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過後,難得悠閑的午後,秋風從庭院里拂過,樹葉颯颯輕響。
對著庭院,鋪了木地板的練功房裡,寧毅穿了一身短打,正雙手叉腰進行嚴肅認真的熱身運動。
另一邊的西瓜剛從外頭回來不久,洗了個澡,束起頭髮,穿著寬鬆而舒適的淺藍色上衣、長裙,赤著腳在房間一邊的椅子上坐著。
「這次過來,原本想找老八過過手……早些時候提子姐、杜老大說他更厲害了……可惜你把他派去出了任務……」
她將右腿縮在椅子上,雙手抱著膝蓋,一面看著威嚴的丈夫在那邊虎虎生風地出拳,一面隨口說話。寧毅倒是沒有理會她的絮叨。
「喝!哈!喝!喝!」跳著敏捷的步伐,交錯出了幾拳,一系列在過去而言雖然古怪,但如今西瓜、紅提等人也已見怪不怪的熱身完畢之後,大宗師寧立恆才在房間的中央站定了:「你,起來。」
「啊?」西瓜眨了眨眼睛,伸手指指自己,過得片刻後才從座位上下來,朝前跳了兩步,眼睛眯成月牙:「哦。」她擺了擺雙手,面對了寧毅。
「我,和霸刀劉西瓜,做一場公平的比武。」武道宗師寧立恆抬起右手,朝西瓜示意了一下。
「呃……」西瓜眨了眨眼睛,然後也抬起手來,「……我,霸刀劉西瓜,跟心魔寧立恆,做一場公平的比武。」
她想了想,雙手一張,使出了一招「白鶴亮翅」。
高手過招當然很少擺白鶴亮翅這種瘸子起手,大宗師寧立恆受到了侮辱。
但他面無表情,非常成熟。
「錢老八被我派到江寧去了。」
「哦。」西瓜反應過來,點了點頭,「是讓他帶……」
說話的瞬間,大宗師寧立恆陡然發力疾沖,一個掃堂腿踢向了單腿站著的西瓜,西瓜身形一顛,空中裙擺飛舞,她已經空翻向後方,落地未穩,前方寧毅沖了過來,猶如猛虎般的要將她撲飛出去。
西瓜步伐後跨,雙手揪住了大宗師寧立恆的衣襟,巨大的衝力下,兩個人都在相互拉扯著旋轉,西瓜的裙擺幾乎展成一片蓮荷,呼嘯著三個轉身,大宗師寧立恆咕嚕嚕地滾了出去,在兩丈開完伸手一按地面站起來,頭稍微有點暈,但他隨即便調整了視線。非常成熟。
「你應該接第二個掃堂腿,不該撲我的。」
她收著雙拳跳了跳。
「怕傷到你。」大宗師寧立恆將脖子朝兩邊扭了扭,「這下來真的了。」
「喔。」西瓜點頭,「……這麼說,是老八帶隊去江寧了,小黑和宇文也一塊去了吧……你對何文打算怎麼處理啊?」
「政治場上我對他沒有成見,當朋友還是當敵人就看以後的發展吧。」
大宗師寧立恆說著話,擺出了進攻的動作,他畢竟是在宗師堆里出來的,架勢一擺全身上下沒有破綻,盡顯大家風範。西瓜擺了個王八拳的姿勢,儼如插標賣首之輩。
「也是時候去探探他的態度了,老實說,軍中的大伙兒,對他都沒有什麼好感,尤其是這次什麼英雄大會搞出來,都想打他。」
「我覺得……黑虎掏心!」大宗師出其不意,開始進攻。
「王八上樹!」西瓜張開雙手猛地一跳,把對手嚇回去了。
「有這招嗎?」
「上不去,所以是跳一下。」她解釋。
「……你這麼一說就很有道理。」寧毅點頭,「我還以為你會比較喜歡何文呢。他畢竟在分田地。」
「理念上我當然不討厭他,不過我也是個女人啊。他亂佔便宜就不行。」
「猴子偷桃!」
「我沒有。」
房間里,大宗師寧立恆衝上前去,宗師劉西瓜一掌接住、反擊,兩人拳腳甚快,噼噼啪啪的打在一起。這次不再是黑虎掏心對王八上樹,而已經是章法森嚴的對打。江湖上一般高手若是在場,不然會看得心驚肉跳,因為兩名宗師的武藝都極為高強,一時間打得勢均力敵,難解難分,是難得的巔峰對決。
「何文發展太快,開大會是想要穩住他的統治權,裡頭會發生的事情不少……」
