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西南大戰的第六天,集山縣外的山道上,有各種各樣不同的旗幟,陸陸續續地聚集起來了。
與之對應的,是衛戍集山縣的一面面華夏軍的黑旗,寧毅依舊是一身青袍,從和登縣趕過來,與這一支支隊伍的首領見面。
與武襄軍的戰鬥還在東北面的山中持續著,涼山之中,曾參與小灰嶺之會的各個部落開始出兵了,出兵的目的地是曾經強盛一時的莽山尼族。
這是屬於尼族內部的鬥爭,千百年來在涼山繁衍生息的尼族各部之間,鬥爭野蠻而殘酷,不足為外人道。但也因此養成了剽悍驍勇的民風,小灰嶺的會盟之後,華夏軍可以在尼族當中招募部分勇士參軍,雙方也將進行更多的、更深入的合作與往來,同化的過程或許是漫長的,但至少已經有了一個好的開端,以及盡量平穩的後方。
隨著寧毅過來的,還有最近稍稍能夠放個假的主母蘇檀兒,以及寧曦、寧忌等孩子。長期以來,和登三縣的物資情況,其實都說不上寬裕,兼且許多時候還得供應吐蕃的達央部落,後勤其實一直都緊巴巴的。尤其是在戰爭狀態展開的時候,寧毅要逼著眾多尼族站隊,只能等待合適的時機出手,莽山部又針對秋收大肆襲擾,管理後勤的蘇檀兒以及同樣插手其中的寧毅,其實也一直都在跟手上的物資做鬥爭。
就這個層面上來說,陸橋山那種面上說著好話陪著笑,暗地裡試圖盡量消耗華夏軍的策略不是沒有道理。當然,無論是誰,也都要面對華夏軍被逼到最後決死推一波的後果,這個後果,即便是如今的女真,恐怕都極難承受。
全力封鎖、聚集盟友、延長戰線、堅壁清野。如果武朝對黑旗的圍剿能夠做到這個程度的決意,那麼本身儲蓄資源不夠豐厚的華夏軍,恐怕就真要面臨底牌全開、兩敗俱傷的可能。不過,僅僅十萬人的來攻,在小灰嶺落棋的一刻,這一切也已經被決定下來,不需要再考慮了。
寧毅與蘇檀兒,便也短暫地放鬆下來。
在縣城外頭揮別了象徵性地前來會師的尼族眾人,寧毅與檀兒沿著山麓往裡走,旁邊有參差不齊的樹木,陽光會從上頭落下來,寧曦與寧忌等孩子在城中探望手上的蘇文方,不曾跟過來。城市在視野下方,顯得繁華而古怪,泥土與磚石的房舍相間,水車轉動,一間間工廠都顯得忙碌,圍牆將城市隔成不同的區域,黑色的煙柱升騰,沒有園林,繁忙的城市也顯得有些呆板。
「還記得江寧的院子吧?」一面走,寧毅一面問道。
「怎會不記得,從小長大的地方。」沿著道路前行,檀兒的步伐顯得輕盈,裝扮雖樸素,但寧毅問起這個問題時,她依稀還是露出了當年的笑容。那時候寧毅才醒過來不久,逃婚的她從外頭回來,錦衣白裙、大紅披風,自信而又明媚,如今都已沉澱進她的身體里。
「多少年沒看到了。」
「進京之後還是回去了的,只是後來小蒼河、西北、再到這裡,也有十多年了。」檀兒抬了抬頭,「說這個幹什麼?」
「春節的爆竹、上元節的燈、青樓坊市、秦淮河上的船……我有時候想起來,覺得像是搶了你很多東西。」寧毅牽著她的手,「嗯,確實是搶了很多東西。」
檀兒看他一眼,卻只是笑笑:「十幾歲的時候,看著那些,確實覺得一輩子都離不開了。不過家裡既然是賣東西的,我也早想過有一天會什麼東西都沒有,其實,嫁了人、生了孩子,一輩子哪有一直不變的事情,你要上京、我跟你上京,原本也不會再呆在江寧,後來到小蒼河,現在在涼山,想一想是出奇了點,但一輩子就是這樣過的吧……相公怎麼忽然說起這個?」
「嗯……突然想起來而已,昨天晚上做夢,夢到我們以前在樓上聊天的時候了。」
「樓燒了。」檀兒停下腳步,揚起下巴望他,「相公忘了?我親手燒的。」
