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河道上延綿不定的燈點,城市的大部分都已經睡去了。
礬樓之上,李師師持著燈,看夜歸的客人們從不同的方向離去的樣子,這樣的時間裡,離去的人們沒有了先前的高聲喧囂,人數上也不多了,或是孑然隻身自側門而出,或是三三兩兩,拱手談笑,僕人們牽來車駕,大家又一撥沒一撥的,漸漸地朝不同的方向離去。
燈點幽幽,她在窗口看了一會兒。這並非礬樓一天里的尾聲,仍有許多得意的才子,失意的官員們在礬樓之中一間間的房裡呆著,會陪著相好的姑娘們直到第二天清晨。但這個夜,確實已經深了下去。
夜歸的行人提著燈籠穿過了小巷,值夜的更夫在路邊停下,與獨行的馬車擦身而過,從這裡望出去,家家戶戶的燈光還在逐漸熄滅,遠遠傳來狗的吠聲,有人說話,但話語聲聽不清楚。大學士的車駕回去大學士的府邸,有太尉府標誌的馬車從視野之中駛過去了。
她看著這些,然後喝了一口茶。客人走了好久,茶也早已涼透,她自小便是受最好的教養長大的,對這樣的茶水並不喜歡,入口是茶葉的苦澀,另外又分明夾著屬於水的寡淡,但她常常還是習慣性的嘗一口,然後……以衣袖遮住嘴唇,將它低頭吐掉。走出門去,丫鬟便跟了上來,與她一同回去院子那邊。
礬樓的姑娘,有賣藝的,有賣身的,大多是兩者皆占。時間已經晚了,在這裡留宿的,固然有花錢找樂子的富戶。也有不少算是某某才女的入幕之賓。這其中若不深究,倒也不乏感情真摯,相敬如賓的例子,錢固然是不會少花,但彼此之間大抵還是會覺得值得。此時才子佳人的故事眾多,不少女子也願意為了某一個男子而守身,礬樓之中,這類事情並不會被禁止,賣藝的其實比賣身的要有價錢。雖說真正湊成一對。脫籍嫁人、大團圓的事情並不多,但也不至於沒有,總能給人留下很好的希望。
於是,走過下方的院落,便有幾個姐妹與她打了招呼。她們有的是沒有客人,回房或是在外面休息。有的則是在服侍著客人,過來關門時與她打了個照面,這邊一盞盞燈籠下的氣氛,竟與家人也有些類似了。只是祥和的表象,未必便真是一團和睦。出了這邊的大院落,快要回到花魁居住的獨門小院時。倒是迎頭遇上了兩名女子,這兩人也是礬樓中的當紅姑娘,一位名叫做唐月,一位名叫符秋霜。與她打過招呼,然後便有些冷嘲熱諷起來,大抵是羨慕李師師可以出門訪友,而她回來之後。徐東墨等人又屁顛屁顛地過來找她。
李師師便也端莊大方地笑著,應付回去。說話之中。夜風吹過來,傳來一陣哭聲。李師師皺了皺眉,唐月與符秋霜則冷笑了一下,這哭聲來自樓中一位叫凌雪梅的姑娘,以往與李師師倒也有些交情的,最近這段時間,據說喜歡上了一名男子,要為對方守身,這原也沒什麼。但那男子並非什麼富戶,才學也未必出眾,贖身的錢不夠,凌雪梅對於賣藝也抗拒起來,據說被人碰了一下手邊潑了客人茶水,這便犯了大忌了,這兩天便被關在黑房裡打,這已經是要逼著她接客的趨勢。
「已經到了這等地步,還弄不清自己的身份,裝什麼清高,真是……」唐月與符秋霜說著這話,看著李師師,大抵也有些含沙射影的意思在內,「師師姐不會是同情她吧?」
李師師笑了笑,搖了搖頭:「倒是想起媽媽說過的一句話了,那時我還剛來礬樓,聽見有人哭,媽媽跟我說。聽不慣這樣的聲音,那是很好的,若是有一日聽得習慣了,幸災樂禍了,怕就是一輩子也出不去了……兩位妹妹,我先回房了。」
她點頭示意,轉身離開。對於那邊發生的事情,她未必喜歡,但那也並不是她可以干涉得了的。哪裡都有這樣的事。
哪裡都有自己的生態。
相對於白日的喧囂,城市已經漸漸陷入黑夜的沉睡當中了,就算偶有動靜,也在傳開到不遠的範圍後,淹沒在暗黑里。皇宮之中,皇帝周喆隨手翻了塊牌子,打著呵欠開始思考明日早朝時的說話,不少官員府邸的書房中,此時還在亮著燈光,燈火中的人揉了揉鼻樑與額頭,繼續著手上的工作,遠遠近近的院落中,偶爾是悉悉索索的動靜,知府在新娶的小妾房間里哼著淫穢的曲子。馬車從後門進了太尉府,府中一側,有人在喊:「陸謙——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殺了你!你給我出來……」
拿了一把小刀的、名叫高沐恩的男子在太尉府的院落里狼奔琢突,誓要殺掉身邊武藝高強的礙事者,語言與樣子都頗為滑稽。終於,當他再度跑回自己居住的院子時,看見了正靜立門下的陸謙,他要衝上去的時候,對方推開了旁邊的房門,房間里的地下,一個麻袋還在掙扎。於是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陸謙,還是你愛我,是誰,這是誰……」