「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去江寧看一看,畢竟是你的老家……」
「這次就算了,一個不好,那邊要打出狗腦子來……哼哼,你身手不錯啊。」
「宇文帶槍了吧,聽說老林會去……承讓承讓。」
「你、你喘氣了……不光是老林,這次各個勢力都會派人去,武林人只是台上的戲子,檯面下水很深,按照公平黨五撥人的發跡過程來看,何文如果穩不住……看拳!」
「……躲開了。」
「如果穩不住,軍隊直接在江寧殺起來都有……有可能。猴子偷桃……」
「沒偷著。」
「雙龍出海!」
「猴子偷桃!」
「黑虎掏心!」
「謀殺親夫不準揪我裙子!」
「哪有叫謀殺親夫的招式,打錯了就得認輸……」
「啊……」
兩人在廳堂中央打成王八拳,隨後西瓜一聲尖叫,拉住自己的裙子開始跑,房間里便是「嘶啦」的一聲,過得片刻,大宗師寧立恆將同是大宗師的劉西瓜逼到牆角里,撲倒在地上。
「你亂撕東西……」西瓜拿拳頭打他一下。
……
大宗師寧立恆贏了這場公平的比武,累得氣喘吁吁,在地上趴著,西瓜躺在地板上,張開雙手,接受了這次失敗的教育。
「再過兩天便是小忌的生日了。」她輕聲嘆道,「你說他現在跑到哪裡去了啊?」
「……照那傢伙愛湊熱鬧的個性,說不定老八在江寧就得遇上他。」
「應該叫我去的,要是遇上老林了該怎麼辦啊……」
「老八帶著一幫子人,都是好手,遇上了不至於輸。」
「你也說了可能變戰場……」
「跟老八提過了,見到了兔崽子,讓他快跑或者乾脆抓回來……」
「我還是擔心……」
「你是關心則亂……就算是戰場,那傢伙也不是沒有生存能力,別忘了他跟鄭四哥那段時間,殺過多少女真人。他比兔子還精,一有風吹草動會跑的……」
「戰場那種地方……你就不擔心啊?」
寧毅也翻過身來,兩人並排躺著,看著房間的屋頂,陽光從門外灑進來。過得一陣,他才開口。
「男孩子總是要走出去的……」他想了想,「都怪你和紅提,教他武功……」
「還不是因為你整天跟他說自己是武林高手,周侗跟你拜把子,陸陀被你一掌打死……」
「那都是真實的事情嘛。還是怪你們……」
夫妻倆推卸責任,彼此抬杠,過得一陣,揮手互相打了一下,西瓜笑起來,翻身爬到寧毅身上。寧毅皺了皺眉:「你幹什麼……」
「再來一次。」
「……是我贏了還是你贏了。」寧毅嘆息,「你不講武德。」
「你贏了,都怪我和提子姐……」
秋風拂過庭院,葉子颯颯作響,他們隨後的聲音變成細碎的咕噥,融在了和煦的秋風裡。
……
同樣的秋日,距離成都兩千餘里,被這對夫妻所關心的少年,正與一眾同路之人遊歷到荊湖北路的通山縣。
從成都出來已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與他同行的,依然是以「大有可為」陸文柯、「尊重神明」范恆、「冷麵賤客」陳俊生為首的幾名儒生,以及因為陸文柯的關係一直與他們同行的王江、王秀娘父女。
生逢亂世,出行不易,也正是如此,能夠尋到幾位可靠的朋友一路同行,算是極為珍貴的事情。陸文柯等人彼此也比較珍惜這樣的緣分,如此這般,眾人同行兩三千里的路程,一路上觀看各地風貌,體察民俗,兩個多月的時間下來,相互之間愈發熟悉了,幾乎積累出家人一般的感情來。
這與寧忌出發時對外界的幻想並不一樣,但即便是這樣的亂世,似乎也總有一條相對安全的道路可以前行。他們這一路上聽說過山匪的消息,也見過相對難纏的胄吏,甚至於沿著長江南岸遊歷的這段時間,也遠遠見過出發前往江北的戰船船帆北面似乎在打仗了但大的災難並沒有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以至於寧忌的江湖大俠夢,一時間都有些鬆懈了。
