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地,遲來的春雨已經降臨了。
灰暗的城池浸在水裡,水裡有血的味道。凌晨時分,漆黑的閣樓上,游鴻卓將傷葯敷上肩頭,疼痛的感覺傳來,他咬緊了牙關,努力地讓自己不發出任何動靜。
已帶著細碎缺口的長刀就擱在腿邊觸手可及的地方。
傷葯敷好,繃帶拉起來,繫上衣服,他的手指和牙關也在黑暗裡顫抖。閣樓側下方細碎的動靜卻已到了尾聲,有道人影推開門進來。
「老五死了……」那人影在閣樓的一側坐下,「姓岑的沒有找到。」
游鴻卓靠在牆壁上,沒有說話,隔著薄薄牆壁另一頭的黑暗裡只有夜雨淅瀝。這樣安靜的夜,只有置身其中的參與者們才能感受到那夜幕後的洶湧波浪,無數的暗潮在涌動堆積。
來到威勝之後,迎接游鴻卓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亡命搏殺,在田實的死經歷過醞釀後,這城市的暗處,每一天都飛濺著鮮血,投降者們開始在明處、暗處活動,熱血的義士們與之展開了最原始的對抗,有人被出賣,有人被清理,在選擇站隊的過程里,每一步都有生死之險。
前線的戰鬥已經展開,為了給妥協與投降鋪路,以廖義仁為首的大族說客們每一日都在談論北面不遠的局面,術列速圍林州,黑旗退無可退,必然全軍覆沒。
但是面對著三萬餘的女真精銳,那萬餘黑旗,畢竟還是迎戰了。
他們竟然……不曾退卻。
廝殺的這些時日里,游鴻卓認識了一些人,一些人又在這期間死去,這一夜他們去找廖家麾下的一名岑姓江湖頭領,卻又遭了伏擊。名叫老五那人,游鴻卓頗有印象,是個看起來乾瘦可疑的漢子,方才抬回來時,渾身鮮血,已然不行了。
因為身上的傷,游鴻卓錯過了今夜的行動,卻也並不遺憾。只是這樣的夜色、沉悶與壓抑,總是令人心緒難平,閣樓另一面的男人,便多說了幾句話。
「你說……還有多少人站在我們這邊?」
「黑旗縱橫天下,不知道能把術列速拖在林州多久……」
不論林州之戰持續多久,面對著三萬餘的女真精銳,甚至其後二十餘萬的女真主力,一萬黑旗,是走不掉了。這幾天來,私下裡的訊息彙集,說的都是這樣的事情。
夜色漆黑,在冰冷中讓人看不到前路。
但游鴻卓閉上眼睛,握住刀柄,沒有回答。
為刀百辟,唯心不易。他學會用刀時,首先學會了變通,但隨著趙氏夫婦的指點,他逐漸將這變通溶成了不變的心思,在趙先生的教導里,曾經周宗師說過,文人有尺、武人有刀。他的刀,披荊斬棘,一往無前。前方越是黑暗,這把刀的存在,才越有價值。
這兩年來,雖然從未跟人提起,但他時常也會想起那對夫婦,在這樣的黑暗中,那一對前輩,也必然也某個地方,用他們的刀劍斬開這世道的路吧,恰如曾經的周宗師、今日死去的同伴一樣,有這些人存在、或存在過,游鴻卓便明白自己該做些什麼。
他陡然間將眼睛睜開,手按上了長刀。
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陣動靜,那聲響由遠及近,帶著隱約的金鐵摩擦,是城中的軍隊。這樣激烈的對抗中,威勝城的護城軍都分成了兩面,誰也不知道對方會在何時發難。這大雨之中奔跑的護城軍帶著火光,不多時,從這處宅子的前方跑過去了。
——去的是天極宮的方向。
「我去看。」
游鴻卓的身影已經無聲地起來,捲起一張雨布,泥鰍一般的從閣樓的窗口滑出去,他在屋頂上奔跑,大雨之中朝四周望去,確定跑過去的只有那一小隊士兵,才放下心來。
如果是大隊士兵在此時湧向天極宮,或許就意味著一場政變已經開始,那個時候,他們這些人,也都將投入到戰鬥里去。
而在這樣的夜裡,小隊的士兵,步伐如此急促,意味著的或許是……傳訊。
游鴻卓回到閣樓,靠在角落裡沉寂下來,等待著黑夜的過去,傷勢穩定後,加入那即便無窮無盡的新一輪的廝殺……
