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樹葉,帶動隱約的風鈴輕響,下午的陽光褪去了旺盛時的暑熱,透過樹隙落在屋檐的下方。
窗戶敞開著,讓陽光落進去,能夠看到屋子裡頭的擺設,床鋪、方桌、衣櫃、椅子……寧毅在靠近窗戶處放置水盆的木架邊擰乾了毛巾,擦去身上的汗。
「……說有一個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做喜兒,當然是黑頭髮……」
光著上半身,寧毅站在那兒給房間里的人說著他的故事創意,陽光照射的身體上有這樣那樣的傷疤,但長期鍛煉的情況下並未顯出衰老來。他還不到四十歲,結實的身體充滿著爆發力,外界的許多人都認為他是與周侗、林宗吾一般的武道宗師,而由於長期的身居高位,他的身上也有著遠超一般人的沉穩氣質,在任何場合下,都足以給他的敵人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除了在自己家人面前,偶爾會展現出一些不著調的地方來……而關係突破近一年之後,師師對於某些奇怪的不著調也已經開始接受下來了。譬如這一刻他說的叫做《白毛女》故事,中間就很顯然有一些不著調的想法在。
「可以見一見她嗎?」師師問道。
寧毅愣了愣:「……啊?什麼?」
「你剛才強調她的名字叫喜兒,我聽起來像是真有這麼一個人……」
「……沒有人啊,這就是故事梗概。」
「就是說,叫什麼都行……」
「呃……」身材尚顯威猛的寧毅雙手叉腰站在那邊,抬著頭想了想,「……也是,隨便叫什麼吧,不過,打個比方,就叫做喜兒。你不要搗亂啊。」
「你跟我說故事,我當然要仔細聽的嘛……」穿著肚兜的女人從床上坐起來,抱住雙腿,輕聲咕噥,眼中倒是有笑意在。
「喜兒跟她爹,兩個人相依為命,女真人走了以後,他們在戴夢微的地盤上住下來。但是戴夢微那邊吃的不夠,他們快要餓死了。當地的村長、鄉賢、宿老還有軍隊,一起勾結做生意,給這些人想了一條出路,就是賣來咱們華夏軍這邊做工……」
他一面說,一面擰了毛巾到床邊遞給師師。
「……在這裡,我覺得啊,可以想點辦法表現一下戴夢微那幫人的惡了,他們誘導別人簽三十年的長約,給一點點的錢。喜兒父女呢,本來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一開始只想賣一個人,那當然是當爹的自告奮勇啦,但是賣的錢本身就不多,而且當爹的老了沒那麼值錢,喜兒漂亮……不對,不是漂亮,是她身體健壯長得像牛,比一般的男人還能幹活,所以當地的鄉賢之類的人,就逼著他們父女,把自己都賣了……」
寧毅說到這裡,眉頭微蹙,走到一旁倒水,師師這邊想了想。
「這有些不對啊。」她道,「戴夢微那邊有許多都是外地被趕進來的人,即便是當地的,開始的家當基本也被砸光了。父女相依為命還好,一旦要離開,應該沒有那麼多故土難離的想法,既然父親能賣掉自己,又沒有多少錢,留下一個女兒多半是要跟著去的……這裡如果要表現那些鄉賢的壞,就得另外想點辦法……」
「……我也覺得有點不對。」寧毅撓了撓頭,隨後擺擺手,「不過,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因為戴夢微和他的手下很壞,喜兒父女被逼得賣來咱們西南這邊了。西南呢……那些開廠的商人也很壞,簽三十年的合約,不給工錢,讓他們沒日沒夜的做工,還用各種辦法約束他們,比如扣工資,工資本來就不多,稍微犯點錯還要扣掉他們的……」
「不只是這點。」師師穿著綢褲從床上下來,寧毅看著她,隨口掰扯,「這工廠老闆還豢養豪奴,就是那種打手,在所有故事裡都是反面角色的那種,他們平時不準這些賣身的工人出去到處走動,怕他們逃跑,有逃跑的拖回來打,吊在院子里用鞭子抽什麼的,私下裡,肯定是打死過人的……」
「另外還要有狗,既然養了豪奴,當然也要養惡狗,誰敢逃跑,不光是人追,狗也追,會把人咬個半死,而且為了體現這些人的萬惡,狗吃得比人好,比如喜兒父女平時就喝個粥,狗吃肉包子……」
師師聽著這些講述,走到架子邊擰了毛巾,輕輕地笑起來:「咱們西南有了這樣的工廠,那不是得怪你了嗎?你到底是要說戴夢微那邊的壞,還是說咱們華夏軍很壞?」
「反正大致是這麼個意思,領會一下。」寧毅的手在空中轉了轉,「說戴的壞事不是重點,華夏軍的壞也不是重點,反正呢,喜兒父女過得很慘,被賣過來,賣命做事沒有錢,受到各種各樣的壓迫,做了不到一年,喜兒的爹死了,他們發了很少的工資,要過年了,街上的姑娘都打扮得很漂亮,她爹偷偷出去給她買了一根紅頭繩什麼的,給她當新年禮物,回來的時候被惡奴和惡狗發現了,打了個半死,然後沒過年關就死了……」