抵達通山之前首先經過的是荊湖北路,一行人遊歷了相對繁華的嘉魚、鄂州、赤壁等地。這一片地方向來屬於四戰之地,女真人來時遭過兵禍,後來被劉光世收入囊中,在集合各地豪紳力量,得到華夏軍「支持」之後,城市的繁華有所恢復。如今江北已經在打仗,但長江南岸氣氛只是稍顯肅殺。
陸文柯等書生有治理天下的願望,每至一處,除了遊覽風景名勝,此時也會親自遊覽先前遭遇過戰亂的所在,看著被金兵燒成的斷壁殘垣,堅定大志。
過了荊湖北路,抵達通山縣,這裡已經是荊湖北路去往江南西路交界之所了。通山縣縣城不大,由於也遭過兵禍,此時城牆還顯得破損,但縣城之外卻有九宮山等名勝,早兩年女真人掃來時,當地軍隊抵抗不多,民眾則大多入山躲避,除了縣城被燒,人員倒並未死傷太多,倒是今年劉光世要打仗,在這邊抓了許多壯丁,街頭巷尾頗見苦楚之色。
從通山往南,進入江南西路,再行三四百里便要抵達陸文柯的家鄉洪州。他一路上念叨著回去洪州要將西南所見所學一一發揮,但到得這裡,卻也不急著立刻回家了。一行人在九宮山遊覽兩日,又在通山縣城看過了金兵當日縱火之處,這天下午,在客棧包下的院子里擺起火鍋來。眾人布置場地,準備食材,吟詩作賦,不亦樂乎。
這客棧是新修的門頭,但兵禍之時也遭過災。後院當中一棵大槐樹被火燒過,半枯半榮。時值金秋,庭院里的半棵大樹上葉子開始變黃,場景壯麗頗有寓意,范恆便搖頭晃腦地說這棵樹恰如武朝現狀,很是吟了兩首詩。
陸文柯等人也在談論著家國現狀,陳俊生偶爾插話,仍舊是過往那一語中的的犀利風格。院子當中幾名下人搭起了一個棚子,遮擋落葉,王江從外頭買來大量食材,正與女兒王秀娘在那邊準備。
寧忌坐在談天說地的書生當中聽他們扯淡,目光則一直望著在那邊切肉的王秀娘。今日為了準備這一席火鍋,眾人下了血本,買了兩大片肉來,此時正在王秀娘的刀下切成薄片,看得寧忌蠢蠢欲動。王秀娘切了一半後,笑嘻嘻地過來與眾人打招呼,將油膩的手指伸過來捏寧忌的臉頰。
「小龍啊小龍,總是看著我那邊,莫不是喜歡上姐姐了?」
寧忌不跟她一般見識,一旁的陸文柯搭腔:「我看他是喜歡上那些肉了。」
眾人同行兩個多月,對於寧忌食量大、嘴饞的事情總算有了個共識。見陸文柯說話,王秀娘溫柔一笑:「那待會就多吃些。」也不知她是在說陸文柯還是說寧忌。
這一路同行下來,陸文柯與王秀娘之間也總算有了些溫暖的發展實際上陸文柯正是風流的年紀,在洪州一地又有些家底,王秀娘固然青春健美,但在身份上是配不上他的,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雙方這兩個多月的同行,一縷縷細微的情愫自然而然便已經建立起來。
陸文柯雖然無法娶她為妻,但收做妾室卻是無妨的,而對於王秀娘這等江湖賣藝的女子來說,只要陸文柯為人靠譜,這也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歸宿了。
時間尚未入夜,眾人打打鬧鬧,吃些小點心。論及通山本地的狀況時,最愛絮絮叨叨教授寧忌知識的中年儒生范恆道:「昨日從外頭回來,小龍可還記得路上見到的那李家鄔堡?」
「嗯,記得啊。」寧忌點頭。
「今天早上與人打聽了一番,本地最大的豪族,也是最厲害的江湖高手,便是從那李家鄔堡中出來的。」
同行兩個多月,寧忌嘴饞的秘密已經暴露,他作為少年人,熱衷武俠的愛好便也沒有刻意藏著。范恆等人雖是書生,但將寧忌當成了值得栽培的子侄,再加上江寧英雄大會的背景在千年,每至一地便也對當地的各種綠林趣聞有所打聽。
