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的大雨籠罩了威勝附近起伏的山巒,天極宮中的廝殺陷入了白熱化的境地,士兵的衝殺沸騰了這片大雨,將領們率隊衝鋒,一道道的攻防戰線在鮮血與殘屍中穿插來去,場面慘烈無已。
突降的大雨降低了原本要在城內爆炸的火藥的威力,在客觀上延長了原本預定的攻防時間,而由於虎王親自帶隊,長久以來的威嚴撐起了起伏的戰線。而由於這裡的戰事未歇,城內便是愈演愈烈的一片大亂。
天極宮的一側,已經被叛逆軍隊佔領的區域內,進行的談判或許才是真正決定虎王地盤日後狀況的關鍵雖然這談判在實質上恐怕已經無法決定虎王的狀況,城市中的大亂,遲早終將導向一個固定的方向,而在城外,大將軍於玉麟率領的軍隊也已經在壓來的路途上。雖然形諸表面的似乎只是晉王地盤上的一次政壇動亂和反撲,內中的情形,卻遠比這裡來得複雜。
「……楊順、方翔、蘇吉、沈安、盛本、石遜、桑英……竇兆、黃達、黃曉炳、杜威、錢琳中、侯兆蘭……」
大雨的落下,伴隨的是房間里一個個名字的列舉,以及對面三位老人無動於衷的神情,一身黑色衣裙的樓舒婉也只是平靜地陳述,流暢而又簡單,她的手上甚至沒有拿紙,顯然這些東西,早已在心裡轉過無數遍。
「……因這些人的支持,今日的發動,也不止威勝一處,這個時候,晉王的地盤上,已經燃起大火了……」
「晉王!你可知道當初是晉王收留的你!」
「原公,說這種話沒有意思。我被關進牢房的時候,你在哪裡?」
「所以你勾結華夏軍!」
樓舒婉的目光晃過對面的原占俠,不再理會。
「這次的事情之後,華夏軍售與我等鐵質重炮兩百門,給出華夏軍滲入我方間諜名單,且在交接完成後,分批次,退回西南。」
這段話說出,對面三人,一時間卻都愣住了,湯姓老者等了片刻:「兩百門重炮?退回華夏軍人員?」
另一人卻也忍不住道:「華夏軍人員……都是他們說了算……如何能信……」
原占俠卻搖了搖頭,恍然間有些無力地嗤笑:「就是因為這個……」
「不信又如何?此次各地發動,多由華夏軍成員牽頭,他們主動撤走一大批,三位莫非還不滿意?若非虎王昏了頭,三位,你們給我拿到兩百鐵炮,再清走他們一批人。」
樓舒婉神情冷然:「再者,王巨雲與我約定,今日於北面同時發動,大軍壓境。然而王巨雲此人狡詐多謀,不可輕信,我相信他昨夜便已發動大軍叩關,趁我方內亂攻城佔地,三位在蓋州等地有產業的,恐怕已經岌岌可危……」
她說到這裡,對面的湯順猛然拍打了桌子,目光凶戾地指向了樓舒婉:「你……」
「落入虎口的東西是拿不回的,然而若是立刻派人去,說不定還能勸他談判收兵。此事過後,我方賣與王巨雲方糧食共二十萬石,交易分三次,一年內完成,對方交付錢物、金鐵,折為市價的八成……」
「你還勾結了王巨雲。」
「原公,我敬你一方豪傑,不要再揣著明白裝糊塗,事已至此,說勾結沒有意思,是時勢使然。」
殿外有雷聲划過,在這顯得有些昏暗的殿堂內,一方是身形單薄的女子,一方面是三位神情各異卻同有威嚴的老者,對峙安靜了片刻,不遠處,那笑眯眯的矮胖商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時勢使然。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有著無比現實的重量。
樓舒婉抿著嘴,吸了一口氣:「虎王是什麼樣的人,你們比我清楚。他猜忌我,將我下獄,將一群人下獄,他怕得沒有理智了!」
「晉王朝堂,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要殺人,人就要保命。虎王這次未必會殺我,反不反,於我而言,不是唯一的路。然而他要對付黑旗,黑旗便會對付他。」
