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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綿綿陌陌,在要去參加詩會的這個早晨,杭州城便下起雨來。
走過雨滴延綿的檐下時,寧毅聽見圍牆那邊傳來刷刷刷轟轟轟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名叫劉大彪的女子練刀時的聲響。每一天里,只有這件事情對於女子來說是風雨無阻的。
與守衛的人打過招呼,穿過側面的大門,寧毅也就看見了那練刀的情景。大雨之中,偌大的演武場只有少女一人。她仍舊頭戴斗笠,揮舞著那把巨刃奔跑在場上,身姿變幻猶如激烈而優美的舞蹈。落下的雨水已經將她身上的衣裙都給打濕,幾乎每一次的揮舞旋轉,都在空中猶如爆炸般的帶出一輪水瀑。
她是從小練內家功的,倒不至於被雨淋得生病,只是每次看見這少女舞大刀的情景,都能令寧毅心中浮現出異樣的感覺。那巨刃揮舞間刀勢縱橫霸烈,演武場邊的木樁、小樹觸者立折,有時候會在地面轟然剷出碎石來,只是絕大部分時間看起來都像是那把大刀在帶著少女往前走,有時候那身肢飛舞出去,也有時候看她踉踉蹌蹌、腳步虛浮,像是就要摔倒或者就要被大刀帶得離地飛起,令人不禁懷疑她到底是怎樣將那大刀掄起來的,以及她到底是控制住了刀勢呢,還是整個人都被刀的慣性扯得團團轉。
不過,雖然從頭到尾看起來那都像是一個少女牧童在哭泣間死命拉住一頭瘋掉了所以亂跑的牛,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真正讓刀勢脫出控制。至於這把刀的真正威力,或許只有許許多多死在這刀勢下的亡魂才能做出公正的判斷了,而在當初太平巷的戰鬥中,他也曾經看到過,當少女裹挾著那把大刀在旋轉中如炮彈一般投過來時,那股氣勢與威力真是當者披靡,估計沒有多少人真能擋住這把大刀在巨大慣性下的死命一砸。
場地邊正在看著這一幕的除了劉大彪身邊的一名丑丫鬟,就只有作為府中主管的劉天南,寧毅與他交流幾句今天的事情,劉天南笑問道:「寧公子覺得莊主刀法如何?」
「用力太盡,虛招太多,你看大彪腳步虛浮、踉踉蹌蹌,我覺得……呃,她要幹嘛?」
遠遠的,舞刀的少女像是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刀勢猛然往身後一沉,拖著那把巨刃,疾沖。
雨幕之中,那地面上轟然爆開的,是一朵朵四濺的水瀑,就像是每一步都在大雨中踏出了一朵蓮花,也不知那嬌小的身軀是如何爆發開如此巨大的力量的。兩邊的距離迅速拉近,少女與巨刃像是融合在了一起,巨刃、人身、巨刃、人身在寧毅眼前刷刷刷的旋轉放大,連續交替了四五次,整個人就在寧毅眼前轟然展開。
出現在寧毅眼前的,已經是少女雙手握刀,整個人舒展到極點的畫面,那巨刃由下往上,直指天空,中間夾雜著一身巨響,石片飛舞,應該是演武場邊沿的石欄杆被斬斷了,接著是來自屋檐上的震動與轟響。
寧毅幾乎來不及反應,只覺得風力擦得臉頰火辣辣的痛,他下意識的往右邊躍出,劉天南幾乎也在同時往左側飛移,寬大的袍袖刷的揮出去,屋檐上掉落的瓦片石子被揮往後方的牆壁,一片聲響。
寧毅一個翻滾再站起來時,演武場邊過道的屋檐已經破了一道大口子,那巨刃刷的插在他側面不遠處的地面上。寧毅偏過頭去看時,少女的身影落在刀柄上,這一瞬間,那身影高挑優美得幾乎耀眼,袍袖、裙袂由動霎然轉靜,漫天落下的雨滴都像是被迫開了一般,當然,下一刻,大雨仍舊傾盆而下,少女在刀上看著他,胸口起伏間,呼吸倒是變得急促起來,顯然方才這一下也讓她耗力不小。
「大彪,我是說,這個一定能讓別人輕敵。」寧毅攤了攤手,斗笠紗簾後的那少女大概是抿了抿嘴,翻個白眼,身體輕盈地自刀柄上跳下,寧毅笑著將手背放在嘴邊,對劉天南小聲說道:「怎麼那麼遠都能聽到?」劉天南並不在莊主面前說笑,背過了雙手,笑著仰起頭,查看那被斬開的屋檐。
少女伸出一隻手將刀柄往下按了按,使巨刃傾斜起來,隨後才用雙手用力將扎進泥土裡的霸刀拔出來。她的練習基本上也已經完成了。
「霸刀原本不是這樣的。」一面走,劉大彪一面開口說話,「之前幾代的霸刀雖然霸道,但章法還是有,阿殺阿常他們連的就是這樣的,不過那樣的刀法我沒法練,練了拿不起來刀。我只能將它揮起來,然後跟著刀勢走,這樣比較省力,當然,一開始也打不過幾個人,因為轉不了幾圈人就摔倒了。你若有興趣,我可以教你正統的霸刀,用力有度,虛招也是不多的,只是不好拿來騙人。」
少女仍舊故意壓低了她清脆的嗓音,將巨刃收進木盒子里,笑著說道:「反正你那破六道的功夫走的也是霸道剛猛的路子,正與霸刀相合。」
