是她,我呢,主要負責後勤工作和看戲,嗯,後勤工作就是給大家泡茶,也沒得選,每人就一杯。方猴子你情緒不對,不必交代工作了,展五兄,麻煩你與黑劍老大說一說吧,我跟猴子敘一敘舊。」
他說到「黑劍老大」這個名字時,略帶調侃,被一身黑衣的西瓜瞪了一眼。此時房間里另一名男子拱手出去了,倒也沒有打招呼這些環節上的許多人彼此其實也不需要知道對方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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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蒼河三年大戰後,中原之地,一如傳聞,確實留下了大量的黑旗成員在暗中行動,只不過,兩年的時間,寧毅的死訊傳播開來,中原之地各個勢力也是不遺餘力地打擊內中的間諜,對於展五、方承業等人來說,日子其實也並不好過。
尤其是在寧毅的死訊傳得神乎其神的時候,感覺黑旗再無前途,選擇投敵或是斷了線的潛伏人員,也是不少。但好在當初竹記的宣傳理念、組織方式本就高出這個時代一大截,因此到得如今,暗伏的眾人在中原大地還能保持足夠有效的運作,但如果再過幾年,恐怕一切都會真的土崩瓦解了。
眼下在澤州出現的兩人,無論對於展五還是對於方承業而言,都是一支最有效的強心劑。展五按捺著心情給「黑劍」交待著這次的安排,明顯過於激動的方承業則被寧毅拉到了一邊敘舊,說話之中,方承業還突然反應過來,拿出了那塊臘肉做禮物,寧毅啞然失笑。
「……說起來,這次用黑劍這個代號也算是故意的,下次便不能用了,免得你們能猜到,透出消息後,別人也能猜到。」
「聽說這位師娘刀法最厲害。」
寧毅失笑:「是啊,當初用這個代號,就是反其道而行。她跟我說:既然我最擅用刀,代號便要用劍,而一字反義,另一字最好用正。我當時說,那難道叫霸劍?但你師娘說,她心狠手黑,令人膽寒,所以可以叫黑劍,哈哈哈哈呼呼呼呼……」
他說起這番話,戳中了自己的笑點,笑不可支。方承業心情正激動,對師娘尊敬無已,卻無法發現其中的幽默了,一臉的嚴肅。寧毅笑得一陣,便被心狠手黑令人膽寒的女子給瞪了,寧毅拍拍方承業的肩膀:「走走走,我們出去,出去說,也許還能去看個戲。」
兩人走出房間,到了院子里,這時候已是下午,寧毅看著並不明媚的天色,肅容道:「這次的事情最重要,你與展五兄搭檔,他在這裡,你若是有事,便不必陪我,事了之後,還有時間。」
方承業卻搖頭:「事情確實已安排好了,若真有變化,自然也會有人找來。嗯……」他也看看天色,「若是計算不錯,威勝那頭,應當已經發動了。」
威勝那頭,應當已經發動了。
院落里,這句話輕描淡寫,兩人卻都已經抬起頭,望向了天空。過得片刻,寧毅道:「威勝,那女人答應了?」
「答應了。她騎虎難下,王巨雲也虎視眈眈……不過就算她不答應,我們也有其它的人選。對了,按照我們的消息,王巨雲恐怕便是當初永樂朝的尚書王寅。」
「嗯,這個我知道。」寧毅點了點頭,「孔雀明王劍,還是很厲害的。」
過了一陣,寧毅道:「城內呢?」
「城內也快……」方承業說了數字。
寧毅笑起來:「既然還有時間,那我們去看看其他的東西吧。」
「啊?」
「大光明教的聚會不遠,應該也打起來了,我不想錯過。」
「老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放心,都安排好了。」他看了看還陰著的天色,「王獅童就要授首,城裡城外,所有人都為了這件事,憋足了勁,預備一吹哨就對沖開打。這中間,有多少人是沖著我們來的,雖然我們是可愛迷人的反派角色,但是看看他們的努力,還是可以的。」
威勝,大雨。
樓書恆躺在牢房裡,看著那一隊奇怪的人從門外走過去了,這隊人猶如依仗一般,有人著甲持刀,有人捧著鮮艷華服,神色肅穆難言。
有人要從牢里被放出來了。
他心中閃過這樣的明悟,然後,又頹然躺下。
外頭的大雨愈發激烈,水正滲進來,何等漫長的折磨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不久,那一隊人來到樓舒婉的牢門前。
威勝已經發動
澤州大軍軍營,一切已經肅殺得幾乎要凝固起來,距離斬殺王獅童只有一天了,沒有人能夠輕鬆得起來。孫琪同樣回到了軍營坐鎮,有人正將城內一些不安的消息不斷傳回來,那是關於大光明教的。孫琪看了,只是按兵不動:「跳樑小丑,隨他們去。」
寧毅與方承業走出院子,一路穿過了澤州的市集長街,緊張感雖然瀰漫,但人們依舊在如常地生活著,市集上,店鋪開著門,小販偶爾叫賣,一些閑人在茶館中聚集。
大牢里,游鴻卓看著外面透過來的陰沉的天色,隱約覺得,什麼事情,正要發生。
大光明教的英雄大會在城內寺廟的廣場上舉行,隨著事情的推進,一群在城內揭露大光明教與虎王勾結,故意陷害綠林人然後施恩內幕的綠林武者,也已經出現了。為首的是一名手持八角混銅棍的久歷戰陣的英雄。
「八臂龍王」史進,這幾年來,他在對抗女真人的戰陣中,殺出了赫赫威名,也是如今中原之地最令人敬佩的武者之一。赤峰山大變之後,他出現在澤州城的會場上,也頓時令得許多人對大光明教的觀感發生了搖擺。
「佛王」林宗吾也終於正面站了出來。
此時中原大地的最強一戰,便要展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