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的這個晚上開始,四平崗附近的一切,都像是不約而同般的動了起來。
先前樊重等人曾經說起過,對於方百花等人的追捕,兩三天的時間能夠出一個結果。但事實上,這兩三天的時間,是指方百花等人什麼都不做的情況下,被追捕者逼到絕路,令騰挪空間完全消失的預期。但顯然,只要還有些腦子,就沒有人會等到絕路真的降臨眼前再去反抗。
隨著時間的推移過去,無論是鐵天鷹、宗非曉,還是司空南、林惡禪,一方面在全力搜索方百花等人的下落,另一方面,也在以越來越高的警惕心,等待著對方的最後發力。
而在這天晚上,鄧元覺、安惜福等人率領著幾十殘兵陡然折往西南的動作,成為了一切的導火索。
事情爆發後的幾天以來,鄧元覺與安惜福的出現,實際上是最為牽動各方眼球的一股力量。他們出現兩天的時間,在這邊還沒完全抓住動向前到處點火,救下不少逃散的匪眾後作勢北上,這其實是擺明了的,不容忽視的陽謀。
這一次的事件里,真正的主角,看起來是想要營救方七佛的方百花一系。但實際上,這一撥人關係到的不過是京城的面子,鐵天鷹、宗非曉的升遷之途與永樂朝完全覆滅的象徵,相對而言,安惜福所攜帶的賬冊,卻極大地關係著這次事件幕後的幾家今後能得到的利益,任何一家只要能拿到賬冊,首先就能確保自己不被人在背後捅刀子,至於拿刀子捅別人,獲取利益。那則是往後看心情決定的事情了。
鐵天鷹也好、宗非曉也好、司空南也好,看似都有自己的歸屬,實際上背後或多或少都有著某些大家族的背景在。安惜福此時作勢要北上,那已經是擺明了不要命的態度,但他的命事少。假如他在死前將賬目交了出去——他甚至根本不用考慮交給誰——最終都會是一場大亂子。
甚至於,當聲勢鬧大,那賬冊都可以不是真的。自覺陷入其中的家族就會自行起摩擦,這一點點的摩擦,或許就關係幾十幾百萬兩銀子的損耗,關係幾百上千人的性命。
因為明白這一點。這次參與其中,各個勢力明裡暗裡的代言人都擺出了不關心那邊的態度。鐵天鷹、宗非曉、樊重等人在表面上都將主力擺在了圍捕方百花的事情上——那邊反正是做死,反正賬目肯定是謠傳,不用理會——實際上,當這個傍晚,察覺到鄧元覺等人陡然南折的消息後。四平崗附近的局面,就整個爆發開了。
鄧元覺等人突然往西南方趕去的動作,應該是在這個上午做出的。下午的時候,一撥例行追查的捕快與他們打了個照面,產生衝突的位置已經往西南轉移了幾十里。這一次接觸後,以接觸點為中心,附近幾乎兩百里的半徑。都因著消息的傳播速度陡然動了起來。
鄧元覺等人的最終目的果然不是北上!他們之前所有的動作都是為了吸引追兵北移,實際的目的還是要與方百花匯合,突圍大別山!