說到這裡,房間里的情緒倒是稍微低沉了些,但由於並沒有實施基礎做支撐,師師也只是靜靜地聽著。
「喜兒呢,在父親死後又被盤剝,沒日沒夜的工作,累啊、傷心啊,過了一年頭髮全白了,所以叫做白毛女。然後他們終於受不了了,工廠爆發了反抗,他們……衝出工廠,抓住老闆,打散豪奴,把狗全部殺了,走上街道告訴世界上的人這樣是不對的,而咱們華夏軍取締了這個工廠……反正我連主題曲都想好了,北風那個吹啊,雪花那個飄啊,雪花飄飄、年來到啊……呼呼呼呼……」
故事說到後半段,劇情明顯進入瞎扯階段,寧毅的語速頗快,神色如常地唱了幾句歌,終於忍不住了,坐在面對房門的椅子上捂著嘴笑。師師走過來,也笑,但臉上倒明顯有了沉思的表情。
「寫這個故事,為什麼啊?」許多時候寧毅表達事情異於常人,有著古怪的幽默感,但總的來說不會無的放矢,師師考慮著這故事裡的東西,「最近一段時間,我聽人說起過戴夢微那邊的事情,他們養不活許多人,偷偷地把人賣來這邊,咱們這邊,也確實有偷偷佔便宜的。比如李如來將軍……當然,我不該說這個……」
「李如來沒什麼不好說的。」寧毅坐在那兒,平靜地笑笑,回答,「去年大戰結束之後,他作為投誠的將領,一直還想把武朝的那套那到這邊來,先是私下裡各種串聯打探,希望拿個領兵的好位子,希望不大之後,放出話說華夏軍要注意千金買骨。我提醒過他,放下以前的那一套,學會聽命令,等安排,不要謀私……他以為我是鐵了心不再給他兵權,成都開始對外招商的時候,他就乾乾脆脆的,開始撈錢。」
「我聽說過這是,外頭……於和中過來跟我說起過李將軍,說他是學古代將領自污……」
「老於還是沒什麼長進。」寧毅嘆了口氣,「古代將領自污,是因為他們功高震主,所以跟上頭表明我只要錢。李如來能幹什麼,我把兵馬全都還給他,擺開陣勢打敗他也只要一次衝鋒。他一開始是惡習未改,私下勾連,後來意識到華夏軍這邊情況不同,選擇退而求其次,也是想跟我表明,他不要兵權,只要錢就好了。他覺得這是對等的功勞交換……」
他說到這裡,搖搖頭,倒是不再談論李如來,師師也不再繼續問,走到他身邊輕輕為他揉著腦袋。外頭風吹過,臨近傍晚的陽光交錯晃動,風鈴與樹葉的沙沙聲響了片刻。
「你是……擔心咱們這邊的工廠變成那樣……還是已經有些廠子成那樣了?」
師師斟酌著,開口詢問。
寧毅閉著眼睛:「暫時還沒有,不過兩三年內,應該會的。」
「會變得這麼壞嗎?沒有辦法?」
「如果讓它自己發展,可能要二三十年,甚至於遏製得好,三五十年內,這種現象的規模都不會太大,我們才剛剛發展起這些,大規模鋪開的技術積累也還不夠……」感受著師師指尖的按壓,寧毅輕聲說著,「不過,我會安排它快點出現……」
師師皺著眉頭,沉默地咀嚼著這話中的意思。
寧毅低喃開口:「兩到三年的時間,成都周圍一部分的工廠,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工人會受到壓迫,會死一些人,這些人的心中,會產生怨氣……但總的來說,他們過去兩年才經歷了生離死別,經歷了饑荒、易子而食,能來到西南吃一口飽飯,現在他們就很滿足了,兩三年的時間,他們的怨氣積累是不夠的。那個時候,你們要做好準備,要有一些類似《白毛女》這樣的故事,裡面對戴夢微的抨擊,對西南的抨擊都可以帶過去,重要的是要說清楚,這種三十年把人當牛做馬的合同,是不對的,在華夏軍治下的民眾,有一些最基本的權力,需要根植於最高的法律當中,然後借著這樣的共識,我們才能修改一些不合理的絕對契約……」
「……到時候我們會讓一些人上街,那些工人,縱然怨氣還不夠,但煽動之後,也能響應起來。我們從上到下,建立起這樣的溝通方式,讓民眾明白,他們的意見,我們是能聽到的,會重視,也會修改。這樣的溝通開了頭,以後可以慢慢調整……」
師師想了想:「若真讓人在這件事里嘗到了甜頭,恐怕也會出現一些壞事,譬如說總會有腦子不清楚的刁民……」
「暴亂者殺,領頭的也要關注起來,沒事瞎搞,就沒意思了。」寧毅平靜地回答,「總的來說這件事的象徵意義還是大於實際意義的。不過這種象徵意義總是得有,相對於我們現在看到了問題,讓一個青天大老爺為他們主持了公道,他們自己進行了反抗然後獲得了回報的這種象徵性,才對他們更有好處,將來也許能夠記載到歷史書上。」
師師輕輕地給他按著頭,沉默了片刻:「我有一個想法……」
「嗯。」
