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窗外射進來。
他坐在那裡,看自己的手,閉上眼睛,能看見血腥。
火焰、鮮血、哭號、屍體,上萬人的屠戮。
梁山、梁山、梁山……
林沖、盧俊義、史恭……
曾頭市……
事情還會不斷地想起來,有些事,未必能做到,梁山已經太強,但胸口的傷,畢竟是已經好了。
他吸了一口氣,從那裡站起來,終於,拿起了靠在牆邊的八角混銅棍,放進長長的背袋裡。走出門去。
五月,天光慘白。
山東西南,濟州附近,八百里水泊。
如同俗諺所說,湊湊胡胡晉中南。武朝繁華,但以此時汴梁為界,黃河以北,便漸漸的沒有了南面的光景了。自這裡直到哭哭啼啼的呂梁山,官兵、商戶、山匪、綠林形成其自有的生態,比之呂梁山、雁門關一帶,還算有秩序,但比之南面,則自見其剽悍不羈的一面。類似的情況,其實在遠離中央的武朝南面,例如苗疆等地,也都存在著。
汴梁正北,直至雁門關一帶,由於商路的通行,官府的管制力度還是相當大的。但出了這正當的商道,情況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山東東西兩路,民風自來彪悍,由於官府管制力度也不夠,各種走私、劫掠之事一直盛行於此,屢禁不絕。
走私、山匪盛行,同時也就令得民生凋敝,自汴梁往東,進入山東地界,離開黃河沿岸之後。眼前便是一副與南方完全不同的面貌。
時值五月中旬,太陽甚毒,觸目所及,多是野嶺荒山。村莊、田野稀疏,便是官道,也呈現出年久失修的凋敝景象,路上行人不多,多是商戶、鏢客、攜帶兵器的綠林人士。當然,沒有後世武俠片中的漂亮豪邁。人們大多衣著土氣破舊,鬚髮凌亂,刀兵用布片等物包裹,行路之時眼神憊懶而沒有生氣,缺乏睡眠的樣子。落腳或打尖之時,則會先以警惕的目光巡視視野中的所有人,看清楚誰是敵人、誰是肥羊、誰是窮鬼。
南方一地,便有綠林人士,也不至於出現這等景象,因為南面畢竟還是平民占絕大多數,在這裡。用刀之人的比例已經比南面高得太多。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放在這邊,就基上不會冤枉太多人了。
武朝經濟發達。即便在這裡,實際上也是以錢財為運轉核心,鹽、鐵、茶葉的走私,各種見不得光的生意項目。只要有利潤,便會有人做。在各種利益的驅使下。官府之外,大大小小的結社,也是這片地方的主流,當然,並非是什麼名字響亮的門派,而是多半以村寨為主。
大的例如已經被梁山毀掉的曾頭市,中型的獨龍崗、萬家嶺等處。若論小型,則是不計其數的村莊、匪幫,村人唯有自己組織起力量,才可能在這裡立足、種地。而若是有些領的年輕人,往往幾人意氣相投,便可以聚嘯一地,或是劫掠商旅,或是收了錢保護村莊。而只要能有自己的一塊地盤,便或多或少地會接些灰色區域的生意。令得大大小小的區域,被這樣的潛規則連成一片。
這樣的生態一直朝北延伸,直到武、遼邊境之地,如呂梁山一帶,才會終於變化,成為幾乎打散了所有正常商業體系,少數村莊也與山寨完全融為一體,遵紀守法便活不下去的無主之地。
而最近這段時間,成為了附近第一寨的水泊梁山,在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後,聲勢愈發浩大了。
每一天、每一刻,都有不少綠林人士望風來投,這些人中,不乏在杭州被擊潰的方臘軍隊餘孽,乃至於中小將領,各種亡命之徒。之前幾起對方臘麾下部眾的營救,實實在在的為梁山打響了名氣,哪怕運河上那次搶劫生辰綱的計劃未能實現,也確確實實地表明了梁山的立場。當童貫大軍不得不北上應付北伐,方臘那邊猶在苦苦支撐,許多聰明人就看到了另外的希望,將造反的期待壓在了山東這邊。
至於江寧蘇家與生辰綱事件的些許挫折,雖然當林沖等人、朱武等人回到梁山之後,先後引起了震動,特別是運河上的事件,數名頭領被殺,連坐第二把交椅的盧俊義都在那時喪生,但也只能歸結於敵人狡猾,運氣不好。宋江在聚義廳上大哭一場,披麻戴孝表示來日必為盧大哥報仇,儘管有少數人在當時提議此人如此厲害,可以考慮騙上山來坐一把交椅,但這個在之前比較主流化的提議並沒有獲得首肯。
一介入贅之人,雖然兩次僥倖得逞,但這種聰明也必然是卑鄙無恥又齷齪的,山上好漢不屑與這等渣滓為伍。何況盧二哥與好些兄弟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有機會抓上來,也必定要將他綁在聚義廳前行剮心之刑。這等血誓,宋江當場立下。義氣在上,大家也並不懷疑將來能做到這點,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諸多英雄聚首,聲勢不斷壯大的情況下,沒有多少人會將此視作一個大問題。縱然方臘軍中投靠過來的幾人也說起了寧立恆這個人,但即便在方臘軍中,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寧毅所做之事,大部分的印象停留在他蠱惑霸刀劉西瓜的事情上,至於殺包道乙,也不過是因為他蠱惑成功之後才在霸刀庄的庇護下得逞。
