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將至了,京城裡熱鬧與繁華的喜慶氣氛在持續。年關之前,複雜各種做事的人大抵有一陣忙碌,對於這一年的總結,賬目的收攏,對於新一年的展望與過去的反思,都是來年的事情了。總之,忙忙碌碌之後,商鋪客棧也好,政府機關也罷,進入了稍微悠閑的空窗期,哪怕是張覺被殺這樣的事情,陡然掀起的波瀾也在消退。年關時節,人們更原因將之壓在心裡,有什麼問題待到開春時再說。
總之,不管說什麼,張覺已經死了,金人班師回朝,過年了……也就過幾天好日子吧。
右相府中,初時的忙碌也正在收斂起來,秦嗣源在受到張覺的死訊那天幾乎暈倒,但不久之後,便也恢復過來。他畢竟是見過無數風浪的人了,這一生經歷的打擊,也遠不止一件兩件,但此時年事已高,這次的刺激之後,大部分政務被家裡人和一幫幕僚逼著暫時的放下——如果不說北方,國內的許多陳結**物,他不插手其實也是沒有太多問題的,於是在這幾天里,他就趁著過年的氣氛,稍稍安靜下來。
寧毅等人倒是時常過去與他說些閑話,堯祖年也從城外的家中趕了過來,查看他的狀況。除了休息,大多數時間他還是會拿著一本書在看,有時候拿著毛筆,圈圈點點。相對於繁忙的正事,作為一個儒學大家,他圈點這些東西,也算是閑暇里消遣的一種,因此只要持續的時間不會很長,大家倒也不怎麼說他。
對於張覺之事,至少這段時間,他已經是閉口不提了。幾日以來,朝堂之中為著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先是秦檜上書彈劾王安中,然後引起了朝堂之上的大討論。最終的定性是,王安中苦心孤詣、忍辱負重,當然其中的錯處是有的,但不該上綱上線。任誰被擺在那個位置,恐怕都做不出更好的決定來。
對錯就此被定下,皇帝周喆駁回了秦檜的彈劾,但仍舊決定在來年將王安中調離燕京,另選大臣過去掌局。而事實上,王安中此時在燕京做得也不開心,張覺死後,郭藥師曾說:「金人索要張覺你就給了,若來索藥師,你是不是也給?」此後王安中雖然上門求了諒解。但仍舊覺得不是滋味,他的請辭奏摺,其實也已經在路上了。
對於王安中的這次高拿輕放,揭過了皇帝在決策上的物議。事實上,此時秦檜與右相府還是時常往來。關係不錯的。但若是說起他,秦嗣源只是道:「會之太明聖意。」
在他暈倒的第二天,或許是因為心情太過沮喪,那天寧毅等人來看他時,他曾與少數幾人說起與左端佑割袍斷義的始末。
「……當年,聖上剛剛繼位,雄才大略。有聖君之志,我輩為官,難得遇上這樣的明主,自當戮力以報。我、王其松、梁夢奇、左端佑異想天開的辦了密偵司,是因為遼國與我武朝通商百年,早已被我朝奢靡之氣所同化。雖然我朝奢靡之氣更盛。但若有英主,說不定能因此而中興。這是……密偵司的由來……」
「後來的事情,年公大都知道,紀坤你跟在我身邊多年,也是明白的。唯有黑水之盟後,左公與我斷絕來往的理由,我未曾與人說過,其實這事,原也不該與人多說。」
「我等一朝為聖上所重,恩寵無兩,而曾教聖上讀書、為君之道,聖上聰慧,懂得很快,不多時便已觸類旁通,有了許多自己的……獨到見解,在這之後,卻對我們也疏遠起來。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後來遼人南下,我等力主死戰,聖上當時已經廢了大力在暗中運作北面的挑撥之事,見遼兵節節南下,聖上……便決定虛以委蛇,提前議和。左端佑性情激烈,勸我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遼人雖然南下迅速,但在汴梁以北周旋地域廣大,只要拖下去,遼國的富人首先就會反對這場影響了生意的大戰。他這樣說,我卻不能這樣做,聖上連續催促之下,我只得議和……你們知道,左公便是此後與我絕交的……」
「當時外人知道的理由……主要是王公舉家男兒殉國慘死,可深層的理由,卻並非為此。左公之思,與立恆有類似之處,他說了大逆不道之言,他說……君上……志大而才疏,早知如此,密偵司是不該辦的,本身無一分實力,暗中拚命的玩陰謀,正奇若不能相合,我武朝便只會不斷將自身弱點示與他人,原本國祚或許還能延續多年,此時如小丑跳梁,只是提前取死……」
