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來描繪一場戰爭的開始呢?
就如同你一直都在過著的平凡而漫長的生活,在那漫長得近乎枯燥歷程中的某一天,你幾乎已經適應了這本就享有一切。你走路、聊天、吃飯、喝水、耕地、收穫、睡眠、修葺、說話、玩樂、與鄰人擦肩而過,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看見千篇一律,似乎亘古不變的景色……
有人將你從這樣的理所當然中,陡然拉拽出來。
沒有心理準備——當然那幾乎是無論如何提前建設都不會擁有的東西。你感到生氣、憤怒……然後看見的便是鄰人的頭顱與猩紅的鮮血,你的腦袋和靈魂還無法接受與容納這一切,在那你漫長的彷彿帶著天地至理的人生中,所見過的最多的血也不過是鄰人打架時推搡造成的後果,又或是縣裡講土匪殺手時帶來歡呼的行刑。世上真有如此之惡嗎?它為何又會在這一天到來呢?為何又會讓生於世間的自己遇到呢?
想清楚這一切,需要漫長的時光……
……
周元璞是劍閣以西青川縣郊的一名小員外。周家世居青川,祖上出過舉人,住在這小地方,家中有良田數百畝,十里八鄉說起來也算得上詩書傳家。
雖然毗鄰劍閣險關,但西南一地,早有兩百年不曾遭逢戰事了,劍閣出川地勢崎嶇,山中偶有匪事,但也鬧得不大。最近這些年,無論是與西南有貿易往來的利益團體還是鎮守劍閣的司忠顯都在刻意維護這條路上的秩序,青川等地更是平安得猶如世外桃源一般。
周元璞活到二十四歲的年紀,接了還算富裕的家業,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六歲,兒子四歲。一路過來,平安喜樂。
這一切並非慢慢失去的。
早先的幾日,附近鄉縣的人們還偶爾說起了那似乎極為遙遠的戰事,有人說起過女真人的殘暴,考慮了要不要離開,也有人說起,不管女真人佔了哪裡,豈不都得留人種點糧食?
這樣的議論只是星星點點,沒有讓大部分人產生過度的反應,周元璞也只是在腦海里認真地思慮了幾次。
十月十七這天深夜,他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突然被拖下床來。衝進院子里的匪人多數看起來還是漢兵,唯有領頭的幾人穿著奇怪的外族衣裝。此時外頭村子裡已經哭喊成一片了,這些人似乎認為周元璞是家境較好的員外,領了女真的「大人」們過來搜刮。
周元璞與家中妻妾、兒女、僕人們被拉出房間,為首的一名漢人問他存糧在哪,家中的錢物都藏在哪,周元璞猶然渾渾噩噩,外族人卻並不多言,他們拖起家中的一名僕人,將人吊在樹上,便直接拿刀剖了人的肚子,血腥的氣息嚇倒了所有人。
周元璞便交代了家中存糧的地方,收藏字畫古玩金銀的地方,他哭著說:「我什麼都給你,不要殺人。」眾人去搜刮時,外族人便拖著他的妻子,要進房間。
妻子哭號反抗,外族人一巴掌打在她頭上,女人腦袋便磕到台階上,口中吐了血,眼神當時便渙散了。眼見母親出事的女兒衝上去,抱住對方的腿想咬,那外族人一刀殺了小女孩,然後拖了他的妾室進去。
妾室不敢反抗,幾名外族人先後進去,然後是其他人也輪流進去,妻子躺在地上身體抽搐,眼神似乎還有反應,周元璞想要過去,被打翻在地,他抱住四歲的兒子,已經完全沒了反應,心中只在想:這莫不是夜裡做的噩夢吧。
夜黑得愈發濃烈,外頭的哭喊與嚎啕漸漸變得細微,周元璞沒能再見到房間里的妾室,頭上留著鮮血的妻子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目光像是在看著他,也看著年幼的孩子,周元璞跪倒在地上哭泣、懇求,不久之後,他被拖出這血腥的院落。他將年幼的兒子緊緊抱在懷中,最後一眼見到的,還是躺倒在冰冷屋檐下的妻子,房間里的妾室,他再也沒有見到過。
漫長的山道中升起迷霧了,人們被繩索綁縛,被驅趕到一起。往前走的過程里,又有人被殺死在路邊。
這一切都顯得如此的不真實。
在此後數日的渾渾噩噩中,周元璞腦中不止一次地想到,女兒是死了嗎?妻子是死了嗎?他腦中閃過人們被開膛破肚時的情景——那豈是人世間該有的情景呢?