天南霸刀庄,即便在北方綠林,也是有名氣的。但這些事情就算結合起來,留在眾人口中的,也不過是對這入贅之人的謾罵與輕蔑,這個屬於在戰略上的藐視。真正在高層的人,不會忽視有這樣一個對手存在,但無論如何,若不是有心算無心,相信自己這邊也不會輸成這樣。特別是在回到梁山之後,如今要應付的。是真正擴大到國家、造反層次的大事了,沒接觸過的,不至於為了這樣一個遠在京城的人物擔心——相信這傢伙上京,也是在到處哭訴家裡被滅門的事情吧。
至於當初與寧毅有過對峙的,如林沖、李逵,吃過虧的如朱武、張順等人心中怎樣去想,那就是如人飲水的另外一件事了。即便是他們,也不會去想對方會不會過來梁山尋仇的事。
若能帶來大軍,是一回事。梁山也早做好了與官兵再戰的準備,若是不行,一個人過來,那就根不是尋仇而是送死,在這種大勢之前。他們根就不用考慮這類事情。寧立恆這個名字,只是梁山最近諸多事情中,不怎麼迫切的一小件而已。
聲勢每日壯大,如今梁山上下正在做的,也就是將梁山的影響擴張出去,將水泊周圍的影響力擴大到一整片,乃至於整個濟州。
在梁山如今的威勢下。周圍不少的莊子、村寨,其實都已經暗中投誠,望風景從了,但少數如獨龍崗之類的中大型村寨。又或是許許多多有個性的小村莊、馬匪,還不願意放棄自己的逍遙日子,這中間,甚至於主動出來跟梁山作對的。例如「狼盜」這類惡名昭著的馬匪,便是其中典型。或多或少地阻礙著梁山目前的發展。
這些都是梁山近期真正要做的事情,應付大戰小戰、大事小事的心理準備都已經做好,而也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那樁看來遠在天邊的,一時半會看來不會成為現實的小小擾動源,在沒有多少人能想到的情況下,進入汴梁十多天後,便順理成章地轉來了這裡,進逼梁山。
眼下還沒有多少人能預測到這個擾動源將給強大的梁山帶來的影響,或許就連擾動源身,也不能在此時就預估好一切。五月十五傍晚,一個叫袁家集的小鎮上,破舊的客棧房間里,名叫寧毅的男子正拿著大碗一邊吃飯,一邊跟人聊著方才發現的一件事。
「那個……叫做欒廷玉的,怎麼回事?怎麼說他失蹤了?」
寧毅對於獨龍崗發生過什麼事情不熟,但依稀有印象,這個人好像很厲害,應該是獨龍崗這邊最厲害的人才對。但剛才看一份東西,發現了這個名字,簡單說了他以前是祝家莊教習,現已失蹤云云,於是跟同樣看過資料的齊家三兄弟等人詢問一下。
最先回答的,倒是一路跟隨而來的蘇昱,他也在努力扒飯,但菜不好吃,吃得頗為艱難:「不是說……去年梁山打曾頭市,好像這個人認識史恭,所以離開祝家莊去幫忙了,後來史恭被抓上梁山殺掉,他就不知道哪去了。」
「……哦。」寧毅努力嚼著糙米,隨後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反正不認識,也就是隨口問問。
「對了立恆,我們這次,確實是要去獨龍崗沒錯吧?」過得片刻,齊新勇詢問。
「嗯。」
「我是造過反的,有件事,不知你想過沒有。這類莊子,人也許不算少,但多半惜命,他們守是會用心守,打,就很難用心打,更別說打到梁山了。就算能煽動他們,也很難取勝哪。」
「想過。」寧毅點頭,「致勝得靠其它,他們是錦上添花而已。」
「我就說,立恆雖然一直說獨龍崗,但對於它的情報卻似乎不算最上心。」
「我主要對獨龍崗的一個女人有點興趣……」
「啊?」
聽他說起這個理由,眾人停下筷子,目光都有些訝異,寧毅對他們的誤解笑著搖了搖頭。
「順便再利用一下他們。當然,首先還是得先跟那個王山月匯合,已經留下記號了吧?」他想了想,隨後又有幾分疑惑,那是今天無意間打聽到的消息,「那個狼盜的名聲,在這邊有點奇怪啊……吃人……」
同一時刻,梁山聚義廳外,席君煜走下台階,雙手握拳,望向遠處的夕陽。
就因為這幫人自己的無能,他居然被排斥出決策圈了,蘇家的失誤明明是他們自己造成的,他們卻明顯在排斥自己。
打獨龍崗,穩贏當然是穩贏的,但要是損兵折將太多,你們這幫人就等著被算賬吧……
但至少有一點是好的,人越來越多了,梁山會越來越強。總有一天,自己會讓蘇檀兒跟那個入贅的傢伙跪在自己面前,而就算受招安,自己也會是個官,而他們只能借勢……
他吸一口氣,這樣想著。另一邊,朱武從那邊下來,席君煜看見他,轉頭朝另一頭走了。
朱武也看見了席君煜,這一瞬間,兩人想到的應該是同一個人,無論是報仇還是雪恥,或許總有一天會來,當然,這一天也許會很久。
總之,應該不會是在短時間內需要考慮的事情。
……等著吧。
朱武在心裡想,眼睛看見殺過來的那張臉。
「你們現在距離我連一百里都沒有,你們居然會覺得自己的生命是安全的!」
有種來梁山啊……
當然,他知道這不可能。咬牙想過這個念頭之後,他搖搖頭,將那一幕從腦袋裡擺脫掉。嘆一口氣,自己居然在想這麼幼稚的事情,還是想想正事吧,反正遲早有一天會再遇上他,殺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