「他的話,我無從反駁,最終,他停了他所管理的密偵司的一部分。可於我而言,世事至此,若不這樣做,又能有其它的什麼辦法。即便世事奢靡,我等也只能咬牙硬挺,這一次,只要挺過去了,便是海闊天空。可如今……怕是要被他笑了吧……呵呵,小丑跳梁,取死之道啊……」
「復起之後,我心中情知,聖上重權衡,他扶起一事,往往不由得要去打壓一事。我是做好了準備的,以往朝堂之上,偶爾也犯些錯處,讓他看著,只希望他打了這些,對其它一些正事,能夠扶起來。此次賑災,我自知得罪人有很多,也只在心中想著,若是賑災之後,成為眾矢之的,聖上順水推舟……他總是要確保北伐的,或許以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僥倖挺過去,卻不知道這一起一落之間……落,是落在了張覺的頭上……」
或許是身心疲憊,他這番話里,很有些平時不應該說的意思。好在周圍是相府最核心的幾個幕僚,與秦嗣源的身家基本是綁在一起的。事實上,秦嗣源的話,說得也實在是太溫柔了。寧毅在密偵司的情報里,早已參考了景翰年間諸多政令的規律,皇帝確實是重權衡,卻不代表他是真的重視權衡之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至少寧毅只覺得他是拿權衡來套著玩而已。
登基之後,周喆確實是有過幾個大手筆的動作的。包括密偵司在內,花石綱也是。最初周喆延續花石綱,是因為國事上能用的銀子不夠了,黑水之盟後。輸往國外的銀子大減,政壇上的太平也令得國庫收入日豐,但花石綱沒有停下來,他已經玩得過癮了,不用給別人?好,那就該我自己留著玩了嘛。他重用蔡京王黼等人征斂各處值錢之物,有人蔘奏,就把他們罵一頓,是為打壓,打壓過後過意不去。再給點權力。
到得最後,王黼等人被罵得也多,權力倒是一天天的升高。皇帝得了聖君之名。幾年的調教也導致御史台、清流、言路往往權衡著說話,揣摩上意的本領練到了頂級。他們參奏無數,「令得百官皆可言事。政壇一清」卻不傷皮毛。
如果以心理學的角度分析,這便是寧毅的看法。一個中二少年,三觀未穩,接受到了諸多的信息以後,以為看透了世界。這個皇帝從本質上來說,並不相信任何人,他不相信世界上的事情有對有錯。他不認為蔡京為國為民,也不相信秦嗣源、李綱為國為民,從這種角度上來說,每一個人的屁股後面,都只有利益,蔡京為的是他的家族權勢、隻手遮天。李綱秦嗣源是為了名留青史,為了一時虛名。
事實上,為上位者,有時候有這樣的心思未必算是大錯。本身邏輯能力不夠,凡事套大道理倒也沒什麼。這樣的人,也是有成功的途徑的,然而……作為一個皇帝,他抗壓能力,實在太淺了。
在來到京城後不久,寧毅便已經有了對如今皇帝的粗淺觀感,當然,對與不對是不好說的,他畢竟不會直接面對對方。然而張覺事件發生,也實在令他感到極為無奈。
對於秦嗣源等人來說,對張覺事件固然心痛,擔心估計也算不得非常高,金人畢竟不多,一切未必沒有回還的餘地,只有寧毅心中明白,金人多半是要南下的,有這件事之後,就更加的讓他感到嘆息了。
對這件事的功虧一簣,他的心裡是憋著火的,但年關已至,他也無法可想了。面對療養中的秦嗣源,當然也不好說點什麼,只能在心中大幅度地調整對竹記的安排……皇帝最大嘛,他要這樣了,你還能幹什麼呢……
他便時常來相府坐著,與秦嗣源、堯祖年、紀坤、聞人不二等人聊聊閑話,心中則在想著自己要做的事情。這一天下午,來到相府之中,溫暖的書房裡坐下後,聊的幾句,秦嗣源笑著拿出些書來給他們看,大概是他的著述。
那些書,包含四書五經,乃是秦嗣源的手抄本,手抄之後,又在旁邊寫上自己的許多理解。寧毅拿了一本隨意翻看,秦嗣源本已至寵辱不驚的涵養,但給眾人看這些東西,表情中卻微微有些得意。堯祖年等人看得恭敬,片刻便皺起了眉頭,露出了重視的表情,寧毅則翻看得隨意,他對於這些不是看不懂,但他的心中有多了一千年儒家傳承的隱性影響,書中一切看來,便都是些簡單的、不言而喻的儒家道理了。
秦嗣源躺在椅子上,緩緩地開了口:「這一些東西,是我致仕在家時開始動筆的,與康明允等人一同商量過,後來也有數度修改,復起之後,修改和註解做得斷斷續續,但修整反而是最大的。這樣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倒還是第一次。」
