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
算不上奢華的宮殿外下著大雨,遠遠的、海的方向上傳來電閃與雷鳴,風雨呼號,令得這宮殿房間里的感覺很像是海上的船舶。
左文懷坐在御書房中間的椅子上,正與前方面相年輕的皇帝說著關於西南的一系列事情,周佩、成舟海等人也在周圍作陪。
「……對於這邊格物的發展,我來之時,寧先生曾經提起過,東南這邊適合發展海船技術。戰場上的火炮等物,我們帶來的這些技術已經夠用了,東南正好沿海,而且需要發展商貿,從這條線走,研究的獲利,或許最大……」
「可是海船技術於戰場上用處不大。」周君武看著左文懷笑了笑,「上了戰場,終究還是火炮、火藥等物靠得住,依靠寧先生送來的這些,我們或許可以打敗吳啟梅,但若有一天,我們終於在戰場上遇上華夏軍,我們研究海船的時間裡,華夏軍的火炮、還有那火箭等物,都已經換了好幾代了,到最後不也是為華夏軍做嫁么。」
「恕……小臣直言。」左文懷猶豫一下,拱了拱手,「即便一齊發展火炮,東南這邊,終究是追不上華夏軍的。」
他跟隨左修文、與一眾左家年輕人自西南出發,橫跨了幾千里的距離來到福州還並不久,思維上他仍舊將自己當成華夏軍軍人,身份上則又受了這邊的官爵賞賜,自知這話對於眼前眾人來說或許有些大逆不道。但好在說過之後,卻也沒有人表現出生氣的樣子來。
態度雍容的長公主周佩甚至笑了笑:「為什麼呢?」
「格物學的發展有兩個問題,表面上看起來只是格物研究,投入金錢、人力,讓人挖空心思發明一些新東西就好了。但實際上更深層次的東西,在於格物學思維的普及,它要求研究者和參與研究工作的所有人,都盡量有著清晰的格物觀念,一是一二是二,要讓人知道真理不會為人的意志而轉移,參與直接工作的研究人員要明白這一點,上面管理的官員,也必須明白這一點,誰不明白,誰就影響效率。」
在西南寧毅授課時對於格物方面的東西說得格外詳細,因此左文懷此刻也說得頭頭是道。
「格物研究跟格物思維相輔相成,研究工作做得好,思維也會提升,提升了格物思維,格物研究自然可以做得更好。在華夏軍,從小蒼河時期起寧先生就在給人打下格物學思維的基礎,十多年了才有今天的成果,東南要在這兩方面進行追趕,先是把現成的成果吃透,就要好幾年,吃透以後做新的東西,那個時候考驗的就是格物思維了。」
「華夏軍的十多年裡,每天都拚命做研究、搞突破,在這個過程里,研究人員才形成了清晰的對比、歸納、總結的辦法,東南這裡拿著別人現有的科技照抄一遍,也許研究員看一看、拍拍腦袋,發現自己懂了,就這麼簡單嘛,等到研究新東西的時候,他們就會發現,他們的格物思維根本是不夠用的。」
左文懷頓了頓:「據我所知,陛下這邊很早以前就在模仿研究熱氣球、火炮這些物件,都是華夏軍已經有了的,但是複製起來,也非常困難。陛下將匠人集中起來,讓他們開動腦筋,誰有了好辦法就給錢,可這些匠人的辦法,總之就是拍拍腦袋,試試這個試試那個,這是撞運氣。但真正的研究,根本還是在於研究者對比、歸納、總結的能力。當然,陛下推進格物這麼多年,必然也有一些人,有了這樣的方法論,但真想要走到這天下的前端,這種思維能力,就也得是天下第一、六親不認才行,含糊一點,都會落後多一點。」
「朕喜歡你這句六親不認。」周君武目前嚴肅,答了一句,倒是不容易看出他在想什麼。左文懷看看周圍,發現周佩、成舟海也俱都面色肅穆,這才站起來拱手:「是……小臣孟浪了。」
「無妨的。」君武笑了笑,擺手,「你在西南學習多年,有這直來直往的性子很好,朕央左家請你們回來,需要的也是這些直言不諱的道理。從這些話里,朕能看出西南是個怎樣的地方,你不要改,繼續說,為何要研究海運船舶。」