不是說好了,不管佔了哪裡,都得留人種點糧食的嗎?
自己給了糧食,給了珍玩,給了一切的積蓄。為什麼還不夠呢?
山裡的迷霧來了又去,他抱著孩子在濕滑的山道間前行,中間被發了些如豬潲一般的稀粥。孩子似乎也被嚇傻了,並沒有過多的哭鬧。
他們隨著軍隊一路向前,然後也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人們的眼前出現了奇怪的事物,古舊縣城低矮的城牆,縣城外小山上一排排的溝豁,黑色的延綿的軍旗,他們被圍起來,看管了一兩日,然後,有人驅趕著他們走向前方。
……
黃明縣城。
眼見著對面陣地開始動起來的時候,站在城牆上方的龐六安放下瞭望遠鏡。
從梓州趕來的華夏第五軍第二師全體,如今已經在這邊衛戍完畢,過去數日的時間,女真的大隊陸續而來,在對面林立的旌旗中可以看到,負責黃明縣戰場壓陣的,便是女真宿將拔離速的核心隊伍。
黃明縣城前方的空地、山嶺間容納不下過多的軍隊,隨著女真軍隊的陸續趕來,周圍山嶺上的樹木傾倒,迅速地化為防禦的工事與柵欄,兩邊的熱氣球升起,都在察看著對面的動靜。
龐六安在城牆上觀望的同時,也能隱約看見對面坡地上巡視的將領。對於戰場的動員,兩邊都在做,黃明縣城內外陣地負責防守的華夏軍士兵們在沉默中各自按部就班地做好了衛戍準備,對面的軍營里,偶爾也能見到一隊隊虎賁之士集結嘶吼的景象。
攻城的器械、投石的車輛,也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迅速地組裝起來了。
與這個時代的戰績最強軍隊主力的正面交鋒,正式納入視野範圍。
十月二十五,上午,拔離速在軍營之中下了命令。
「試試他們。」
作為炮灰的民眾們便被驅趕起來。
龐六安放下望遠鏡,握了握拳頭:「操。」
城頭上的炮口微調了方向,戰鼓響起。
……
兩軍對壘的戰場上,人們哭喊起來。
周元璞抱著孩子,不知不覺間,被擁擠的人群擠到了最前方。視野的兩方都有肅殺的聲音在響。
周元璞的腦袋稍微的清醒過來。
「放了我的孩子——」
他舉起了四歲的兒子,在兩軍陣前用盡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無數人都在哭喊,他的聲音旋即被淹沒下去。
不久之後,四歲的孩子在擁擠與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驀忽而過的短暫時日里,人生的遭遇,相隔天與地的距離。十月二十五黃明縣戰爭開始後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裡,曾經以周元璞為頂樑柱的整個家族已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點到即止,也沒有對婦孺的優待。
這是劍閣附近成千上萬家庭、人眾經歷的縮影,即便有人幸而存活,這場經歷也將徹底改變他們的一生。
然而,再巨大的憤怒都不會在眼前的戰場中激起半點波瀾。夾雜著天南海北無數家庭利益、傾向、意志的人們,正在這片天空下對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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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建朔最後一年的那個冬天,爆發於西南群山之間、決定整個天下走勢的那一場大戰,既像是為一個持續兩百餘年的大帝國唱響的輓歌,又像是一個新的時代在孕育於爆發間鋪陳的聲響。它猶如大河遠來,洶湧澎湃,卻又穩重厚實。
人們知道,所有的積累與沉默,都將在這裡被揭開。
為了這一場戰役,女真人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隨著完顏宗翰命令的下達,數以十萬計的軍隊開始有條不紊地開撥前行。此時,第一批的工兵隊已經勘探和搭建好了道路,以女真精銳為主力的先鋒部隊也已經在途中佔好了關鍵的位置。
從劍閣至黃明縣城、至雨水溪兩條道路各有五十餘里,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山道過去僅僅負擔著商隊通行的責任,在數十萬大軍的體量下立刻就顯得脆弱不堪。
僅僅是在軍隊正式拔營後的第三天,由拔離速、訛里里率領的前鋒部隊就各自抵達了預定交戰位置,開始選地紮營。而無數的軍隊在長達數十里的山道間蔓延成長龍,冬日山間陰冷,原本還算結實的山道不久之後就變得泥濘不堪,但韓企先、高慶裔等將領也早已為這些事情做好了準備。
工兵隊與歸附較好的漢軍精銳迅速地填土、修路、夯實地基,在數十里山道延伸往前的一些較為開闊的節點上——如原本就有人聚居的十里集、蒼火驛、黃頭岩等地——女真部隊紮下軍營,隨後便驅使漢軍部隊砍伐樹木、平整地面、設置關卡。
