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的戰事還未蔓延過來,但隨著雨勢的持續,梓州城早已進入半戒嚴狀態當中。
臨近城牆的軍營當中,士兵被禁止了外出,處於隨時出動的待命狀態。城牆上、城池內都加強了巡邏的嚴格程度,城外被安排了任務的斥候達到平時的兩倍。兩個月以來,這是每一次雨天到來時梓州城的常態。
牛車運著物資從西南方向上過來,一部分並未進城便直接被人接手,送去了前線方向。城內,寧毅等人在巡邏過城牆之後,新的會議,也正在開起來。
「……前線方面,手榴彈的儲備量,已不足之前的兩成。炮彈方面,黃明縣、雨水溪都已經連發十幾次補貨的請求了,冬日山中潮濕,對於火藥的影響,比我們之前預想的稍大。女真人也已經看清楚這樣的狀況……」
「……他們看清楚了,就容易形成思維的定勢,按照總參方面之前的計劃,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開始考慮主動出擊,奪取主動權的問題。畢竟一味死守,女真那邊有多少人就能趕上來多少人,黃明縣的傷亡過了五萬,那邊還在拚命趕過來,這意味著他們可以接受百分之百的損耗……但如果主動出擊,他們各路人馬夾在一起,頂多兩成損耗,他們就得崩潰!」
「……年關,咱們雙方都知道是最關鍵的時刻,越是想過年的,越是會給對方找點麻煩。我們既然有了不過和平年的準備,那我認為,就可以在這兩天做出決定了……」
小小的房間里,會議是隨著午飯的聲音在開的,李義、韓敬、寧毅等幾個高層首腦聚在這裡,端著飯菜謀劃接下來的戰略。寧毅看著前方地圖吃飯,略想了想。
「理論上來說,女真那邊會認為,我們會將過年作為一個關鍵節點來看待。」
他頓了頓,拿著筷子在晃。
「我們會猜到女真人在件事上的想法,女真人會因為我們猜到了他們對我們的想法,而做出對應的做法……總之,大家都會打起精神來堤防這段時間。那麼,是不是考慮,從今天開始放棄一切主動進攻,讓他們覺得我們在做準備。然後……二十八,發動第一輪進攻,主動斷掉他們繃緊的神經,接下來,大年初一,進行真正的全面進攻,我想砍掉黃明縣這顆頭……」
眾人想了想,韓敬道:「如果要讓他們在大年初一鬆氣,二十八這天的進攻,就得做得漂漂亮亮。」
「還得考慮,女真人會不會跟我們想到一塊去,畢竟這兩個月都是他們在主導進攻。」
這類大的戰略決定,往往在做出初步意向前,不會公開討論,幾人開著小會,正自議論,有人從外頭奔跑而來,帶來的是加急程度最高的戰場情報。
傳令兵將情報送進來,寧毅抹了抹嘴,撕開看了一眼,隨後按在了桌子上,推向其他人。
「雨水溪,渠正言的『吞火』行動開始了。看起來,事情發展比我們想像得快。」
他端起碗開始扒飯,消息倒是簡簡單單的,其餘人一一看過情報後便也開始加緊了吃飯的速度。期間只有韓敬調侃了一句:「故作鎮定啊,諸位。」
「繃住,繃住。」寧毅笑道。
不久之後,戰場上的消息便輪番而來了。
建朔十一年的十月底,西南正式開戰,至今兩個月的時間,作戰方面一直由華夏軍方面採取守勢、女真人主導進攻。
但隨著戰爭的推移,雙方各個軍隊間的戰力對比已逐漸清晰,而隨著高強度作戰的持續,女真一方在後勤道路維持上已經逐漸出現疲憊,外圍警戒在部分環節上出現僵化問題。於是到得十二月十九這天中午,此前一直在重點騷擾黃明縣後路的華夏軍斥候部隊陡然將目標轉向雨水溪。