頃刻之間,附近州縣之中無論是官兵捕快,還是流散的綠林人士,司空南領導的摩尼教余部。都像是得到了統一的命令,隨著夜幕的降臨蜂擁而出,一方面試圖堵截南下的鄧元覺與安惜福,另一方面開始湧向通往大別山的各個方向。
方百花等人與捕快追兵的首次接觸也在夜幕降臨之後不久,那個時候。理論上來說鄧元覺等人往西南追來的消息還未傳到這邊。在這最後可供騰挪的兩三天時間裡,雙方很有默契地都選擇了這個時間點,開始孤注一擲。
風從山上呼嘯而來,四平崗的營地當中火光通明,一對對負責傳訊的捕快、軍士飛快地進進出出。給坐鎮這邊的鐵天鷹帶來不久前發生在各地的事件——針對這兩邊的不同行動,刑部方面一開始就定好了各種預案。
如今放在外面的捕快們大都以十多二十人為一隊,他們的首領則往往是各個地區頗有經驗的捕頭,只要接到消息,大都能夠獨立作出應對。當第一條消息傳到四平崗,附近目力所不能及的半個盤面、各個州縣其實都已經開始動了起來。而新的命令,才從四平崗發出,加速推動整個布局的變化、運作。
對這一切,早在心中計算了許多遍的鐵天鷹,應對起來算是很駕輕就熟的。
「……派人通知北面的人,除陳志清、余崖兩部,其餘所有人開始有序地往南追,通知汶水縣令配合,切斷鄧元覺後路,他們可以死了北上的心了……」
「報,靖山一帶,發現一撥綠林人的蹤跡,其中有贛南嚴五、河東江元,另有上峰發文通緝的大盜李龍似在其中……」
「暫時不用管他們,傳令葉鋒,往南,嚴查橋亭一帶過往人員,避免方百花等人渾水摸魚從此地過去。另嚴令葉鋒,如遇匪眾不必戀戰,只要死死咬住,一路勸降即可……」
「報,酉時兩刻,汶水小婁灣一帶奉天川與方百花等人發生血戰,當場格殺三名匪人後,對方往東逃離。」
「他們是想要折騰一晚了……酉時……」鐵天鷹在地圖上看了看,「傳令林東樓、曾奚後兩隊,他們守的地方至關重要,如果遇上方百花等人,不妨打一打,需要注意,方百花等人如果潰退,不許去追,原地死守,避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船山發現大盜吞雲和尚……」
「林宗吾等人目前正沿汶水往南追……」
一撥一撥人的消息歸集匯總,大部分的事情,對於鐵天鷹來說,都早有預料。這其中包括了一群群忽然出現的綠林高手——事實上早在兩天前,余鎮一帶這些人就曾經開過一個「英雄大會」——他們有的是因懸賞聚集過來。因為朝廷為方百花等人定下的賞格委實不低;有的是因為想要揚名立萬;也有的是跟方百花、鄧元覺等人往日有仇,如今過來痛打落水狗。
這其中自然也有南南北北某些大家族的勢力暗中派出的人,他們混雜其中,但最主要的目的,終究還是為了幹掉方百花等人。再伺機查詢賬冊下落。
如今的整個局勢,就如同棋局對弈,雖然不同的消息還是不斷歸集過來,但大局還是已經差不多定型,能夠讓他感到驚奇的消息,基本已經沒有了。哪怕不久之前田力曾過來報告密偵司成舟海實際上乃是超一流高手的事情——那也只說明了密偵司對這件事的重視。但二十多人在這個局勢里也是起不到太大影響的。
真看起來,在這個棋局上,決定大勢的,大概也就是三方的力量——自己這邊代表的刑部,司空南一方代表的摩尼教殘部,與一路奔逃的方百花、鄧元覺。雖然說其餘的人加起來可以算是第四方的勢力。但畢竟太過散碎,擰不成一股繩。
這樣的認知下,一面有條不紊地推動局勢,另一面他也在不斷反思,到底有著怎樣的可能,是他沒有計算到的。事情未曾定下之前,始終存在方百花等人逃入山中甚至整個盤面翻轉的可能性。保持著心中淺淺的不安,這也算是他的習慣了。
周圍的人進進出出,當一個新的消息傳過來,便有新的認知被納入計算推演的體系,隨即,一份份簡單的命令也被發出去。此時天色已黑,木棚里湧進來的屬下不少,當他發出一份要求附近縣令召集鄉勇往附近戒備的命令時,又一份情報被送了進來。
「報,京城傳來的消息。」
「……召集的人。要一直守到明天,我說可以了才能解散,切記不能隨便召集鄉民,每一個人必須有人認識,每一處必須由當地保長親自牽頭帶領。避免被匪人混進去……」此時過來報告的人不少,但京城的消息多少讓鐵天鷹重視起來,只是接過那東西看了看,警惕心才又放了下去,「餘三,你有什麼事,快說。」