即便華夏軍真的兇悍勇毅,前線一時不勝,這一個個關鍵節點上由精銳組成的關卡,也足以擋住素質不高的倉惶後撤的軍隊,避免出現倒卷珠簾式的大敗。而在這些節點的支撐下,後方一些相對精銳的漢軍便能夠被推向前方,發揮出他們能夠發揮的力量。
女真開國二十餘年,完顏宗翰曾經無數次的打出以少勝多的戰績,他下方的將領也早已習慣豁出性命一波猛攻,對面如潮水般潰退的景象。在實際作戰中擺出如此沉穩的態度,在宗翰來說或許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考慮到婁室、辭不失的遭遇,女真軍中倒也沒有多少人對此感到多餘。
山中作戰,一時間能夠擺開的兵力並不多,華夏軍在山中幾處關鍵節點的加塞,使他們在短時間內不會遇上懸殊兵力的碾壓,然而只要保持通路不會出現大問題,女真精銳兵力一波一波地上,這是整個天下都不會有人扛得住的兇猛攻勢——至少在眼下,這一想法還是全天下的共識。
車轔轔馬蕭蕭,士兵的身影如蟻群般在山麓間延伸,各種各樣的軍旗招展如密林,巨大的熱氣球不時的升起在天空中,密林上方,間或有海東青飛旋。以十萬計數的軍隊猶如灌入窄道的洪水,只要突破前方的加塞點,他們的前方,便會是一馬平川。
又或者,至少是勝利的一半。
十月底,正面戰場上的第一波試探,出現在東路戰線上的黃明縣城出山口。這一天是十月二十五。
而早在三天前,自黃明縣城、雨水溪對峙線朝劍閣方向延伸的崎嶇山嶺中,複雜無比的斥候戰,就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升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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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無論在哪只部隊當中,能夠擔任斥候的,都是軍中最值得信任的心腹與精銳。
放諸於現代軍隊意識尚未覺醒的時代里,這一道理極為淺顯:吃餉賣命之人卑微、低賤,沒有主觀能動性的情況下,戰場之上即便要驅使士兵前進,都得以極度嚴苛的軍法約束,想要將士兵放出去,不加管束還能完成任務,這樣的士兵,只能是軍隊中最為精銳的一批。
為將者的近身親衛、世家大族的家丁又或是豢養的虎狼之士,至少是能夠隨著戰局的發展獲得好處的人,才能夠誕生這般主動作戰的心思。
今年三十二歲的鄒虎便是原本武朝軍隊的斥候之一,手下領一支九人組成的斥候中隊,賣命於武朝將領侯集麾下,一度也曾參與過襄樊防線的抵抗,後來侯集的軍隊觸犯軍法過多,在岳飛跟前收了不少氣。他自稱腹背受敵,壓力極大,終於便投降了女真人。
鄒虎對此並無意見。
他是山中獵戶出身,幼時貧苦,但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練出了一番穿山過嶺的本事。十餘歲參軍,他身體不錯,也早見過血,於侯集軍中被當成虎賁精銳培養。
侯集是性情傳統的將軍,練兵講究一個凶性。認為沒有虎狼的性子,如何上陣殺敵?這十餘年來,武朝的資源開始往軍隊傾斜,侯集這樣的領兵人也得到了部分官員的擁護,在侯集的麾下,士兵的張揚跋扈、欺凌鄉人,並不是罕見的事情。鄒虎的性子初時還算淳樸,在這樣的環境下過了十餘年,性情也早已變得兇殘起來了。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這世上本就弱肉強食,拿不起刀來的人,原本就該是被人欺凌的。
自己這些吃餉的人豁出了性命在前頭打仗,其他人躲在後頭享福,這樣的情況下,自己若還得不了好處,那就真是天理不公。
——侯集麾下的精銳,素來是在這樣的聲音中過日子的,到了一些摩擦、比試的環節上,他手下這幫兇殘暴戾的虎狼之士,多少也能掙下一些面子。這令他們變本加厲地堅定了信念。
到得後來,大軍調撥襄樊防線,岳飛六親不認地整肅軍紀,侯集便成為了被針對的重點之一。襄樊大戰本就激烈,前線壓力不小,鄒虎自認每次被派出去——雖然次數不多——都是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求生路,如何耐得後方還有人拖自己後腿。
再後來戰局發展,襄樊周圍各個營寨係數被拔,侯集於前線投降,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平日里再說起來,對於自己這幫人在前線賣命,朝廷重用岳飛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亂指揮的行徑,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說這岳飛小兒多半是跟朝廷里那生性淫蕩的長公主有一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與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朝廷如此昏聵,豈能不亡!
