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鳴渺渺,陽光在樹葉的掩映下,逐漸傾斜過去。人群穿山過嶺,快、而無聲,夕陽西下時,方才在山間稀疏的樹林里停下來。短暫的紮營,氣氛肅殺。
燕青坐在樹下的石頭邊,就著清水開始吃乾糧,看著天色與周圍的地形。旁邊,手下的人圍聚一團,吃著東西,竊竊私語,有的人在擦拭兵刃,但沒有人發出太大的動靜。
這一次的轉折,去往哪裡,沒有多少人被明確地告知,但事實上,詭異而肅殺的氣氛已經隨著這一兩天來反常的行動籠罩到了整個隊伍里。在人們的竊竊私語間,大家都有心理準備,上面準備趁著現在大幹一場了。
人不狠,站不穩。梁山如今的隊伍當中,多的是願意搏命之人,特別是最近幾天的行動,目的明確,轉進乾淨利落,讓眾人又找回了當初梁山聚義的豪氣。雖然如今許多事情並不透明,但從上頭傳來的訊號表明,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拿縣城,拖著官兵到處跑,使他們左支右拙。這期間,「大幹一場」到底是幹什麼,反倒是其次了。總之「你若不怕,我們便更狠一點」的姿態,以及短暫幾日內的準確和高效煽動起了士氣,讓人們心中隱隱覺得有一場大戰將臨。
至於是什麼,此時連燕青也不是很清楚。自饒平縣離開之後,宋江等人領導著隊伍,奔行迅速,目的相當清晰,原估計是去拿下兵防空虛的富成縣,甚至有可能是攪亂武瑞營步調之後趁隙入州城,做行險一搏,但半途之中。路線又隱隱有些不對。
作為頭領,總能從別人的話頭語隙間得到一些東西,隊伍之中,偶爾也有熟悉周圍些許地形的,提起一句經過的地方。燕青在心中繪著圖,努力拚湊起對周圍的印象,旁邊有頭領過來,與他輕聲打了招呼,他回應幾句。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念頭。
那大概是……最有可能有一個推論,只是那樣一來……
他扭過頭,望向宋江、吳用等人可能在的方向,樹影雖然稀疏,但人影憧憧。按照此時的規矩。大家都自覺地維持著麾下的人聚集一團,除了偶爾接觸,並不會亂走。燕青皺起眉頭,自己想的,到底有沒有可能是真的,該不該去探探,夕陽的霞光斜射在他臉上。一時難決。
鳥兒鳴叫一聲,從樹梢上飛走了。
「……我們如今在這裡,距戰家坳,只隔了兩座嶺。不能生火了。好在大伙兒也多少感覺到了這事情,有了心理準備,勝敗就看這一次……」
草叢稀疏,地上有花。樹葉雖然算不得非常茂密,但夏末秋初。卻也是樹葉給人的感覺最為生機蓬勃的時刻。那棵樹下,宋江與吳用、朱武等人拿著一張小地圖,輕聲指點說話。
「……原想的便太多了,趁他們反應不過來,這等事情只能速決……」
「……最近的武瑞營軍隊來回需要兩個時辰。咱們昨日在饒平出現,又有各種謠言亂飛,今日一旦有消息,他們必定遲疑是否調虎離山,我們的時間,就有三個時辰或者更長。夜裡襲營,就算他們炸營不是太厲害,能組起防線,咱們也能輕易將他們切開……」
「……回想當日獨龍崗一戰,若我能當時便決定強攻,便不至於有今日了……」
「哎,軍師何必自責,當日誰也未曾料到後來的事情,梁山……你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昨日一敗,未嘗不是今日取勝之機,只要能過得這關,我梁山便能再度崛起,到時候必教那人將拿去的悉數補回來……」
「必要如此……他們每日遊走,夜裡紮營防禦必定是不夠的,但仍需謹慎,不可有絲毫掉以輕心……」
幾人商議完畢,不多時,由戴宗親自帶領的幾名探子終於回來,向宋江報告了情況。
「……已然確定……戰家坳……」
「戰家坳……」
燕青的手指在地上輕輕畫了畫,皺著眉頭。夕陽已經在天邊燒出最後的彤紅來,如血一般的澆灌下來,然後視野里的一切。
豐平、饒平、富安幾縣成一個三角的區域。攻豐平之前,獨龍崗人所在的位置,武瑞營幾支隊伍所在的位置,當眾人出現在饒平,大伙兒的位置,此後所有人行進的可能。
如果說獨龍崗眾人這些時日的移動一是為咬死自己這支隊伍,二是為武瑞營補上包圍。這個時候,他們很可能就位於豐平、富安兩縣之間的位置上。戰家坳……是這個可能性之一。
謠言四起,兩側的武瑞營軍隊,都有可能按兵不動,而即便要動,可能也稍微遠了一點。半月以來,自己這批人都始終不敢與軍隊死磕,因為人真的已經經不起消耗,但如果掉過頭來的第一次攻擊就是破釜沉舟……
而他們的目的,甚至不是獨龍崗的人。
心中的某個答案其實已經呼之欲出。夕陽漸落了,逐漸傳來不許生火,不許喧嘩,就地休息、做好準備的命令,燕青站起來時,看見樹林的遠處,宋江正在低聲跟一群士卒說話,與這一批說完之後,又過去另一批……