「單靠吃透現成技術,培養格物思維的效果有限,因為這些研究者很容易覺得自己做出了成果,而且可以騙人,他們的壓力不夠大。那不如找一個這邊更加迫切需要,成果也更容易檢驗的領域,讓人去做研究。對於那些能夠頻繁解決問題的人,方便挑選出來,優勝劣汰,促進他們養成正確的思維方式。」
左文懷的話說到這裡,房間里君武和周佩點了點頭,成舟海出聲道:「我朝于海船技術一直都有發展,如今東南沿海船運發達,並無不夠用的地方。寧先生讓我們這邊關心海船,安得怕也不是什麼好心思。」
「錢總是……會缺的吧。」左文懷看看幾人,他初來乍到,對這些事情了解不多,因此說得有些猶豫。隨後道:「另外,寧先生曾經說過,大洋廣闊,一方面連通各個異邦國家,海運獲利豐厚,另一方面,海洋野蠻,一旦離了岸,萬事只能靠自己,在面對各種海賊、敵人的情況下,船能不能堅固一份,火炮能不能多射幾寸,都是實打實的事情。因此若是要促成長期的技術進步,海洋這種環境或許比陸地更加關鍵。」
「當然,這是……西南那邊的想法了,寧先生高瞻遠矚,過去那些年,幾次在閑聊時提起過開海的好處,談的多是長期之利。如今文懷到了這邊,能夠想到的短期之利,無非便是海上貿易,養兵太花錢,而海貿獲利豐富,並且,船好一些,炮好一些,在海上你就能好一些,這個道理,我想總是不會變的……」
左文懷抵達福州之後,君武這邊幾乎隔日便會有一次接見,此時說起海洋的事情,更像是閑聊,他將話遞到後便不再執著,畢竟這種大方向的東西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成的。而且無論發不發展海運研究,複製火炮的工作都一定放在第一位,這也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如此又聊了一陣,大雨漸歇,這邊由成舟海送他離開皇宮。待到成舟海再回到御書房,君武、周佩姐弟倆正端著茶杯低聲交談,成舟海行了禮,君武揮手讓他隨意坐下。
「西南來的這一位是在向我們諫言啊。」周佩道,隨後望向成舟海,「你覺得,這是西南的想法,還是左家的想法……或者是他自己的想法?」
「寧毅那邊的想法是很清楚的。」成舟海笑了笑,「他可以給我們火炮,給我們格物,他可以讓我們打敗其他人,以他一貫以來的霸氣,說不定還想讓我們給他培養一些有那個什麼格物思維的研究人員,將來他蕩平天下,全都收歸囊中,讓我們發展海運技術,說不定將來他打過來,這技術就是他的了。」
「文懷說得也有道理。」君武捧著茶杯笑,「格物思維很重要,我當年在江寧建格物研究院的時候,便是收了一大幫匠人,每天養著他們,希望他們做點好東西出來,有了好東西,我不吝賞賜,甚至想要給他們封官賜爵……這倒也算不上錯,可只有這等手段,那些匠人終究是碰運氣而已,還是要讓他們有那種對比、總結、歸納的方法才是正途。他說的時候,朕只覺得如當頭棒喝,這些話若能早些年聽到,我少走許多彎路。」
他喝了口茶,神色嚴肅的原因或許是想起了過往與寧毅在江寧時的事情,可惜當時他年紀太小,寧毅也不可能跟他說起這些複雜的東西,此時發覺好幾年的彎路一席話便能解決時,心緒終究會變得複雜。
成舟海笑道:「我本想說寧先生將火炮技術直接拋過來,便是不想讓我們養成自己的格物思維的陽謀,可想一想,委實也有些得了便宜就賣乖了。」