「如果……如果像立恆里說的,我們已經看到了這個可能,採取一些辦法,二三十年,三五十年,甚至於上百年不讓你擔心的事情出現,也是有可能的吧?為什麼一定要讓這件事提前呢?兩三年的時間,如果要逼得人暴亂,逼得人頭髮都白掉,會死一些人的,而且就算死了人,這件事的象徵意義也大於實際意義,他們上街能夠成功是因為你,未來換一個人,他們再上街,不會成功,到時候,他們還是要流血……」
「上街成功,不在於表達上街真的有用,而在於告訴他們,這裡有路,他們具備為自己抗爭的權力。」寧毅閉著眼睛,道,「還是之前的那個道理,社會的本質是弱肉強食,過去的每一個朝代,所謂的社會改良,都是一個利益集團打敗另一個利益集團,也許新的利益集團中的一些人比較有良心,但只要形成了集團,總是會索取利益,這些利益他們內部分派,是不跟民眾分的……而從本質上說,既然新的集團能打敗老的,就說明新的利益集團更強大,他們必然會分走更多利益,所以上層要的越來越多,民眾越來越少,兩三百年,什麼朝代都撐不過去……」
「民主的意義在於,懂得辨別的人,能夠知道誰為他們好,他們會將自己的力量輸送上去,支持那些好的人。當利益集團里納入了普通人以後,再進行利益分派的時候,就不會把民眾全部撇開。能為自己負責任的民眾主動加入利益集團索取屬於他們自己的利益……說白了,也是弱肉強食,但這樣一來,兩三百年的治亂循環,可能會被打破。」
「民主的前期都沒有實際上的作用。」寧毅睜開眼睛,嘆了口氣,「就算讓所有人都讀書識字,能夠培養出來的對自己付得起責任的也是不多的,大部分人思維單純,易受矇騙,世界觀不完整,沒有自己的理性邏輯,讓他們參與決策,會造成災難……」
「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情的發展,有它的必然過程。當大家腦子裡甚至都沒有權利這個想法時,通過一件事情讓他們知道,就是進步;當他們群體沉默,不敢發言的時候,讓他們開口表達,就是進步;當他們開始開口表達,甚至於開始胡亂表達的時候,告訴他們要理性表達,就是進步……只有這些進步積累到一定程度,民主的效率總體大於少量精英的時候,那個治亂循環,才真正有可能被打破。」
「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上街是有用的,那就給他們一個象徵性的東西。到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了,他們發現上街沒用,那至少也明白了,靠自己才有路……」
他絮絮叨叨的低喃。到只有在家人跟前時,才會這樣絮絮叨叨的低喃了,這些呢喃煩躁甚至有些暴戾,但也是在最近一年的時間裡,寧毅才會在她面前表現出這樣的東西,她於是也只儘力地為他放鬆著精神。
此時笑了笑:「其實我們近來都在說,若是格物繼續發展,待到我們統一天下的時候,應該真的能讓天下的孩子都讀上書,立恆你想的那些懂事懂理的人民,應該會很快出現的,到時候,就真的是孔聖人說過的大同盛世了……其實你該開心一些的。」
「我倒也沒有不開心……」寧毅笑起來,「……對了,說點有意思的東西。我最近想起一件事。」
「嗯?」
「說我很小的時候啊,有一天在一個小朋友家裡玩……」
「江寧的時候嗎?誰啊?我認識嗎?」
「你別打岔。」寧毅笑道,「那天在人家家裡玩到中午,太開心了,就沒有回家,小朋友的父母請我吃了午飯……我下午回去以後,就被父親打了一頓。」
「……」
「我父親告訴我,不應該在別人家裡留到中午,為什麼呢?因為人家家裡也不富裕,說不定沒有留你吃飯的能力,你到時候不走,是很沒教養的一種行為……」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師師想想:「有些農村裡,確實是這樣說,不過江寧那邊……嗯,當時你家確實不太富裕……」
「你聽我說。我從這件事情里知道了不給別人添麻煩是一種教養,教養就是對的事情,當然後來家境好了些,慢慢的就再也沒有聽說這種規矩了……嗯,你就當我入贅以後接觸的都是富人吧。」
寧毅笑著擺手。
「人們在生活當中會總結出一些對的事情、錯的事情,本質到底是什麼?其實在於保障自己的生活不出亂子。在東西不多的時候、物質不豐富、格物也不發達,這些對跟錯其實會顯得特別重要,你稍微行差踏錯,稍微疏忽一些,就可能吃不上飯,這個時候你會非常需要知識的幫忙,智者的指導,因為他們總結出來的一些經驗,對我們的作用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