……
沉重的夜色里,守城的士兵帶著渾身泥濘的斥候,穿過天極宮的一道道大門。
林州戰場上的最新訊息,在第一時間被傳來威勝,斥候翻山越嶺,卻在降臨的大雨和黑暗中摔斷了腿,但他仍然沒有停下來,在初十的凌晨抵達威勝。
這是最為緊急的消息,斥候選擇了樓舒婉一方控制的城門進來,但由於相對嚴重的傷勢,傳訊人精神萎靡,守城的將領和士兵也不免有些心驚肉跳,聯想到這兩日來城中的傳聞,擔心著斥候帶來的是黑旗敗陣的消息。
披著衣服的樓舒婉第一時間抵達了議事廳,她剛剛上床準備睡下,但實際上吹滅了燈、無法閉眼。那斷腿的斥候淋了一身的雨,穿過空曠而寒冷的天極宮外圍時,還在瑟瑟發抖,他將隨身的信函交給了樓舒婉,說出消息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包括攙在他身邊還不及出去的守城小將。
「……華夏軍敗術列速於林州城,已正面打垮術列速三萬餘女真精銳的進攻,女真人損傷嚴重,術列速生死未卜,軍隊後撤二十里,仍在潰退……」
「……什麼?」樓舒婉站在那裡,門外的寒風吹進來,揚起了她身後黑色的披風下擺,此時儼然聽到了幻覺。於是斥候又重複了一遍。
而傳訊的信上也是這樣說的。
「炭火怎麼還沒來,醫官呢,為這位壯士療傷,為他安置住處。」她的目光迷亂,簡單的信函看過兩遍還顯得茫然,口中則已經連續開口,下了命令,那斥候的模樣實在是太虛弱了,她看了他兩眼,「撐得住嗎,包紮之後,我想聽你親口說……林州的情況……他們說……要打很久……」
為上位者本不該將自己的心緒全盤托出,但這一刻,樓舒婉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林州之戰,術列速初四動身,初六到,初七打,局勢在初六實際上已經明了。黑旗既然未走,如果打不退術列速,那便再也走不了——女真多馬,打一仗後還能從容撤退的情況是不可能的。而即便要分勝負,三萬女真精銳打一萬黑旗,有腦子的人也大都能夠想到個大概。
這是初十的凌晨,突然傳來這樣的消息,樓舒婉也難免覺得這是個惡劣的陰謀,然而,這斥候的身份卻又是信得過的。
「撐得住……」那斥候強撐著點頭,隨後道,「女相,是真的勝了。」
「……華夏軍攜林州守軍,主動出擊術列速大軍……」
「……打得極為慘烈,但是,正面擊潰術列速……」
「……華夏一萬二,擊潰女真精銳三萬五,期間,華夏軍被打散了又聚起來,聚起來又散,但是……正面擊潰術列速。」
醫官來了,斥候被攙往一旁,風吹進來,樓舒婉身後的披風在晃,令她的身形顯得極為單薄,但她沒有感覺到寒冷,靜靜地走到書桌邊,沉默了許久:「傳我命令……」她這樣說著,然而聲音極低,隨後也並未發出什麼命令來,消瘦的臉龐上是疲倦的雙眼,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亮晶晶地滴下來。
她流了兩行眼淚,抬起頭,目光已變得堅毅。
「傳我命令——」
夜晚的風正凜冽,威勝城就要動起來。
……
天漸漸的亮了。
游鴻卓從睡夢中驚醒,馬隊正跑過外頭的街道。
雨還在下,有人遠遠的敲響了鑼聲,在呼喊著什麼。
他仔細地聽著。
不久之後,游鴻卓披著蓑衣,與其他人一般推門而出,走上了街道,相鄰的另一所房子里、對面的房舍里,都有人出來,詢問:「……說什麼了?」
「林州捷報,華夏軍大敗女真軍隊,女真大將術列速生死未卜——」
「一萬二千華夏軍,連同林州守軍兩萬餘,擊潰術列速所率女真精銳與賊軍共計七萬餘,林州大勝,陣斬女真大將術列速——」
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在響,人們從房間里衝出來,奔上春雨中的街道。