「若只是黑旗,豁出命去我不在意,然而中原之地又何止有黑旗,王巨雲是何等樣人,黑旗從中串聯,他豈會放掉這等機會,即便不算我手下的一群莊稼漢,虎王對上這兩方,也要脫一層皮。」
樓舒婉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兩下。
「三者,這些年來,虎王嫡親倒行逆施,是什麼樣子,你們看得清楚。所謂中原第一又是什麼貨色……虎王心懷大志,總以為現在女真眼皮子底下虛與委蛇,將來方有宏圖。哼,宏圖,他若是不這樣,今日大伙兒不至於要他死!」
她說到此事,原占俠皺起眉頭:「你區區女流,於男兒大志,竟也大言不慚,亂做評判!你要與女真人當狗,可也不虛說得這般大聲!」
樓舒婉看著他:「做不做狗我不知道,會不會死我清楚得很!黑旗三年抗金,只是因為他們胸懷大志!?他們的中間,可沒有一群親族強搶民女、****燒殺!胸懷大志卻不知自省,死路一條!」
「這等事情,我看得出,田實看得出,於玉麟等一大群人,都看得出。跟著虎王是死,叛了虎王,一樣是跟女真作對,起碼比跟著虎王的生機高多了!」
她攤開一隻手:「短則三年,長則五年,女真人或者就將罷黜劉豫,親自掌管中原之地。殺了田虎,先是兩百門炮,連上華夏軍的線,肅清內亂之因,再與王巨雲聯手,有轉圜的空間與時間。又或者三位忠於虎王,不與我合作肅清內亂,我殺了三位,華夏軍把事情搞大,晉王地盤分裂內亂,王巨雲趁機摘走所有桃子……」
「三位,我是女流之輩,只想在這亂世中活下來,管家我可以,打仗我不行,即便想要掌權,你們男人也不怕我。女真人來了,我立馬跪下,三位或戰或降,可自行選擇。但無論戰也好,降也好,想要保命,都得讓女真人高看幾眼才行……言盡於此,請三位長者斟酌。」
她的話說到這裡,在那沙沙的大雨聲中,殿內一片奇異的寂靜。
事實上,時勢比人強,比什麼都強。這沉默中,湯順微笑著將目光望向了一旁那位矮胖商賈他們早已看見這人了,只是樓舒婉不說,他們便不問,到這時,便成了化解尷尬的手段:「不知這位是……」
「華夏軍使者。」樓舒婉冷然道。
「竹記掌柜董方憲,見過三位長者。」矮胖商賈笑眯眯地上前一步。
「大掌柜,久仰大名了。」
聽得這個名字,原本在樓舒婉面前倨傲無比的三位老人都是恭敬地拱手還禮,竹記之中最高層的幾名掌柜之一,這個名字他們是聽過的。自從小蒼河三年之後,中原之地不論是哪方勢力的成員,真見到華夏軍中這個地位的人,恐怕都難以傲慢得起來。
這些人,曾經的心魔嫡系,不是簡單的可怕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大掌柜。」原占俠開口道,「這次的事情,便宜可都讓黑旗給佔了。」
「原公言重了。」那董方憲笑眯眯的,「這些事情,終究是為諸位著想,晉王眼高手低,成就有限,到得這裡,也就止步了,諸位不同,只要撥亂反正,尚有大的前程。我竹記又賣火炮又撤走人手,說句良心話,原公,此次華夏軍純是賠本賺吆喝。」
「哦?把我方弄成這樣,華夏軍倒是賠了本了?」
「原公誤會,只要您不講竹記當成是敵人,便會發現,我華夏軍在此次交易里,只是賺了個吆喝。」董方憲笑著,隨後將那笑容收斂了許多,正色道:
「此次北上之際,老闆娘讓我帶過一些話與諸位。天下傾覆,華夏大敵只是女真,當初在小蒼河,諸位為女真逼迫,你我固然成對立之勢,然而亦是迫不得已。如今華夏軍已去西南,短期內不會再北上,與諸位自然再無利害衝突。你我皆是華夏漢人同胞,利益反而是相同的。」
「女真取中原,建立偽齊,終究乃拖延、權宜之策,一俟國內大定,有餘力南吞,必不會放過這片繁華之所。諸位在偽齊帳下,或可虛與委蛇,若真讓中原穩穩居於女真之手,諸位親族、家人、好友恐怕也再難有安寧之日,因此,如今是你方與女真必有衝突一日,華夏軍更在其後了。」