參與了女真部隊,日子便好過得多了。從襄樊往劍閣的一路上,雖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鎮都歸了女真人搜刮,但作為侯集麾下的精銳斥候部隊,許多時候大伙兒也總能撈到一些油水——而且幾乎沒有敵人。面對著女真老帥完顏宗翰的進軍,襄樊防線潰敗後,接下來便是一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爾有敢抵抗的,實際上反抗也極為微弱。
男兒生於世上,這樣子打仗,才顯得爽利!
眾人每日里說起,互相道這才是投了個好東家。侯集對於武朝沒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貧苦,在山中也總受地主欺負,當兵之後便欺負別人,心中早已說服自己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數月之後,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說話時,又漸漸能說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言辭來,例如武朝腐朽,滅亡乃天地定數,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輪轉的定數,這次跟了大金,子孫後代便也有兩三百年的福享——對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伙兒及時選邊,立下功績,將來在這天下便能有一席之地。
總之,打完這仗,是要享福啦!
八九月間,大軍陸陸續續抵達劍閣,一眾漢軍心中自然也有害怕。劍閣雄關易守難攻,一旦開打,自己這幫歸附的漢軍多半要被當成先登之士上陣的。但不久之後,劍閣居然開門投降了,這豈不更加證明了我大金國的天命所歸?
沒了劍閣,西南之戰,便成功了一半。
十月里軍隊陸續過關,侯集麾下主力被安排在劍閣後方壓陣運糧,鄒虎等斥候精銳則首先被派了進來。十月十二,軍中文官登記與複核了各人的名冊、資料,鄒虎明白,這是為防止他們陣前叛逃或是投敵做的準備。而後,各個軍隊的斥候都被集合起來。
被動員起來的斥候精銳足有萬人之多,女真人中的精銳老卒便超過兩千,負責統領斥候部隊的,是金國宿將余余。
「……光只斥候便一萬多……滅國之戰,這架子是搭起來啦……」
與身邊弟兄說起的時候,鄒虎仿著平時詩集看戲時聽到的口吻,言語頗為輕佻,但心中也不免為止震撼和與有榮焉。
「……前方那黑旗,可也不是好惹的。」
隊中有人這樣說時,鄒虎也點頭,拿出口頭禪來:「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這世上道理,大伙兒可還看得不夠么,大帥養咱們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兜著,為什麼?你夠凶你就有吃的……武朝早就沒戲了,那姓寧的確實凶,殺了皇帝,咱們不也是忍不了那幫傢伙才反的么。你們身邊,也都是這世上最凶的人……將來你是吃肉還是吃屎,打了西南這一仗,沒人能說閑話了。」
「……為什麼進來的是咱們,其他人被安排在劍閣外頭運糧了?因為……這是最凶的人才能進來的地方!」
鄒虎如此給麾下的士兵打著氣,心中既有恐懼,也有激動。投靠女真之後,他心中對於漢奸的罵名,還是頗為介意的。自己不是什麼漢奸,也不是膽小鬼,自己是與女真人一般兇殘的勇士,朝廷昏聵,才逼得自己這幫人反了!如那心魔寧毅一般!
而今大伙兒都聚在西南了,這就是天底下最厲害人的戰場,打完這一仗,掙下大大的功名,天下人自然要對自己刮目相看。當然,到那個時候,也不必自己去解釋什麼,天下都是大金的,自己眼前自然也會有一場富貴在等著。
斥候部隊集結,女真宿將余余在高台上巡視的那一刻,鄒虎便確定了這一點。在那接受巡視的校場上,前後左右哪裡都是精銳的虎賁之士。屬於女真人的斥候隊一看便是屍山血海里走過來的最難纏的老兵——這是完顏宗翰都最為倚重的部隊之一。
此外,渤海人、遼人、遼東漢人的隊伍,也都是此時全天下最為精銳的斥候成員。便是自己這幫由各個歸附軍隊里選出來的,又有哪一個不是手上沾了無數獻血的精英中的精英——稍微差一點的,只配在後方劫掠和押糧,連劍閣都進不來,因為這邊太他媽擠了。
這樣的陣容殺過去,自己這邊怎麼輸?