城郊廖家老宅,人們在惶恐地奔走,一頭白髮的廖義仁將手掌放在桌子上,嘴唇在激烈的情緒中顫抖:「不可能,女真三萬五千精銳,這不可能……那女人使詐!」
「叔公,好多人信了,我們這邊,亦有人傳訊來……二房三房鬧得厲害,想要收拾東西逃走……」
「守城的軍隊已經集結起來了,吳襄元他們接了命令,那女人要乘機動手了……這消息過來,我怕下頭有人已經開始反水……」
「愚蠢、愚蠢——找他們來,我跟他們談……局面要守住,女真二十餘萬大軍,宗翰、希尹所率,隨時要打過來,守住局面,守不住我們都要死——」
無數的命令已經以天極宮為中心發了出去,混亂正蔓延,矛盾要變得尖銳起來。
天極宮中,侍女袁小秋走進房間,悄然繫緊了被風吹動的帘子,經過床前時,她看到洗漱過後的女相自這些時日以來第一次的進入了安眠,她抱著被子,臉龐白皙而消瘦,嘴角微微舒展開,像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是袁小秋第一次看見女相放下負擔後的笑容。
她靜靜地離開了房間,拉上房門,外頭的廣場上,雨還在下,遠遠的、高聳的城牆上,有一道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那兒,正在凝望天極宮外的景象,那是史進。
雲層依舊陰霾,但似乎,在雲的那一端,有一縷光芒破開雲層,降下來了。
**************
——那是虛假的光芒。
女真大營,將領正在集結,人們議論著從南面傳來的訊息,林州的戰報,是如此的出人意料,就連女真軍隊中,第一時間都以為是遇上了假消息。
「說不定是那心魔的騙局。」接到訊息後,軍中將領完顏撒八沉吟良久,得出了這樣的猜測。
但不久之後,事情被確認是真的。
更多的細節上的訊息也隨之彙集過來了。
小小的帳篷里,完顏希尹一個一個地詢問了從林州撤下來的女真士兵,親自的、足足的詢問了將近一天的時間。宗翰找到他時,他沉默得像是石頭。
「如何?」
「……沒有詐。」
「……」
「……一萬兩千餘黑旗,林州守軍兩萬餘,其中一部分還被我方策動。術列速急於攻城,黑旗軍選擇了突襲。雖然術列速最終重傷,但是在他重傷之前……三萬五千人對一萬二千的黑旗,實際上已經被打得潰不成軍。局面太亂,漢軍只做添頭,沒什麼用處,黑旗軍被一次一次打散,我們這邊的人也一次一次打散……」
希尹冷靜地說著這些話:「……打散之後又集結起來,集結之後又打散,但是在術列速被重傷之前,三萬五千人,已經在戰敗的邊緣了,也就是說,即便沒有他的重傷,這一戰也……」
他張開嘴,最後的話沒有說出來,宗翰卻已經完全明白了,他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三十年來天下縱橫,經歷戰陣無數,到老了出這種事,多少有點傷心,不過……術列速求勝心切,被鑽了空子,也是事實。穀神哪,這事情一出,南面你安排的那些人,怕是要嚇破膽子,威勝的小姑娘,恐怕在笑。」
希尹也笑了起來:「大帥已經有了計較,不必來笑我了。」
「嗯。」宗翰點了點頭。
「明日出征。」
昏暗的天空中,女真的大營猶如一片巨大的蟻穴,旌旗與戰號、傳訊的聲音,開始隨著著初春的雨聲,涌動起來。
當陰謀走不下去,真正龐大的戰爭機器,便要提前蘇醒。
田實終究是死了,分裂畢竟已出現,即便在最艱難的情況下,擊潰術列速的軍隊,原本不過萬餘的華夏軍,在這樣的大戰中,也已經傷透了元氣。這一次,包括整個晉地在內,不會再有任何人,擋得住這支軍隊南下的步伐。
與此同時,徐州之戰拉開帷幕。
春雷划過天空,天地驚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