他衝進去用小刀割開了麻袋上的繩索,裡面放出來的,是一個被繩索綁住的婦人,高沐恩愣了愣:「陸謙!我要的不是她啊,我要的是……啊啊啊啊啊——算了,暫時就是她吧……小咪咪,姑娘,我說過我會找到小咪咪的……」
陸謙關上了門,然后里面傳來笑聲、衣物被撕破的聲音,與婦人因為嘴被堵住而從喉間發出的絕望的哭喊聲……
夜晚還在繼續,星辰、月亮跟層層的薄雲在天空中轉著,時間的推移不會遺落下任何的地方。天還未亮時,城市便漸漸的醒過來,起床的聲音,掌燈的聲音,狗吠的聲音,薄霧流轉。露水從葉片上滴下,寧毅起床後,在院子里做了廣播體操。進到另一個院子時,卻見元錦兒罕見地早起了,她穿著單薄的衣裙,坐在那邊的屋檐下發獃,慵懶地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在看見寧毅之後,陡然站了起來。冷冰冰地回房了,寧毅舉起了手想打個招呼,這時候只能撇撇嘴作罷。
「神經病……」他摸著鼻子咕噥了一句。
吃過早餐之後休息一下,便得去到秦府那邊拜訪,秦嗣源是要上早朝的。他主要也是與成舟海等人商議有關梁山的各種問題,雖然說目前對於這趟山東之行的突破口已經有了初步的想法,但畢竟成舟海這些人才是整日里與情報為伍的,能與他們多做交流,對於自己的行動,發現更多需要查漏補缺的事情很有好處。
由於昨天受到的禮遇,秦嗣源也與家中管家們打了招呼。這一次來到相府,寧毅便被迎了進去,倒是在進入成舟海等人所在的院落時,聽見裡面正在傳來說話聲。
「出這種事情又能怎麼樣……只是小事……」
「可他們就是無法無天了!再這樣下去……太尉府……」
「你有證人證據嗎?靠猜有什麼用。何況這種事情……」
裡面幾人說話,聲音比較大也比較憤慨的是成舟海,堯祖年與紀坤像是在勸說,但也都有幾分不平之意。寧毅搖了搖頭。卻並不出奇,像他們這類與各種黑暗秘密打交道的人。所見到的不平不公之事要遠遠多於一般人,聽他們話語中的意思,雖然也知道所說事情的不公,成舟海甚至會罵出來,但並不是想要出頭或是幹什麼的感覺,大抵也是一種例行抒發了。
寧毅敲門進去時,三人才停了下來,隨後與他打招呼,成舟海臉色有些陰沉,向他點頭,隨後將手上已經完成的一份卷宗扔到旁邊。大家稍作寒暄之後,倒也是他首先抬頭說道:「聽說立恆昨日遇上了那花花太歲。」
「嗯,倒是沒什麼事情……十六少回來說過了?」
有關這件事,成舟海等人之所以知道,多半還是因為秦紹俞。堯祖年道:「那花花太歲惡名昭著,京師之中,多有看不過去的。只是他義父高俅聖寵正隆,大家都動不了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我明白的。」
成舟海點了點頭:「那便行了。那高沐恩雖然亂七八糟,但真正有身份背景之人,他終究是不敢動的,雖然太尉在外盛傳只是以蹴鞠得聞天聽,但其實……不是什麼無能之輩。立恆不必擔心身邊人的安全,我們這邊,也會有所安排的。」
寧毅點頭笑了起來,事實上,有關高衙內的事情,昨天與秦紹俞聊過之後,寧毅就已經暫時的拋諸腦後了。汴梁一地,來往商客加上住戶,人近百萬之眾,此時的建築技藝又沒有後世那般發達,整個城市的圈子,足有後世數百萬人的城市那樣大,就算剔除周圍聚居的農村,城牆中的城市範圍也相當可觀。能夠遇上高衙內這樣的名人,算是有緣分,但要再遇上,未必就那樣容易,退一步說,秦紹俞成舟海等人說得都是在理的,如果高沐恩真敢肆無忌憚地對所有人下手,就算太尉高俅聖眷正隆,可與左右二相比肩,也是保不住這個義子的。而就算不論這些,就算江寧、杭州,這類登徒子,哪裡又少得了了。
「……調戲女子,算是這些人作惡當中最不入流的事情了,倒是這高衙內,其實還挺有趣的嘛。」
明白成舟海等人是為了讓自己寬心,寧毅心中領情,想要活躍下氣氛,便也笑著打趣了一番。不過這個說法只是得到了苦笑的應和,堯祖年搖了搖頭,雖然不是反駁,但顯然也有幾分不以為然:「立恆說得,倒也不錯,不過……日後便知道了……」
他這番苦笑,並非是針對寧毅而來,不久之後便拋開這事,聊起其它的問題來。寧毅也並非全知,直到這天傍晚回去之後,才大概猜到那苦笑為何,而在這之前,他倒是頗有名士風範地與秦紹俞、成舟海、堯祖年等人提出了結伴逛各種青樓的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