「左家的幾位年輕人被教得不錯,用不著為難他。」周佩說道,隨後皺了皺眉,「不過,他提起海運,也不是無的放矢。我昨天得到消息,吳沛元從江南西路運來的那批貨,途中被人劫了,現在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廣州好幾船東西現在要延期,從去年到如今,原本高呼著支持我們這邊的許多人,如今都開始首鼠兩端。福建原本就山高路遠,他們在途中加點塞子,許多東西就運不進來,沒有貿易就沒有錢,靠如今海貿的這點商稅撐著,咱們只能撐到八月。」
「最近幾次出宮,我看外頭都還不錯啊,欣欣向榮的。」君武一邊喝茶一邊咕噥。
「你大開海禁,發田畝,鼓勵農桑,鼓勵商貿,福州一地的小老百姓當然過得不錯。但原本的大家大戶,他們靠的不是在福州一地做點小買賣,買點小吃炊餅過日子。他們往日里在外頭有人,在軍隊里有關係,因此借著便利將東西運出福州,將福州以外的東西運進來。如今咱們這邊收了大部分權力,失了權力的,就跑到其他地方去做生意。水至清則無魚,咱們難道還能靠那些賣炊餅的、種田的將東西運出去嗎?」
「你這一年以來,做了許多事情,都是花錢的。」周佩掰著手指,「在外頭養著韓、岳這兩支軍隊,興辦武備學堂,讓那些將領來學習,弄報社,擴充格物研究院,搞人口、田畝普查,造軍械作坊……這次西南的東西過來,你還要再擴充格物院,沒錢擴了,只能慢慢調整……」
周佩這樣的絮絮叨叨,其實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從福州新朝廷「尊王攘夷」的意圖明顯之後,大量原本站在君武這邊的武朝大族們,行動就在慢慢的出現變化。對於「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一方針的諫言一直在被提上來,朝廷上的老大臣們各種旁敲側擊希望君武能夠改變想法。
在外界,一些原本忠於武朝,砸鍋賣鐵都要支援福州的老儒生們停下了動作,部分運送物資過來的隊伍在半途中遭到了風險。沒有人直接反對君武,但這些位於運輸道路上的大族勢力,只是稍稍放鬆了對附近山匪馬幫的威懾,福建原本就是山路崎嶇的地方,隨後導致的,便是商貿運輸力量的不斷縮減。
人們在等待著君武的後悔與回頭,君武、周佩等人也明白,只要他停下這集權的傾向,原本的武朝忠臣們,也會陸陸續續的做出支持的動作——至少比支持吳啟梅要好。
君武看著書房牆壁上的地圖,他如今真實擁有的地盤不大,北至長溪(霞浦),南到泉州,往南的許多地方名義上歸屬於他,但實際上正在觀望,搖擺不定,雙方維持著表面上的和諧,時不時的也輸送些物資過來,君武暫時便沒有往南繼續用兵。
臨安小朝廷的力量如今聚集於長溪北面的永嘉(溫州)一帶,修建了大量工事阻擋君武北進,海防也有所加強。這是雙方最為明確的衝突線,理論上來說,君武既然號稱正統,不可能整天龜縮在福州,早晚得選擇打永嘉,然後北歸臨安。
「打下永嘉我們會有錢嗎?」
「出了山區會好一些,不過再往外頭還是被吳啟梅、鐵彥等人把持,早晚要打掉他們。」
「打掉他們,接下來就是打公平黨了。」君武看著地圖,「何文那邊,還是不願意談?」
書房裡沉默著。
「……朕最近與岳將軍談過,福州才剛剛紮根,火炮暫時不多,但關係不大。按照韓、岳的說法,我們豁出去,勉強能吃下吳、鐵的百萬大軍,但是一旦北進,突出東南群山,就要做好打連番大仗的準備……我們若能拿回臨安,或許能有些轉機,但看如今公平黨的聲勢,恐怕他們一時半會,不會消停。」
君武說到這裡,周佩道:「你已是皇帝,如今大家都在看我們的做法,若是一直躲在東南,遲遲不往北走,再接下來,恐怕人心也有變化。」