「是啊是啊。」寧毅笑起來。
檀兒放開他的手,緩步往前,這些年來她身形的改變算不得大,但三十多歲女人,褪去了二十歲時的甜美,取而代之的是身為母親的收斂與身為妻子的綿柔,此時也有著走過了這麼多路程的堅韌:「終究燒了樓,才能住到一起去,也才有如今的曦兒。雖然燒了以後會怎樣,我當時也不想清楚,但樓總是要燒的。江寧總是要走出去的,我在和登,有時候心裡悶,但看看想想,走出了江寧,再走出京城,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倒是你……」
她雙手抱胸,扭過頭來瞪了寧毅一眼:「寧人屠!你又要幹什麼事情了?」
「娘子明察秋毫。」寧毅笑得更加燦爛了些,「畢竟在這裡這麼久了……」
「誰又要倒霉了?」
「今天早上,文昱自請去了武襄軍那邊談判。」
「啊?」檀兒臉色驀變,皺起眉頭來。
「以對陸橋山長期的分析和判斷來說,這種情況下,文昱不會有事。你別著急,文方受傷,文昱巴不得弄死他們,他去談判,可以拿到最大的利益,這是他自己請求過去的理由。不過,我要說的不止是這個,我們在涼山縮得夠久了……」他頓了頓,「該出去了。」
檀兒沉默了片刻:「時候到了?」
「在這邊夾起尾巴縮了好幾年,弄到現在,什麼跳樑小丑都要來撩撥一下,武朝到這個程度,還敢派陸橋山過來,也該給他們一個教訓……我什麼時候倒成了成只吃啞巴虧的人了。」寧毅蹙眉搖了搖頭。
「但是……相公之前說過不出去的理由。」
「是啊。」寧毅朝著前方走過去,牽了蘇檀兒的手,「征服一個地方可以靠武力,黑旗幾十萬人,真要豁出去,我可以殺穿一個武朝。但是要同化一個地方,只能靠文脈了,小蒼河與和登的幾年,說什麼人人平等、民主、共和、資本、格物乃至於天下大同,真的放到武朝千萬人的中間,這些東西會蕩然無存,畢竟……他們的日子還過得去。」
「在黑旗軍點的火,認真的說了十年,也只是個火種。真要拉出去,唯一有用的,恐怕也只有高喊人人平等的殺富人、分田地。左端佑走的時候我跟他開個玩笑,說若真是天下都與我為敵,我就開始喊平等、均田地。可是啊,世界如果最終要變好,在變好之前,就要承認目前的差異。」
「矯枉必然會過正,如果在目前的情況下還政於民,文脈會斷絕。如今的儒家體系斷了還沒什麼,但是對於文化和智慧的尊重不能斷,文人的自尊不能斷,要走到對的路上去,蠢人的開口是不可靠的,最終還是要以智慧為核心,我至少要保證,在新的時代,人們會明白文化的重量,文人自己能認可這個重量,認識到自己的責任,甚至可以因為這種責任,面對強權而不屈不饒,為真理而付出代價。」
「殺人誅心很簡單,只要告訴天下人,你們都是一樣的,有智慧跟沒有智慧一樣,讀書跟不讀書一樣,我打穿武朝,甚至打穿女真,統一這天下,然後殺光所有的反對者。文人嘛,殺過一批再殺一批,多來幾次,剩下的就都是跪下的了。但是……將來的也都跪下來,不再有骨頭,他們可以為了錢做事,為了好處做事,他們手裡的文化對他們沒有重量。人們遇上疑問的時候,又怎麼能信任他們?」
「讓人們懂理,給每一個人選擇的權力,是希望人人都能成為掌舵人。但是文化自尊一斷,就算你懂理,信息被蒙蔽後也不可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將來我們又會走到老路上。我殺穿武朝,建立另一個武朝,又是何苦來哉?文人有骨頭,讓人很頭痛,但是一個時代要變好,必須要有有骨頭的文人,這件事啊……我不能不在乎。」
