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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勾勒過街巷錯落的城市,黑夜中,點點的光斑稀疏地蔓延而過。
「嗶啵」的聲音響起來,一團火星飛過了短短的屋檐,在墜落的大雨中歸於黑暗。檐下滴雨成簾,水聲在黑暗的院子里肆意流轉。雨水與黑暗是這個夜晚的主題,牆上的火把只是這片小小空間里唯一的光源,在風雨之中,照亮些許的地方。
大雨之中,除了那雨聲,一切都顯得很安靜。沒有月光與秋初的蟲子,側面醫館、書院的輪廓,都已經看不清楚。
之前的夜裡,那醫館之中總顯得噪雜,大夫與夥計來去忙碌的聲音、小廚房裡熬藥的聲音、各種傷病導致的shēn吟的聲音、罵罵咧咧的聲音匯成一片,另一邊院門外的路上會有行人來去,此時敢走夜路的,多半是士兵或者江湖人,喝醉了酒或是打輸了架,滿口胡話,由遠而近,之後又漸漸遠去。
倒是在今天的夜裡,一切都被隔離了開去。
少女在屋檐下換了一根火把。
新的火把嵌進了牆上。那被燒得只剩下小半截的火把掉在了地下,光影之中,少女的身影有幾分忙亂,隨後將那火把踢進了雨里,火光晃動,隨後在水流中旋轉著消沒了。
那房屋牆壁是破的,火把嵌在破口處,照亮了屋外,也照亮屋內。穿著書生袍的年輕人在屋內看書,偶爾抬起頭來說話,少女走過屋檐,有時候在門檻上托著下巴坐下。這是個簡單的雨夜,房屋破了一半,主僕倆偶爾也只有簡單的交談。
「剛才洗了碗。」小嬋掰著手指頭。「然後洗了衣服,沒地方掛了……」
「嗯?」
「所以還放在盆里……明天還會不會下這麼大的雨呢……」
……
「前幾天的時候,醫館的劉家爺爺說有種草藥茶對姑爺你的傷有好處……」小嬋坐在門檻上,忽然想起來的。
「草藥茶?」
「嗯嗯,當時沒注意,明天去跟劉家爺爺要。我也去醫館幫忙……」小丫鬟點頭。
……
「姑爺,昨天醫館裡進了好多斷手斷腳的人,你說是不是嘉興那邊運回來的傷兵啊?」壓低了聲音。
「應該不是吧,太遠了。」
「喔,要是那邊的就好了。」小嬋仰起頭。「這仗要打到什麼時候啊……」
……
……
時間就這樣過去,讓人掐不準,夜或許早已經深了,又或許還有許久才到深夜。小嬋或許並不是真有說話的**於是開的口,只是籍著聲響。確認自己與寧毅還以某種形式相處在一起而已。
當然。往日的夜裡主僕倆有事沒事地扯一堆是很尋常的事情,今天晚上則並不一樣,小嬋想要說,但出口的話語又微微顯得勉強,給人沒話找話卻又不敢真的多說話的感覺。更多的時候,她還是坐在那門檻上看著寧毅。或者看著那破了一個大洞,雨滴不斷落下的屋頂。或者自己去找些事情。作為一個丫鬟,她是不好打擾寧毅看書的時間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毅抬起頭,看見那邊少女望過來的目光,如此對望了片刻,才聽見她輕聲說道:「姑爺,你想小姐她們嗎?」
在這樣的局勢、環境下相處在一起,許多的時候,其實是一件極其壓抑的事情。戰亂之中,人如螻蟻,自被抓住,小嬋就一直與寧毅相處在一起,最初的幾日,甚至連睡覺的時候都得握住寧毅的手才能安下心來,她心中甚至想過,不論任何事情,若有人要將她與姑爺分開,她或許就只得去死了。
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但周圍有大夫,有傷者,也有那兩名shì衛始終看著,暗地裡或許還有這樣那樣的人盯梢著兩人。縱然互相說過一些安慰的話語,但兩人並沒有真正為了眼前的局勢談太多,免得被別人看到這邊的想法或是了解到心中的怯弱,小嬋只是告訴自己,能跟姑爺在一起就好了,別的不該多問,問也無用,若姑爺有辦法,需要自己的時候總會開口,若反之,自己就不過讓姑爺惹上煩惱而已。
咫尺之內,人盡敵國。在彷彿隨時都有人看著的氣氛之下,兩人都下意識地保持著安靜。盡量如同往日一般的養傷、做事、生活,如此一來,或許才不至於崩潰。但也是在今天晚上這種彷彿整個世界都被隔離開的暫時的安全氛圍中,小嬋才能夠小聲地,問問這種問題。