午時一刻,陳恬率領三百精銳陡然出擊,截斷雨水溪後方七里外的山道,以炸藥破壞山壁,大肆破壞周圍關鍵的道路。幾乎在同一時刻,雨水溪戰場上,由渠正言指揮的五千餘人打頭,對訛里里大營的四萬餘人,展開全面反攻。
一如之前所說的,如果始終採取守勢,女真人一方永遠承受百分之百的戰損。但若是選擇主動進攻,按照之前的戰場經驗,女真一方投降的漢軍將在一成損失的情況下出現潰敗,遼東人、渤海人可以頑抗至兩成以上,只有部分女真、遼東、渤海人精銳,才能出現三成死傷後仍繼續拼殺的情況。
在這方面,華夏軍能接受的損傷比,更高一些。
這一刻的雨水溪,已經經歷了兩個月的進攻,原本被安排在冬雨里繼續攻堅的部分漢軍部隊就已經在機械地磨洋工,甚至於一些遼東、渤海、女真人組成的部隊,都在一次次進攻、無果的循環里感到了疲憊。華夏軍的精銳,從原本複雜的地勢中,反撲過來了。
渠正言指揮下的堅決而兇猛的進攻,首先選擇的目標,便是戰場上的降金漢軍,幾乎在接戰片刻後,這些軍隊便在迎頭的痛擊中轟然潰敗。
這一年在秋末的江寧城外,宗輔驅趕著百萬降軍圍城,一度被君武打成慘烈的倒卷珠簾的局面。汲取了東面戰場教訓的宗翰只以相對精銳堅定的降軍提升軍隊數量,在過去的進攻當中,他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隨著攻守之勢的反轉,他們沒能在戰場上堅持太久的時間。
數以萬計的交鋒的身影,推開了山間的雨勢。
鷹嘴岩困住訛里里的消息,幾乎在渠正言展開攻勢後不久,也迅速地傳到了梓州。
指揮所的房間里,傳令的身影奔走,氣氛已經變得熱烈起來。有戰馬衝出雨幕,梓州城內的數千預備兵正披著蓑衣,離開梓州,趕往雨水溪。寧毅將拳頭砸在桌子上,從房間里離開。
李義從後方趕過來:「這個時候你走什麼走。」
「不關我的事了,作戰失利了,過來告訴我。打贏了只管慶祝,叫不叫我都行。」
他打發走了李義,之後也打發掉了身邊多數隨行的保衛人員,只叫上了紅提,道:「走吧走吧,我們出去冒險了。」
紅提的目光微感疑惑,但終究也沒有提出疑問。兩人披著蓑衣出了指揮所,一路往城內的方向走。
過了軍事戒嚴區,一來梓州留下的居民已經不多,二來天上又下雨,道路上只偶爾看見有行人走過。寧毅牽了紅提的手,穿過青灰的道路,繞過名為杜甫草堂的幽勝古迹,到了一處闊氣的院落前停下。
「李維軒的別苑。」寧毅站在街口鬼鬼祟祟地張望了一下,「有錢人,當地土豪,人在我們攻梓州的時候,就跑掉了。留了兩個老人看家護院,後來老人家生病,也被接走了,我之前想了想,可以進去看看。」
紅提愣了片刻,不由得失笑:「你直接跟人說不就好了。」
「怎麼會比偷著來有意思。」寧毅笑著,「我們兩口子,今天就來扮演一下雌雄大盜。」
彼此相處十餘年,紅提自然知道,自己這相公常有頑皮、出格的舉動,早年興之所至,常常不管不顧,兩人也曾深夜在呂梁山上被狼追著狂奔,寧毅拉了她到野地里亂來……造反後的這些年,身邊又有了孩子,寧毅處事以穩重居多,但偶爾也會組織些郊遊、野餐之類的活動。想不到此時,他又動了這種古怪的心思。
華夏軍進梓州之時,當地大部分的豪紳士族都已人去樓空,部分房舍遭過賊,隨著戰事臨近,華夏軍在梓州城內篩過幾遍後,普通的流民也已經被清理出城。小小的院牆擋不住武藝高強的夫妻倆,寧毅爬上牆壁,直接在上頭走,隨後又走上屋頂,眺望內院。
「若是有刺客在周圍跟著,這時候說不定在哪裡盯著你了。」紅提警惕地望著周圍。