「……情況特殊,宋江不能大聲說話,還請諸位兄弟見諒了……自起事以來,受諸位兄弟抬愛,宋江無能,很是慚愧……如今我等已被逼到極點,但轉機也在此時……幾位軍師盡心謀劃,為的便是博一個機會……」
陽光落下去,天空之中,缺了一小口的月亮已經升了起來,朝著這片大地放出她的瑩光,一隻鳥兒飛過樹林上方,宋江在軍陣中走著。為一撥一撥的士卒打氣。
「……我等沒有了很多兄弟,有些沒有了親人,這一切,罪魁禍首隻有一人……此人用計歹毒,心狠手辣,他不死,我等難有寧日……但我宋江向諸位兄弟保證,機會,馬上就會有。我此時還不好明說。諸位吃好東西,暫作休憩,不久之後,你們就會明白……」
「我們要為兄弟、為親人報仇……過不了多久,你們就會看見那個人哭的樣子。死的樣子!而且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再去江寧,將此人一家……送下去。到時候,不論他的妻兒,他的親朋,我們一個都不放過,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祭奠梁山五萬弟兄的在天之靈……再稍等一下,把你們的刀準備好,你們就要看到了……」
「他們以為我們會一直逃,以為我們只想拖!但我們馬上就要告訴他們。我們梁山……是打出來的!」
低聲的細語,正在被一名名頭領喝止住。但在樹林間,人們擦拭刀兵,每一個眼神的交流。肢體的觸碰,都有著掩不住的殺氣。月明星稀。這一切,肅殺而又安靜。
燕青處在人群中,呼出一口氣來,身下的手掌張開、捏緊、張開、又捏緊……
那個寧立恆,他很厲害……
他可能是有準備的……
哪怕獨龍崗只有兩千多人,未必扛不住……
梁山已經被逼到絕路了……
接下來不是自己要做的事情,他所說過的,自己都已經做完了……
吳用他們已經知道頭領中有姦細,不可能沒有準備,自己有暴露的可能,而且有可能因為自作聰明,節外生枝……
但只要不確定姦細是自己,隱秘的行動他們沒有可能發現,就算髮現了,自己也可能已經走了……
不要冒險……
不能坐視……
心中陷入巨大的猶豫。目光望向樹隙上方的月光,搖了搖頭。
不管怎麼想都覺得……
沒有必要。
自己的命自己掙吧,寧立恆,你這人既然那麼聰明,不會沒有防備吧……
員外啊員外,我已信守承諾,應該……
時間逐漸過去,夜色的安謐里匿藏的,像是一把鋒銳的刀,還在不斷地繼續力量,因為那沉默的壓抑,變得更為鋒利。穿好甲胄,束起袖口,擦拭刀尖,一遍又一遍……
呼的一下,營地一側,身影如狸貓般的掩入草叢,在月下穿行而過。
眼前的景物不斷地出現,分開。自己需要的時間不多,只要一個示警便夠了,只可惜因為這一路的逃亡,身上沒有帶花炮等物,但這邊距離戰家坳的方向,也並不遠。
那人死了,一切都將功虧一簣,員外在京城,也未必真能平反或者過得好了。梁山的成績,如果繫於一戰,自己也只得再冒這個險。
草叢、樹木、石塊、黑暗都在那身影迅速的奔行下無聲的靠邊,然而也就在這樣的迅速奔行中,破風襲來!
……
樹林里,頭領間互相打招呼,做手勢,一名兩名……最後知道三千道身影都已經無聲地起來,開始行進。
燕青的手下這裡,朱武已經過來,出現在眾人的視野前。片刻,他們併入前行的隊伍,猶如無聲的洪流般,往前方涌去……
……
啪的一下,黑暗中的交手,然後是砰砰砰砰的好幾下換拳,刀刃無聲地刺出去,落在了空處。兩道身影朝不同的方向躍開。
「戴院長……」
「好俊的身手。」
刀鋒在戴宗的袖間掩起來,兩丈外,燕青轉身,就在他朝向的前方高處,有人過來,一個、兩個……最終聚起了可怖的氣息。為首的那人目光深沉,望著他,搖頭。
「燕青啊燕青,最後竟然是你,真是讓我……好生心痛!」
月色下,那是已經準備殺人的宋江,黑道梟雄,終究不是一味與人為善的。而在他的身後、身側,武松、關勝、柴進、阮氏兄弟以及十餘名梁山精銳都已經過來,而最惹眼的,或許是因為一路奔逃,又被孤立變得臉色蒼白,有些病懨懨的席君煜。到得此時,他鼓著掌,終於能夠再一次地作為重要謀士站在宋江的身邊了。
「時來天地協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這麼長的時間,我等機關算盡,看來終於有一次,能夠走在那人的前面了。燕兄弟,其實盧員外還活著吧……真是恭喜了……」
有些虛弱、有些喜悅,卻又好整以暇的聲音,在夜色里淡淡地傳開了……
不久之後,最後的那道山嶺上,第一道人影,終於無聲地出現,然後人如蟻群,群居而上。人群之中,有人伸出手來,指向下方並不算遠的地方那沒有多少防備的……兩千人的營地。
戰家坳。攻勢如洪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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