寧毅看了她好一會兒,合上了書本:「我也想啊,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
「小姐跟娟兒杏兒姐她們應該回去湖州了吧?」
「你家小姐脾氣太犟了,不過……」寧毅想了想,「她也是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的,不出意外的話,我想還是沒事。」
小嬋點了點頭,抱住雙膝,將下巴擱在膝蓋了,好半晌,才又望過來,輕聲道:「姑爺,我們……還能回去嗎?」
她這句話或許是憋了好久,知道問了也沒多大意義,但女孩子終究還是希望有個主心骨的,寧毅點了點頭,如上個問題一樣,不願敷衍:「有一個機會,他們抓了我們,沒有處置,機會總是有的,另外……」寧毅頓了頓,隨後則只是點點頭,「放心吧,就跟我們逃走的路上一樣,機會總會有,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讓我逮到破綻,恨恨咬他們一口。」
小嬋抿了抿嘴:「那姑爺你可別再受傷了……」
「呵……」寧毅笑起來,然後目光卻是冷了下來,「其實我們被抓,可能不止是方臘這邊的人厲害,我們那邊的人,其實也夠厲害的。」
「嗯?」小嬋瞪圓了眼睛。
「照小嬋你說的,我們被衝散之前,那邊就隱約有了方臘軍中想要抓我的消息。那時候我昏mí不醒,不知道這件事。可那時方臘的軍隊已經重整旗鼓,他們一路上又是挨打。派了一大隊人來保護我,後來竟然又會被發現的這種事,可能是湯修玄,也可能是陳興都,這些人是把我當成yòu餌了……」
「什、什麼?」聽到寧毅淡淡地說起這些。嬋兒頓時握緊了小拳頭,從那邊站了起來,「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姑爺你都救了他們所有人了……」
寧毅看著她義憤填膺的樣子,笑著放下了書。伸手過去握住了小嬋的一隻手,將她拉過來。方才還在發怒的小丫鬟頓時漲紅了臉,寧毅卻並沒有就這樣停止,他原本坐在房間唯一的一張凳子上,這時候卻是抱著小嬋坐在了自己大tuǐ上。那動作太過自然。小嬋縮了縮身子,不敢反抗,只聽得寧毅在旁邊說話。
「沒什麼奇怪的,一來,這些人弄權一輩子,我的功勞太大。或許就只能突出這幫人的無能,這中間的情況很複雜;二來。要抓我的那個劉大彪子背景應該很厚,他們鍥而不捨地追過來。這邊壓力也大,把我當yòu餌,也許只是一個未雨綢繆的想法而已,會成真,也是我倒霉了……我當時若沒有病倒,是該提防的。」
寧毅笑了笑:「當然話說回來,如果我沒病,他們也不敢順手做出這樣的事情。呵,那樣的情況下,弄出一小隊人來保護我,又不與軍隊在一起,一旦敵人衝殺過來,能有什麼意義。他們現在回去,我不在,功勞便都是湯修玄、陳興都這些人拿在手裡,又免去了與我對比的可能,這才是真正的萬全其美、皆大歡喜。這幾天聽你說起那時候的情況,我也就大概明白了。」
小嬋壓抑著臉紅:「他們這樣……要是我們回去了、要是回去了……」
「回去之後的事情,等回去之後再說,現在生氣也沒用。我其實有些擔心你家小姐與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事情。這幾天應該會有人來找我聊天,我會跟他詢問,應該……會有結果,其實我已經覺得有些晚了,但越晚也就越好一點。如果有可能,小嬋,我會送你回去,但現在還不好說,更可能的是,我們大概要在這裡呆上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寧毅的這番話說得有些亂,小嬋這時候被他抱著,腦袋亂糟糟的,也很難分析什麼聊天啊、早啊晚啊的問題,但最後一句總是能聽懂的:「我、我……姑爺在哪裡,小嬋就在哪裡……」
毅點了點頭,「那麼,時間不早了,其實也該睡覺了。」
「呃……」小嬋身體猛地一緊,「但是……」