兩人沿山道往下,遠遠的也有多人跟隨,檀兒笑了笑:「相公這話被人聽了,會說你在吹牛。」
「風物長宜放眼量,不可不未雨綢繆。」寧毅也笑了笑,「但如今時間也差不多了,先走出去一點點吧……最主要的是,敗了的必須割肉,如此才能以儆效尤,另一方面,女真要南下,武朝未必擋得住,給我們的時間不多,沒辦法婆婆媽媽了,我們先拔幾個城,看看效果吧。我請了雍錦年,讓他寫點東西……」
「這麼說,今年可以出去過年了?」
「希望能過個好年吧……」
夫妻倆一路前行,又說了些話,到得山腰時,見到下方有幾人沿道路上來了,檀兒笑著指了指前方一名老者:「喏,雍夫子。」
這老人名叫雍錦年,乃是經左端佑介紹過來的一名儒生,如今在集山負責一些書文的編纂工作。雙方打過招呼,寧毅開門見山:「雍夫子,請您過來,是希望接您的筆,為華夏軍寫一篇檄文。」
「檄文?」老人眼前一亮。
「是啊,意思大概是……自景翰朝以來,女真崛起,天下板蕩,中原、華夏民族之存續,飽受威脅。華夏軍成立以來,華夏軍中諸將士,為天下存亡,拋頭顱灑熱血,雖殞身不恤……建朔年間,中原淪於金賊之手,華夏軍於西北抗敵三年,先後擊潰偽齊、金國軍隊達百萬之眾,陣斬女真大將婁室、辭不失,終因身後無緣,輾轉南下……」
……
深秋的風已經吹起來了,涼山還顯得溫暖。武襄軍大營,在蘇文昱提出讓武襄軍無條件投降後,雙方在各自不善的言辭中宣告了第一次談判的破裂。
蘇文昱轉身離開,揮了揮手。
「那就再打兩天吧!」
不久,黑色的軍旗蔓延,漫山遍野的攻向武襄軍的地盤。
戰爭還將持續,不久之後,郎哥將得到莽山部被大軍圍困攻擊的消息……
……
「……自華夏軍至小涼山中,生息修養,戰戰兢兢,在內,於當地百姓秋毫無犯,在外以契約、誠信為來往之標準,不曾欺凌與虧欠他人。自武朝更換新君之後,華夏軍一直保持著克制與善意,但如今,這份克制與善意,為人所誤解。有人將我軍之善意,視為軟弱!武建朔九年,在女真宗輔、宗弼對江南虎視眈眈,華夏將面臨望族滅種之禍的前提下,武朝,以武襄軍十萬人悍然來犯,寧可在外患最盛之情況下,不顧滅頂之災,袍澤相殘、同室操戈」
……
長江以北的中原,餓鬼們還在膨脹和毀滅著所能見到的一切,汴梁被圍困了數月,隨著秋日的過去,被餓鬼焚燒的田畝顆粒無收,積蓄已經耗盡。在汴梁附近,無數的城池遭遇了同樣的厄運。
阿里刮率領軍隊出擊,數度擊潰和屠殺了遭遇的餓鬼部隊,曾經隸屬偽齊的數支大軍也在竭力地對抗著餓鬼們的進犯,在這個秋天裡,有百萬之眾或餓死,或被殺死在了這片大地之上,屍臭蔓延,瘟疫開始擴散。但餓鬼的數量,仍在以不可抑制的速度不斷膨脹。
被飢餓與病痛侵襲的王獅童已然瘋狂,指揮著龐大的餓鬼大軍進攻所能見到的每一處:人太多了,他並不介意讓餓鬼們盡量多的損耗在戰場之上。而糧食已經太少,即便攻下城池,也不能讓跟隨的人們飽腹太久,餓鬼所到之處,山嶺上的樹皮草根已經被吃光,秋天過去了,些許的果實也都不再存在,人們架起鍋、燒起水,開始吞噬身邊的同類。
一部分掌控地盤的偽齊軍閥甚至試圖讓開道路,令餓鬼們南下,但餓鬼如人海般選擇了攻城。江南太遠太遠,他們只能抓住眼前的每一顆糧食。
渺小、瘦弱、皮包骨頭的人們一路前行,哭泣都已經無淚,絕望伴隨著他們,一點一點的隨著涼意席捲,就要浸透這片人間地獄。
無人能擋。
黑旗的八千精銳躲避著這絕望的海潮,還在趕往徐州。
……