「幫助諸位強大起來,便是為我方贏得時間與空間,而我方居於天南艱苦之地,諸事不便,與諸位建立起良好的關係,我方也正好能與諸位互取所需,共同強大起來。你我皆是華夏之民,值此天下傾覆生靈塗炭之危局,正須攜手同心,同抗女真。此次為諸位除去田虎,希望諸位能滌除內患,撥亂反正,希望你我雙方能共棄前嫌,有第一次的良好合作,才會有下一次合作的基礎。這天下,漢人的生存空間太小,能當朋友,總比當敵人要好。」
董方憲認認真真地說完了這些,三老沉默片刻,湯順道:「雖然如此,你們華夏軍,賺的這吆喝可真不小……」
「比之抗金,終究也不大。」
這只是又殺了個皇帝而已,確實不大……不過聽得董方憲的說法,三人又覺得無法反駁。原占俠沉聲道:「華夏軍真有誠意?」
董方憲正容:「原公明鑒,華夏軍如今乃是女真眼中釘、肉中刺,縱然不懼女真,暫時卻也只能選擇偏居天南,我方短時間內是不會再上來了。三年抗金,十數萬人的犧牲,華夏軍在中原的名聲積累不易,這等名聲,您可曾見過要隨意糟蹋的?殺田虎,是因為田虎要動我方,我等也正要告訴所有人,華夏軍不容輕侮。既然有名聲,我等要開商路,要來往貿易,如此才可互通有無,彼此獲利,原公,我等的第一筆生意,是做給天下人看的,你可有見過會自砸招牌的人?砸了名聲,噁心一下你們,我等與中原再難有互通有無的機會,所有人都怕華夏軍,又能有什麼好處?」
「然而……那三年之中,我方終究幫助女真,殺了你們不少人……」
「哎!看原公這話說的。」董方憲大笑揮手,「小孩子才論對錯,成年人只講得失!」
這句話說得慷慨,振聾發聵。
「只要將來有合作的機會,能並肩攜手,共抗女真,以前的些許誤會,都是可以抹掉的!要解開誤會,總要有人跨出第一步,諸公,華夏軍已跨出第一步了。」
「唉。」不知什麼時候,殿內有人嘆氣,沉默隨後又延續了片刻。
「……其實當初虎王一意孤行要降金……我是勸阻的啊,終究……形勢比人強……」
這聲音和話語,聽起來並沒有太多的意義,它在漫天的大雨中,漸漸的便淹沒消散了。
大雨中,士兵洶湧。
巨大的沖錘撞上城門。
長刀翻飛過人頭。
無數的腳步、將領帶隊殺過人群。
城牆上的殺戮,人落過高高的、高高的青石長牆。
曾經是獵戶的王者在咆哮中奔走。
無數的、無數的雨滴。
廝殺的城市。
傾覆的城市。
癲狂的城市……
這樣的混亂,還在以相似又不同的形勢蔓延,幾乎覆蓋了整個晉王的地盤。
澤州,有人正在奔逃,他披散頭髮,半個身體都染上鮮血,衝過了巨大的、陷入混亂中的城池。
「虎王授首了」
「田澤雲謀逆」
「所有良民不得上街,違者格殺勿論大家聽好了,所有良民不得上街,違者格殺勿論。只要在家中,便可平安」
「餓鬼!餓鬼進城了」
無數種混亂的吶喊聲,火光已經衝天而起、煙塵直上雲天。
林宗吾陰沉著臉,與譚正等人已經帶著大量綠林人士出了寺廟,正在周圍布置安排。
然後,林宗吾看見了飛奔而來的王難陀,他明顯與人一番大戰,而後受了傷:「黑旗、孫琪……」
林宗吾已經隱隱意識到了什麼。
「孫琪死了。」
王難陀說完這句,卻還未有停下。
「軍隊、軍隊正在過來……」
林宗吾咬緊牙關,目光凶戾到了極點。這一瞬間,他又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那道身影。
回過頭去,譚正還在認真地安排人手,不斷地發出命令,布置布防,或者去大牢營救義士。
軍馬的鐵蹄踏破了長街,奔涌而來:「奉閆將軍命,誅殺摩尼教叛逆,凡聚集此處,身攜兵器之綠林匪人,不肯投降者,格殺勿論」
這只是混亂城池中一片小小的、小小的渦旋,這一刻,還未做任何事情的綠林群雄,被卷進去了。充滿機遇的城池,便變成了一片殺場死地。
一片煙火大海,在入夜的城池裡,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