她話沒說完,寧毅已經將她抱了起來。小嬋的腦袋瞬間懵了,幾乎要在寧毅的臂彎里縮成一團,但僵僵的不敢亂動,雨在外面下著。
房間里只有一張chuáng,她被放在了chuáng上。
其實有些事情,倒未必真是毫無準備,對於兩個人來說,都是如此,自下午寧毅從房頂掉下,她的áng不能再睡,小丫鬟或許就已經想到某些事情。
一整個晚上,小嬋沒話找話卻又不敢真的亂說話的情緒,大抵都是由此而來。她一個女孩子,不好跟寧毅說起這些事,提也不敢提。到後來寧毅說起他的想法,包括在這邊大概不會有事,有一些機會,包括可能會在這邊長住,包括自己被抓其實是受到了算計,要麼讓她的心神安定下來,要麼讓她想到其他的事情,成功地分散了注意力,也到了此時,他才有些強迫也有些自然地將她放在了chuáng上。
如果按照寧毅當初的想法,該有一個正式的迎娶儀式,有個正式的婚禮。
但如今沒有這樣的條件了。
這樣的情況下,相依為命,前方如何,根本還無法看清。類似兇險的情況,寧毅以前有遇到過,但人力有時而窮,指的就是這樣的狀況,毅力、心xìng、謀算只能增加一定的存活率,但大局不可控,什麼都說不好,他在這樣的情況下有時也難免焦慮,更別說是這樣的一個少女。
其實會有更多的機會。
雖然眼下不知道外界太多的情況,方臘軍中對他的看法,將他看管在這裡的用意,但在他的設計之下,湖州的局勢被他弄得一塌糊塗,數千人因他而死,其中義軍中有關係的將領也不知道死了幾個。這樣的情況下,他沒有被殺,而是以這樣的形式被安置在這裡,說明必然有人保他。
有一點是重要的,若殺他,義軍之中,可能會有一致的意見,若保他,則必然產生衝突。一定會有主張殺他的人,甚至多於半數。這樣的情況下,若沒有小嬋,他的選擇空間其實會大得很多,包括在熟悉情況後挑撥雙方,在某一個類似的雨夜找個空子出城逃亡都能列入考慮,但加上小嬋,這些事情也就沒有多少考慮的必要,暫時就只能等待對方先出牌而已。
當然,這些事情無需讓小嬋知道,她這些天來心中害怕,卻又不敢說,只能努力忍耐的情況,寧毅都看在眼裡,到得現在,有些事情不需要再考慮旁枝末節,眼下這樣,或許也是最該去做的事情了。
而對於小嬋來說,整個晚上過來,包括現在,最該維持的一個念頭或許也只有一點:反正我是姑爺的、反正我是姑爺的。
於是不久之後,寧毅去áng上時,便只是看著這已過豆蔻年華的少女閉了眼睛,直tǐngtǐng地、緊張地躺在了那兒。小嬋此時已經是十七歲的年紀,在此時而言,已經成年許久,她容貌雖偏向稚氣,身體卻已然長開。這時候雙手疊在小腹上,修長的雙tuǐ並得緊緊的。
不久之後,雨仍在下,chuáng上的少女被除去了衣物。這個晚上,在這城市的一角,在無數複雜的事情如洪流般在生命里壓過來的時候,兩人在這僅得些許喘息的縫隙間,印下相依為命的記號……
雨在夜深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停下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寧毅看見夜sè的清輝從房屋的破口處灑下來,雨後的空氣浸在光里,像是青sè的琥珀,從那巨大的破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在天空中流轉的星河。
無論在哪個年代,只有這片星河,或許是恆久不變的東西,他已經看過許多次了,不同的地方,月光、星光灑下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位,不同的心境,有一些畫面,有高樓大廈,飛機輪船,然後在腦海里變成那些古樸的建築,一個個的院落。
「姑爺姑爺……」
「姑爺姑爺,小嬋……」
「我叫小嬋……」
腦海中像是升起第一次聽到這聲音時的心情,然後思緒如潮水般的壓過來,他摟緊了懷裡的少女。
來到這裡,有兩年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