「往北走,打完臨安,再打何文,振臂一呼天下歸心,我也這樣想。可不管怎麼想,總覺得部隊,尤其這一年時間,公平黨在江南的變化,它與過往農民起事、宗教作亂都不一樣,它用的是西南寧先生傳出來的辦法,可一年時間就能到這等程度的辦法,寧先生為何不用?我覺得,這等暴烈手段,非超人之能不能駕馭,非天時地利人和不能長久,它遲早要出事,我不能在它燒得最厲害的時候硬撞上去。」
「古往今來哪有皇帝怕過造反……」
「我們只有幾座城啦,就忘了以前的萬里疆域,當自己是個東南小皇帝,慢慢開疆拓土嘛。」君武笑了笑,他抬頭凝望著那副地圖,久久的沒有挪開。
「海貿……」
他低喃道。
……
時間已是福州的夏季,海風來去,又多下了幾陣雷雨,福州城內的景象熱火朝天的變化。
小皇帝擺出尊王攘夷的政治傾向後,原本要發往福州的大型商貿行動停止了不少,但由原本的沿海口岸變成了政權核心後,商業規模的提升又衝掉了這樣的跡象。各種改革收攏了底層人民與底層士子的人心,加上海船往來,街道上的景象總讓人感覺生機勃勃。
五月中旬,大概是西南華夏軍團體到來的二十多天以後,一些複雜的氣氛,正在城市當中聚集。
這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福州城東頭名叫高福樓的酒樓,小廝早早地送走了樓內的賓客,重新擦洗了地面、掛起燈籠,布置了環境。
接近亥時,有馬車在樓外停下。
高福樓最上方的大包間里,一場私下裡的聚會開始成形。
首先抵達這裡的,是高福樓的主人,也是福州一地作為最著名海商之一的高福來,高福來之後,是另一名擁有船隊的大商人尚炳春。
第三位到達的是一名頭纏白巾的胖子,這人名叫蒲安南,祖上是從阿拉伯遷移過來的外族,幾代漢化,如今成了在福州佔有一席之地的大財主。
第四位到來的是身形微胖的老儒生,半頭白髮,目光平靜而傲岸,這是福州望族田氏的族長田浩然。
四人落座後寒暄幾句,才有第五個人被領著從暗道過來。這人身材高大勻稱、皮膚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經常走海的船上漢子,這是東南沿海勢力最大的海盜「龍王」王一奎。
他沉默地拉黑圓桌邊的第五張椅子,坐了下來。
「喝茶。」
高福來道。
王一奎拿起茶杯,嗅了嗅後一口飲盡,放下。
「說點正事。」高福來道,「最近的風聲大家都聽到了,華夏軍來了一幫兔崽子,跟咱們的新皇帝聊了聊海上的富庶,朝廷缺錢,所以現在打算全力開發海船,將來把兩支艦隊放出去,跟咱們一起賺錢,我聽說他們的船上,會裝上西南過來的鐵炮……皇帝要重海運,接下來,咱們海商要興旺了。」
他說著喜慶的字句,但目光冰冷,話語也冰冷。
武朝重視商貿,並未過度禁海,在武朝還統治整個中原時,東南的海商貿易便開展得不錯,不過佔據幅員廣闊的大地,武朝朝廷倒是一直沒有官方插手過海貿,只要交了稅收,海商的野蠻事情士大夫是不沾的,有一種君子遠庖廚的矜持。
待到武朝南遷臨安,經濟中心的南移使得福州等地更加容易接收到各種貨物,進一步促進了海貿的發展,這期間當然也有一些大族注意到了這塊肥肉,跑來試圖分一杯羹。但海上是野蠻的地方,一般的勢力不能抱團,很難深入其中,此後經歷了十餘年的廝殺,一直到女真的再度南下,武朝崩潰。
對於君武、周佩等人來到東南,征服福州,這邊的海商採取了積極而正面的態度,也捐出了大量財物作為軍費,支持小皇帝從這裡往北打過去。一方面當然是要留一份香火情,另一方面這邊成為暫時的政治中心自然會吸引更多的商貿來往。
但眼下,小皇帝準備研究海船、海貿……
「……不應該這樣做的。」
胖胖的蒲安南將雙手按上桌面,神色平靜地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