他閉著眼睛,雙手交疊在胸前,手指輕輕拍打:「老夫這一生,先以儒生立名,後來做過很多的事情,是難合儒生之道的。為官之後,我的路不如李相那般走得剛正,若客觀而論,為求事情有個好結果,我是有些……用謀過甚的,好在老夫一直還保持了一點文名,最終沒有因此被抨擊太過。但這些年讀著這些儒家之學,卻又劍走偏鋒下來,我的心中也始終有一個疑慮,或是說……期待:若是這世事剛正,我又何苦那樣的去用謀……」
「這些年來,老夫讀書,與年公、還有其它一些大儒也有過許多次閑聊,在這期間立恆自稱並非儒家,在一些道理上,卻是最淺顯的。記得立恆與我曾經談起,歷朝歷代,每至傾覆,便常有奸人作亂禍國,漢有董卓、唐有安祿山、晉有賈南風、割讓燕雲十六州,有石敬瑭,這些人被釘在史書上,日日受人唾罵,可董卓若遇漢武,還會有三國之亂嗎?安祿山若逢李世民,尚能有馬嵬坡之變否,賈南風遇司馬懿,八王又何敢作亂?如此種種,時人皆以為是奸人誤國。實際上……如同此次糧荒,若非是種種蟊蟲,弱到了一定程度,將一個國家蛀空了,外人又豈敢覬覦,這片江山!」
「此次糧荒,為了減輕朝堂之上的壓力,老夫飲鴆止渴,曾慫恿一些商戶,暗中操縱言論,上書為商家遊說。立恆曾經與我說過商事,若是商道大興,如今這武朝,又如何抑制地唯利是圖風氣的擴張。此次我在背後的推動,是好是壞,我都難以釋然,然而很多人都想或者,老夫也不得不如此去做。此後想想,這幾套書,算是我對此事、也對這些年用謀過狠的一些補償……」
寧毅抬了抬頭……在秦嗣源決定用著手段的時候,他便想過,這位老人肯定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做出的決定,後來朝堂之上為商人正名的風氣,寧毅也猜測有老人的推手在內。寧毅雖然是商人起身,但心中也一直認為,後世那種唯利是圖的、赤果果的資本主義思想,是這個時代根本不能碰的毒藥。他猜測過秦嗣源必然會有什麼後手,倒是想不到,那後手,是這些書……
他想幹嘛……嗯,他是要給士農工商的階層稍稍解綁之後,再套上更細緻更精準的準則了,這倒確實是一個思路……
寧毅翻看著手中的書,心中是這樣推想的,他此時心中還在考慮自己的計劃,對於老人一環套一環的行動,有著許多的讚賞和認同,任何一個時代,做大事的人都不會簡單……然而就在片刻之後,一個思緒的閃光轟如雷響,將他從這樣的思緒里,完完全全的炸了出來。
「時人多愚昧。」老人說著,「聖賢著述,也是為了將人從這種愚昧中,帶出一條路來。數千年來,聖賢教人視事、教人做選擇、做決定,所有的分歧,無非是眼光的短與長,子貢贖人,他為魯國贖人之後,不要獎賞,以為高尚,孔子卻說,你這種高尚宣揚出來,於國有害。如今我們宣揚以德報怨,但孔子說,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在這世間,但凡鄉愿,往往為德之賊。何謂德,所謂道德、因道而有德,這道,是道德,也是道理,是我輩能令世間更好的路……這路要怎麼走才好……」
「時人,只顧一人,不顧一家,只顧一家,不顧一國,乃是人之私慾的蒙蔽,是私慾與天理的分別,天地之理決定了人與人相處、結合,成為一家一國,要適時地放下一些私慾,才能令國家更強更盛,時時流轉、生生不息,我輩研究學問,也正是要找出這樣的路來,盡量讓兩者利益二而為一。按照立恆曾經的說法,此乃大我與小我之間的區分。」
秦嗣源閉著眼睛坐在躺椅里,微微抬起頭,吸了一口氣。
「而在老夫,是要引人慾、趨天理。」
那一刻,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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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章節名取自小樓作詞河圖唱的《春風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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