從京城快速送來的這一份東西,乃是相府成舟海的資料,但是眼下這種情況里,即便確定了對方的高手身份,也已經沒有太多的必要,他一面打開,一面聽著周圍屬下的報告。腦子裡還在歸納著信息,目光陡然縮了縮。
「不會武藝……」他口中低聲說著這個,然後回到開頭,「今年……三十二歲……」
他的手揮空中,打斷了下屬的說話,目光閃爍幾下,隨後眉頭蹙起來,將這份東西交給旁邊的隨從:「抄一份,分別發給宗總捕、樊總捕,讓他們稍微注意一下。另外,密偵司的那些人之前是去哪裡了?」
「抓住霸刀的兩名匪人之後,他們也去了西南方……」
「想分功還是想幹什麼……」自言自語了一句,鐵天鷹將拳頭在桌子上砰的敲了一下。
「……心魔!」
資料上的成舟海已經三十多歲,但這兩天一直過來的那生不過二十齣頭,考慮到對方的身手,他第一時間便將思緒聯想到了那位密偵司的綠林負責人身上。
不得不說,無論之前談起對方時有多少的輕蔑,突然察覺這位親手葬送了梁山幾萬人的狂人可能出現於此,甚至還將原本的身份瞞了幾天,他的心頭還是陡然湧上了一股陰影。
他想幹什麼……
但無論如何,密偵司也是歸於朝廷管束,他就算出現於此,畢竟來得太晚,人手又不夠,於大局還是沒有多少影響的。
時間寶貴,稍稍想過之後,他隨即拋開思緒,將注意力再度集中在調兵遣將了。
無論如何,大局未定,心中總會有淡淡的擔心……
而在不久之後,這個擔心化為了現實。第一個真正未曾計算到的因素,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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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樹林,陳凡接近了四平崗的營地。
營地中的光芒遠遠的照射過來,這邊的小樹林仍舊顯得黑暗。位於營地附近,樹林之中其實也存在著鐵天鷹布置的暗哨。但對於陳凡來說,這一切並不會成為太大的問題。縱然信步而行,他的身影卻始終隱匿在陰影之中,沒有任何人能夠察覺到他從林間、樹下的無聲經過。
直到……一道冷鋒的忽然襲來!
黑暗之中,像是有風從林間穿過,樹葉動了一下。陳凡揮出一拳,對方也無聲地接了一掌,詭秘而棉柔,拳掌相交之後,對方無聲退後,揮出一劍。陳凡便也無聲的後挪了一下。
月光灑在林間,看不見人的身影,只有風走影動,雙方都沉默無聲。過得片刻,樹影中的陳凡才微微的偏了偏頭。
「王尚……」
輕微的聲音自唇畔微不可查地吐出,對面的灌木叢旁。是彷彿與周圍環境融為了一體的王寅。但他站在那兒,強大的氣息也只有到了陳凡這種層次的武者能夠感受到。
隨後,在月光下,王寅微微舉起長劍,指向了不遠處山坡上的那片營地,平靜的目光朝陳凡這邊望來……
這天晚上,四平崗營地之中迎來了第一次真正讓人難以預估的意外。
戌時過後。以陳凡為首的一小撥人再度殺入營地當中,這個時候,坐鎮營地的鐵天鷹仍舊還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但是之前未曾考慮到的內訌在營地中爆發,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摩尼教自傳入中土開始,到後來逐漸擴大,後來從司空南輾轉到方臘手上,精心經營許多年,方臘起義之後,陸陸續續因此事而死的人超過兩百萬之數。這其中當然有些是後話。但真正屬於摩尼教的根系之深,常人難以估量。
方臘死後,方七佛、方百花兩人應該是這其中牽扯最深的,一開始鐵天鷹也曾考慮過內部不穩的問題,然而在幾次戰鬥之後。這樣的擔心並沒有變為現實。直到這個晚上,暗中潛伏叛變的捕頭一共有三名。隨著他們的出手,有心算無心之下,一部分原本被抓的俘虜解開了束縛。
鐵天鷹原本的安排得力。俘虜解開束縛之後不久便被發現,隨後,營地之中狀況終於變作一場大的廝殺。陳凡在其中連殺數人,最後救下方七佛,領著二十多人逃離營地,另有四十餘人在戰鬥中被殺。而這件事後,也意味著摩尼教可以動用的最後籌碼,被盡皆起出。
陳凡背著方七佛逃離之後,鐵天鷹也帶領隊伍往西南殺出,一路緊追。