女真人向斥候們宣布了殺敵立功的細則,斥候部隊不久便被分批次地派出去。在長達數十里的山道附近,周圍斥候首先要建立起來的,是一道長達百丈的防線——這是為了避免黑旗斥候部隊對女真將領的偷襲、對道路的破壞,而最為精銳的一批人,則被放出去到崎嶇的山間尋找能夠通過的小路。
劍閣附近群山環繞,車馬難行,但過了最崎嶇的大劍山小劍山山口後,雖然亦有峭壁懸崖,卻並不是說完全不能行走,女真部隊人手充足,若能找出一條窄路來,隨後讓無足輕重的漢軍過去——無論損傷是否巨大——都將徹底打破人手不足的黑旗軍的阻擊謀劃。
由於本身的力量還不被信任,鄒虎與身邊人最開始還被安排在相對後方一些的固定崗上,他們在崎嶇山嶺間的制高點上蹲守,呼應的人手還很充足。這樣的安排危險並不大,隨著前方的摩擦不斷加劇,隊伍中有人慶幸,也有人躁動——他們皆是軍中精銳,也大都有山地間行走生存的絕技,不少人便恨不得展示出來,做出一番亮眼的成績。
漢軍部隊在戰場上或許遠遠比不上女真人,那都是一幫兵油子爛泥扶不上牆,但若論單兵技巧,斥候當中畢竟也有大量心氣高的人物存在。有的在山中奔行一日不見疲憊,有的穿山過嶺如履平地,有的善於隱藏,有的殺氣外露猛獸見之都要瑟瑟發抖,有的陷阱布置精巧常人難避,他們往日里也受到過重視,此時既然降了,自然也想露一手驚一驚那幫眼高於頂的女真人。
從劍閣出發往黃明縣城,走過十里的地方,有一處相對開闊的聚居點叫做十里集,此時已經被拓寬為軍營了。鄒虎小隊看守的地方便在附近的山中,每日里看著密密麻麻的士兵砍伐樹木,一日一變樣,真像是有移山填海的威力。
他每日夜間便在十里集附近的軍營休息,不遠處是另一批精銳聚居的營地:那是歸附於女真人麾下的江湖人的聚集地,約有八百人之多,都是這些年陸續歸附於宗翰麾下的綠林高手,其中有一部分與黑旗有仇,有一部分甚至參與過當年的小蒼河大戰,其中領頭的那幫人,都在當年的大戰中立下過莫大的功勛。
這幫綠林人也多是漢人,雙方人員偶爾便有來往,綠林人手上多有武藝絕活,原本眼高於頂,鄒虎等精銳斥候身上也有絕技,互相展露之中,便都存了一分敬意。對面作為頭目之一的一名綠林大豪名叫任橫衝的,外號「覆血神拳」,與鄒虎相見投緣,閑聊時說起前方的華夏軍來,便道:「那寧毅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當年在汴梁被逼得跟孫子一樣,就算小蒼河,老子殺他手下的小崽子也殺了許多。」
鄒虎這才知道對方當初在汴梁便認得那寧毅,小蒼河之戰又有戰績,當下悉心請教,任橫衝便說起小蒼河時與華夏軍的作戰,又說起他當年在京城與寧毅結了梁子,後來便立誓要以殺死寧毅為目標。
——在這之前不少綠林人士都因為這件事折在寧毅的手上,任橫衝總結教訓,並不魯莽地直面寧毅。小蒼河之戰時,他率領一幫徒子徒孫進山,手底下殺了不少華夏軍成員,他原本的外號叫「紅拳」,後來便成了「覆血神拳」,以顯霸氣。
小蒼河之戰後,任橫衝得女真人賞識,暗中資助,專門研究與華夏軍作對之事。華夏軍轉往西南後,任橫衝還來做過幾次破壞,都沒有被抓住,去年華夏軍下除奸令,羅列名單,任橫衝置身其上,身價更是飛漲,這次南征便將他作為精銳帶了過來。
任橫衝是頗有心氣之人,他習武有成,半生得意。當年汴梁局勢風雲變幻,大光明教教主發動天下群豪進京,任橫衝是作為淮南綠林的領軍人物上京的。那時他成名已十餘年,被稱為綠林名宿,實際上卻不過三十齣頭,真可謂意氣風發前途遠大,當時進京的一些人物年紀老邁,即便武藝比他高強的,他也不放在眼裡。