「……對於鄰人之短視與愚蠢,華夏軍不會坐視和姑息,對於一切來犯之敵,我軍都將給予迎頭的痛擊……今武襄軍已敗,為保證華夏軍之存續,保證涼山居民之生存和利益,保證華夏軍一直以來所維持的與各方的商道與往來,在武朝不再能維護以上諸條的前提下,華夏軍將自身力量保證我方朝東、朝北等各路商道之安危。在武襄軍全面投降的前提下,我方將會接管由涼山往東、往北,直至以梓州為界等各地之衛戍任務……」
寧毅說到這裡,身邊的雍錦年抬起頭來,張大了嘴……
……
大名府,李細枝率十七萬大軍抵達了城下,與此同時,祝彪率領的一萬一千華夏軍穿山過嶺,直朝李細枝所在的黃河岸邊而來。
戰鼓似雷鳴,旌旗如大海,十七萬大軍的結陣,巍然肅殺間給人以無法被撼動的印象,然而一萬人已經直朝這邊過來了。
「……狂妄小兒,竟真敢與我軍開戰不成!」
正讓大軍準備攻城的李細枝在確認路線後也愣了半晌,這個時候,女真三十萬大軍的前鋒已經越過了真定,距離大名府三百里。
而就在女真大軍於真定過境的第二天,真定爆發了一次針對女真後勤部隊的襲擊,與此同時,真定城內的齊家老宅響起了爆炸,隨後是蔓延的大火,一名名綠林人物在這老宅之中廝殺。針對齊硯的刺殺已經展開,但由於齊家一直以來在這裡的經營,搜羅的大量家將和綠林武者,這場裡應外合的刺殺最終沒能成功殺死齊硯。
齊硯的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部分親族在這場刺殺中死去。這場大規模的刺殺後,齊硯攜帶著無數家財、眾多親族一路輾轉北上,於第二年抵達金國元帥宗翰、希尹等人經營的雲中府定居。
這些人從此都沒有再回到中原……
……
「……我軍此次出兵,其一、為保障華夏軍商道之利益不受侵害,其二、乃是對武朝眾多跳樑小丑之小懲大誡。華夏軍將嚴格履行過往軍規,對每城每地心向華夏之群眾不犯秋毫,不擾民、不拆屋、不毀田。此次事件過後,若武朝幡然醒悟,華夏軍將秉承和平友善的態度,與武朝就損害、賠償等事宜進行友好協商,以及在武朝承諾華夏軍於各地之利益後,妥善商討梓州等各地各城的管轄事宜……」
「……華夏軍自建立之日起,規行矩步、與鄰為善,一直以來得到眾多開明人士的支持和幫助。如嶺南李成茂(李顯農)等,為解決莽山郎哥等肆虐眾匪,日日奔走、嘔心瀝血……呃,我待會再加幾個名字……只因有志之士皆明,外侮在前,傾覆在即,唯我華夏各族之存續,為當今天下要務。唯獨放下矛盾,攜手同心,華夏之人才能夠打敗女真,光復中原,興盛我華夏大地……華夏子民不會忘記他們,歷史會留下他們的名字,會感謝他們,也希望武朝諸賢達能以為鏡鑒,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在此,華夏軍承諾,所行諸事皆以華夏利益為重,此後亦絕不首先興起與武朝的爭端,希望此誠意,能令武朝回頭。同時,凡有侵害華夏之利益者,皆為我華夏軍之敵人,對於敵人,華夏軍絕不放縱、姑息,希望此後,不再有此等令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件發生,否則,此次之事,即為前鑒。」
寧毅頓了頓,加上最後一句。
「勿以為言之不預也。」
……
八月上旬,在西南雌伏數年的安靜後,黑旗出涼山。
黃河岸邊,針對李細枝十七萬軍隊的一場大戰,兇狠地展開,這是北地對女真軍隊一系列阻擊戰的開端,三天的時間內,黃河染血、沉屍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