「你說的也是,要低調。」
寧毅受了她的提醒,從屋頂上下去,自院落內部,一邊打量,一邊前行。
陰霾的天色下,久未有人居的院子顯得昏暗、古舊、安靜且荒涼,但不少地方仍舊能看得出先前人居的痕迹。這是規模頗大的一個院落群,幾進的前庭、後院、居所、花園,雜草已經在一處處的院子里長出來,有的院子里積了水,變成小小的水潭,在一些院落中,未曾帶走的東西似乎在訴說著人們離開前的景象,寧毅甚至從一些房間的抽屜里找出了胭脂水粉,好奇地參觀著女眷們生活的天地。
紅提跟隨著寧毅一路前行,有時候也會打量一下人居的空間,一些房間里掛的字畫,書房抽屜間遺落的小小物件……她往日里行走江湖,也曾偷偷地探查過一些人的家中,但此時這些院落人去樓空,夫妻倆遠隔著時間窺視主人離開前的蛛絲馬跡,心情自然又有不同。
她也漸漸明白了寧毅的想法:「你當年在江寧,住的也是這樣的院落。」
「格局差不多,蘇家有錢,先是買的老宅子,後來又擴大、翻修,一進的院子,住了幾百人。我當時覺得鬧得很,遇上誰都得打個招呼,心裡覺得有些煩,當時想著,還是走了,不在那裡呆比較好。」
寧毅笑了笑,他們站在二樓的一處走道上,能看見附近一間間幽深的、安靜的小院:「不過,有時候還是比較有意思,吃完飯以後一間一間的院子都點了燈,一眼看過去很有煙火氣。現在這煙火氣都熄了。那時候,身邊都是些小事情,檀兒處理事情,有時候帶著幾個丫頭,回來得比較晚,想想就像小孩子一樣,距離我認識你也不遠,小嬋她們,你當時也見過的。」
紅提笑著沒有說話,寧毅靠在牆上:「君武殺出江寧之後,江寧被屠城了。現在都是些大事,但有些時候,我倒是覺得,偶爾在小事里活一活,比較有意思。你從這裡看過去,有人住的沒人住的院子,多多少少也都有他們的小事情。」
他這樣說著,便在走道邊上靠著牆坐了下來,雨仍舊在下,浸潤著前方青灰、灰黑的一切。在記憶里的過往,會有笑語嫣然的少女走過閬苑,嘰嘰喳喳的孩子奔走打鬧。此時的遠處,有戰爭正在進行。
倒塌的鷹嘴岩下,刀與盾在泥水之中碰撞廝殺,人們衝撞在一起,空氣中瀰漫血的味道。
揮過的刀光斬開肉體,長槍刺穿人的肚腸,有人呼喊、有人慘叫,有人摔倒在泥里,有人將敵人的頭顱扯起來,撞向堅硬的岩石。
毛一山的身上鮮血湧出,瘋狂的廝殺中,他在翻湧的泥水中舉起盾牌,狠狠砸上訛里里的膝蓋,訛里里的身體前傾,一拳揮在他的面頰上,毛一山的身體晃了晃,同樣一拳砸出去,兩人糾纏在一起,某一刻,毛一山在大喝中將訛里里整個身體舉起在空中,轟的一聲,兩道身影都狠狠地砸進泥水裡。
訛里里在水中瘋狂掙扎,毛一山揮拳猛砸,被他一腳踢開。他從泥水裡站起來便要前沖,毛一山也在泥水中沖了起來,手中提著從水裡摸出的盾牌,如挽弓到極限一般揮舞而出。
風雨中傳出恐怖的呼嘯聲,訛里里的半張臉上都被盾牌撕裂出了一道口子,兩排牙齒帶著口腔的血肉呈現在外頭,他身影踉蹌幾步,目光還在鎖住毛一山,毛一山已經從泥水中一刻不停地奔過來,兩隻大手猶如猛虎般扣住了訛里里猙獰的頭顱。
訛里里的手臂條件反射般的反抗,兩道身影在泥水中踏踏踏地走了數步,毛一山按著訛里里高大的身軀,將他的後腦往青石塊上狠狠砸下,拽起來,再砸下,如此連續撞了三次。
昏暗的光影中,到處都還是猙獰廝殺的身影,毛一山接過了戰友遞來的刀,在青石上剁下了訛里里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