「破六道?」
「你身上的內功啊。你小時候未練過功夫,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這破六道算是適合你練的最上乘功法了,意即打破三界六道的限制……我也只是小時候聽說過,不能確定,難道不是?」
「沒有啊,聽說這是一套二流功法……」
寧毅皺起眉頭,少女在那邊看著他,片刻之後,扭過了頭,喃喃說道:「一個書生,跑去練什麼功夫,亂七八糟的……」大抵覺得寧毅這人幹嘛都不太專註,練武估計也是因為興趣,跟他認真,自己就有點傻了。
她畢竟是女子,大雨淋濕了衣服,往一旁的門口走過去了,寧毅與劉天南走的則是另一道門。不一會兒,他在那處理事務的書房之中等到少女過來,今天倒是沒什麼事,兩人聊了一陣,少女問道:「聽說你晚上要去四季齋參加詩會?」
「嗯,聽他們說地方不錯,去湊湊熱鬧。」寧毅笑道,「有興趣?」他倒是知道少女有時候也有些附庸風雅,喜歡看些書,看完之後說起話來就文縐縐的,有些好笑,但這類聚會倒是從來沒參加過,她既然不參加,也就無妨邀請一下。
果然,說完之後,帘子那邊的少女似乎頗為苦惱地搖了搖頭:「不去,今晚有事……而且……某不懂寫詩,嗯嗯,不懂寫詩……」
「何不抄上一首,讓其他讀書人寫一首,大彪得而抄之……就說是自己寫的。」
少女想了一陣:「可……乎?」
寧毅便也答道:「可也。」
如果讓其他讀書人聽見這樣的對話,也許會忍俊不禁、笑個不停,不過在兩人之間來說,這方面倒是挺搭調的。劉西瓜點頭道:「好吧,那你寫一首給我吧。」
「啊?」
「下次可以拿來充充場面,你是江寧第一才子吧。」
「我那個是假的……」
「知道你最厲害的是武功,人屠兄,大家朋友一場,好友之間,正當守望相助,這邊先謝過了……」
「……好吧。」
即便方臘的朝廷多數是武人組成,但文人畢竟還是有好大一批的,而且不得不說,這個時代,文人終究還是頗有優越感的存在。劉大彪在人前雖然也是以野蠻的形象為主,但偶爾當然也希望自己能夠文雅一番,她畢竟不是真心對詩文嗤之以鼻。兩人在房間里商議一陣,寧毅寫了幾首不同風格的詩詞給她抄,其中李清照的婉約派她是不喜歡的,因為有些看不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這首覺得太滄桑,劉西瓜雖然喜歡,但覺得不太適合自己。
如此寫了幾首之後,有一首她是頗為喜愛的,那是一首《笑傲江湖》,因為這首很容易懂,而且看起來就很霸氣。不過其中有一句「皇圖霸業談笑中」,寧毅改成宏圖霸業,倒還是提醒了一下,恐怕這句仍舊有些譖越,對此少女倒是不以為意。然後又馬馬虎虎地挑了一首她還算喜歡的《俠客行》——其實她只喜歡一句,就是那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其餘的,主要因為詩太長,典故也太多,她有些不懂,第一次還讀錯了字,問寧毅:「你這首有些不太押韻吧。」
如此這般,挑完兩首之後,寧毅還送她一對殘句,很適合江湖兒女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其實這是有原詩的,不過寧毅不記得,覺得這兩句像是對聯……可惜不記得橫批了……他告訴劉大彪說可以在兩首詩後說自己有一幅對聯,考一考大家能用什麼橫批,少女深以為然。
對於此時做的事情,兩人都沒什麼心理壓力,倒是名叫劉西瓜的少女忍不住多看了寧毅好幾眼,她終究還是知道這些都是好詩詞的。
「晚上……可能不太平。」她想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說道,「若是要出去,盡量早些回來,或者你可以讓阿常跟你一起去……」
「晚上……」
「還不好說。」她拿起手上的詩詞,搖頭道,「到時候就知道了,我現在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或許這些詩詞就派上用場了呢,呵呵……」
雖然在笑,但看得出來,對面的少女並不是真有多少期待感。可能要發生什麼大事,但寧毅這邊也沒有收到太多的信息,聊過這些之後,一切也就變得與往常一樣了。吃過午飯之後,劉大彪的馬車邊從細柳街這邊駛了出去,要發生的事情與寧毅想來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再過得一兩個時辰,黃昏未至,樓家的馬車自街口過來,寧毅帶上了刀、火銃,略略整理之後,出門趕赴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