此時以四平崗為中心,沿西南一直延伸往大別山的道路上,整個夜都已經沸騰起來。一路的奔逃追殺,綠林人士穿崗過嶺,朝廷的捕快、兵丁燒著火把自一個個村莊斑斑點點的追。偶爾便有小規模的交手發生,一些村莊里,陡然聽得狗吠響起,隨後便歸於安靜,往往都是路過的綠林人順手殺掉了示警的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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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凡背負著方七佛,奔跑在崎嶇的山嶺之間,身後二十餘人,竭力跟隨。
被俘之後,方七佛受傷嚴重,後來囚於囚車之中,又被穿了琵琶骨,饒是他以往修為通天,此時也已成廢人,唯有一隻左手,能夠微微的動一下了。
崎嶇的山嶺間,道路極其不平,但以陳凡的武藝,卻能夠奔跑如風,上半身動也不動,沒有太多的顛簸之感。也是因此,重傷的方七佛身上,並沒有再流出太多血。只是雖然被救出,他也沒有太多的喜色。陳凡本以為師父傷勢太重,厄待休息,但微微調息之後,方七佛首先低聲詢問的,是他入營救人的過程。
陳凡便一面奔跑,一面將遇上王寅後聽對方安排行事的事情講了。
「……王尚說,我救你之後,儘快往西南方去。這附近多是人群聚居之地,唯有逃進深山,算是唯一的機會。聽說公主與鄧大師、安惜福他們此時也已經往那邊轉移,這個晚上是唯一的機會,只可惜……」
王寅在救人之後便不見了蹤影,很可能是為了引開鐵天鷹的追兵,成了誘餌。他說到這裡,情緒微微有些低落,過得片刻,又道:「師父,對方營地中原本安排有內應,之前為何不用,莫非……您還在計算更多的事情?」
對方的營地當中,仍然有摩尼教的勢力,這是最讓陳凡感到奇怪的事情。若是之前便知道,自己這邊就不用一路漫無頭緒地跟隨,最終被一網打盡。而若真有這樣的安排,他又奇怪於師父為何沒有跟方百花說清楚。不過,片刻之後,他也就感到方七佛在背後微微地搖了搖頭。
「我……是不知道的。」
陳凡的心沉下來,過了一陣,他聽見方七佛嘆了一口氣:「往後,你們要擔心王寅。」
陳凡亦是聰明人,片刻之後,他便想到了這其中蘊藏的最壞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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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奔行,一路的廝殺,子夜過後,奔逃的幾撥人在距離山區不遠的林子里匯合起來。也是因為這個晚上的動靜太大,一路廝殺之後,有著靈敏嗅覺的江湖人們大都能夠掌握到整個局面的變化,最終完成彙集時,只有七十多人了。
此時屬於司空南的一撥高手已經從側面殺來,刑部的捕快也在彙集包抄,越來越近。附近的山林間,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高手出現。方百花、鄧元覺這邊一路傷殘,縱然方七佛的獲救一時間振奮了人心,實際上也變成了催人死命的毒藥。些許的振奮之後,留給他們的,就幾乎已經是一條絕路。
如果說這些人在中途被逐一打散,或許一部分人還是有著些許生機的,唯有此時的聚集,讓整個狀況成為要麼全死,要麼也只有極少數人能逃脫的局面。而由於方七佛的出現,他的重傷和凝聚力也變成了一種累贅。
另一方面,在得知方七佛逃脫的消息後,宗非曉、樊重、鐵天鷹等人率領的刑部眾人幾乎是像瘋了一樣的咬過來,化為了更為兇惡的催命惡鬼。
「哈哈哈哈,小七,幾日不見,你還好嘛,聽說你被人救出來了,真是可喜可賀啊,哈哈哈哈……怎麼不出來,見見老身再走啊——」
眾人自林間奔逃,聽到那響徹樹林的女子笑聲時,一道身影自樹林西側陡然穿行而來。那是一路尾隨的司空南,此時輕功施展,速度快得驚人。兩名方百花手下高手迎面去擋,陡然間,化為滔天血雨……
ps:這是六月的最後一章……額,我這麼說你們不會真的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