在那時的任橫衝看來,自己將來是要成為周侗、方臘、林宗吾一般的武林大宗師的。那時權傾一時的秦嗣源下台,女真又被打退,百廢待興,京城之地可謂天空海闊,就等著他上台表演。誰知後來一幫人追殺秦嗣源,一切都被葬送在那場屠殺里。
那一天汴梁城外的野地上,任橫衝等人看見那心魔寧毅站在遠處的土坡上,臉色蒼白而怨忿地看著他們,林宗吾等人走上去嘲笑他,任橫衝心中便想過去朝這傳聞中有「宗師」身份的大魔頭做出挑戰,他心中想的都是大出風頭的事情,然而下一刻便是無數的騎兵從後方躍出來。
即便天下第一的林宗吾,當時也是掉頭就跑,任橫衝外號「紅拳」,但面對騎兵的衝撞,拳法真是屁用也不抵。他被戰馬衝撞,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顆牙,滿嘴是血,後來又被拖著在地上摩擦,褲子都被磨掉,渾身是傷。一幫綠林人士被騎兵追殺到晚上,他光著屁股在屍體堆中裝死,屁股上被扎了一槍都沒敢動彈,這才保全一條性命。
對於從小養尊處優的任橫衝來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沒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後,他愈發的自尊起來。他費盡心機與華夏軍作對——與魯莽的綠林人不同,在那次屠殺之後,任橫衝便明白了軍隊與組織的重要,他訓練徒子徒孫互相配合,暗地裡伺機殺人,用這樣的方式削弱華夏軍的勢力,也是因此,他一度還得到過完顏希尹的接見。
即便是面對著眼高於頂的女真人,任橫衝自認也不落於下風。大軍終於殺到西南,他心中憋著勁要像當年小蒼河一般,再殺一批華夏軍成員以立威,心中早已沸騰。與鄒虎等人說起此事,開口勉勵要給那幫女真瞧瞧,「什麼叫做殺人」。
過去數日,往前探路的精銳女真斥候陸陸續續都有受傷被抬回來的,一些是被地雷炸傷,一些是落入了華夏軍的配合伏殺中,對於華夏軍的兇狠,已經陸續有人感受到了。
不久之後,他們得到了前進的機會。
十月十九,前鋒部隊已經在對峙線上紮下營寨,構築工事,余余向更多的斥候下達了命令,讓他們開始往交界線方向推進,務求以人數優勢,殺傷華夏軍的斥候力量,將華夏軍的山間防線以蠻力破開。
任橫衝帶領麾下百餘徒子徒孫,當天便出發了。
鄒虎是其後的一批,這時候,他還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東西,作為已經滯後的斥候隊,理論上來說,即便他們趕到前方,剩給他們的機會也不多了。川蜀山勢複雜,能走的路終究也就那麼多,數千人分幾百批朝前方犁過去,能剩給後方的,沒多少東西。
山路難行,斥候精銳往前推的壓力,兩天後才傳到前線位置上。
這時候總管華夏軍斥候部隊的是霸刀出身的方書常,二十這天下午,他與第四師參謀長陳恬碰頭時,收到了對方帶來的進攻命令。寧毅與渠正言那邊的說法是:「要開打了,瞎了他們的眼睛。」
此時,分撥到方書常手上統一調配的斥候部隊共有四千餘人,半數是來自第四師渠正言手下專為滲透、獵殺、斬首等目的訓練的特種作戰小隊。劍閣附近的山路、地形早先半年便已經經過反覆勘探,由第四師參謀部規劃好了幾乎每一處關鍵地點的作戰、配合預案。到二十這天,一切被完全確定下來。
當天下午和晚上組織了出發前的安排和動員會。二十一,除原本就在山中作戰的一千五百餘人,以及方書常手頭保留的五百預備隊外,共有兩百個以班為規模的基本特種作戰單位,從不同方向上,被投入到前方的山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