此時他與眾人笑道:「據說本地這位大高手的背景啊,說出來可不簡單,他的父輩是大光明教的人。原本是大光明教的護法之一,以前有個諢號,叫做『猴王』,名字叫李若缺。你別聽這名字滑稽,可手上功夫厲害著呢,聽說有什麼大猴拳、小猴拳……」
「白猿通臂。」寧忌道。
「沒錯,還有白猿通臂拳。」范恆道,「這李若缺成名快二十年了,但當年的家業不大,畢竟靖平之前,世上風氣重文輕武。李家當年跟西南那位心魔也有大仇,便是心魔弒君之前,大光明教眾多高手入京,『猴王』李若缺是那位『穿林北腿』林宗吾手下的大將之一,後來死在了華夏軍的鐵騎橫掃之下,看起來猴子畢竟跑不過馬……」
范恆是書生,對於武人並無太多敬意,此時幽了一默,嘿嘿笑笑:「李若缺死了以後,繼承家業的叫做李彥鋒,此人的本事啊,猶勝乃父,在李若缺死後,不僅迅速打出名氣,還將家業擴大了數倍,接著到了女真人的兵鋒南下。這等亂世之中,可就是綠林人佔便宜了,他迅速地組織了當地的鄉民進山,從山裡出來了以後,通山的第一大戶,嘿嘿,就成了李家。」
「如今的李彥鋒啊,是劉光世劉將軍跟前的紅人,他修建鄔堡,組織鄉勇,走的路子……看出來了吧?仿的是過去的苗疆霸刀。聽說這次北邊打仗,他出了李家的子弟兵過去劉將軍帳前聽宣,江寧英雄大會,則是李彥鋒本人過去當的副手……小龍你若是去到江寧,說不定能見到他。」
他將打探到的事情說出來,侃侃而談,一旁的陳俊生想了想:「這次,聽說那位林教主也要去江寧,中間要有事。」
陸文柯點頭道:「過去十餘年,據說那位大光明教教主一直在北地組織抗金,南方的教務,確實有些散亂,這次他若是去到江南,登高一呼。這天下間各大勢力,又要加入一撥人,看來這次江寧的大會,確實是龍爭虎鬥。」
「局勢亂可不是什麼好事,小龍這等年紀,便不要去湊熱鬧了吧。」有人為寧忌擔心。
范恆點頭。
陸文柯道:「要不就先看看吧,待到過些時日到了洪州,我托家中長輩多做打探,問問這江寧大會當中的貓膩。若真有危險,小龍不妨先在洪州呆一段時間。你要去老家看看,也不必急在這一時。」
寧忌不打算跟他解釋,伸手撓了撓臉頰:「再說吧。」
陳俊生在那邊笑笑,沖陸文柯:「你應該說,肥肉管夠。」
「管夠,那必須管夠啊。」
眾人便是一團鬨笑,寧忌也笑。他喜歡這樣的氛圍,但眼前的眾人自然不知道,去江寧的事情,便不是幾塊肥肉可以動搖他的了。
一片笑聲當中,夕陽在客棧的後院灑落金黃的餘暉,院子上方有樹木搖曳、葉子飄下,王秀娘端著食物過來擺放時,眾人又拿寧忌一番取笑,好一幕和樂融融的景象。
第二天是這一年的七月十九,也是眾人暫做休整的一天,幾名書生稍稍起來得晚些,上午時分,王江、王秀娘父女趁著有些時間,過去縣城內的大街上賣藝,賺些盤纏王秀娘與陸文柯關係未定,他們便向來都是這樣自力更生,陸文柯也並不阻止。
眾人在客棧當中商量著下午要不要出去玩的事情,按照客棧主人的說法,李家鄔堡那邊並不封閉,頗有尚武精神。如今雖然出動了許多人過江打仗,但平素仍舊有人在堡內練武,偶爾有江湖人或者過路客到那邊,那邊也會允許參觀甚至切磋,去看一看總是可以的。
時間到了中午,快要吃飯的時候,外頭的街上反而顯得安靜。陡然間,有人帶著渾身的血衝進客棧里來,口中高呼:「救命!」
一行人正坐在客棧的廳堂當中打牌,一見這樣的景象,寧忌飛掠而過,一把將他扶住,迅速地辨認傷勢。而王江還在朝幾名書生的方向跑過去:「救命!救命……救秀娘……」
說話之間,幾名衙役模樣的人也朝著客棧當中衝進來了,一人高喊:「歹徒行兇,逃跑,拿下他!」
有人已經揮起鎖鏈,指向大堂內正站起來的陸文柯等人:「誰都不許動!誰動便與歹徒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