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小了。=頂=點=小說=
相府書房中的會議,進行了半個多時辰,也就漸漸走出正式的內容,變得隨意起來。
對於相府之中的這些幕僚們來說,各自有各自負責的方面,眼下到了這個階段,大部分的問題,也都不是概念上的,而是諸多具體事項的推進和結合。這次的晨間碰頭,主要也是因為寧毅的歸來,大伙兒說說近況,然後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溝通配合的事項。
寧毅目前在相府之中管理著資金,管理著輿論宣傳的萌芽,也管理著大量商場上的關係——雖說資金算是相府私產,輿論的萌芽並非相府主抓的事情,商場上的關係也都只能說是私下裡的來往,所有的事情都拿不到官面上去,但相府之中許多正事的推進,還真的需要這種私下裡的牽連來插手。寧毅與眾人的配合,也算是駕輕就熟了。
當然,在他沒有回來之前,眾人與寧毅這邊的配合就沒有出什麼簍子,此時他回到汴梁,這些東西當然也只是一個招呼,讓他心中有數。實際上,最近這段時間以來,武舉人試的結果就要出現,大家明裡暗裡的搶人,試圖將合適的人一個個推到合適的位置上,能拉攏的就拉攏,不能拉攏的,也會分析能不能威逼利用,樁樁件件、明明暗暗的瑣碎,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只能按照現有狀況去做,不做,就只會更加糟糕。
必要的事情談完之後,大家坐下來喝茶閑談。說起金國的局勢,大家也覺得有些撲朔迷離。
「……阿骨打才死,吳乞買繼位後,放下征戰,穩固朝政,這是眼下可以看得到的。如今朝堂之上說法芸芸,有人相信,吳乞買穩下朝政之後,便要對我武朝發難,堅持趁金國根基未穩。大量收攬遼國余部。也有人相信,金國核心軍政成員都不足,無力南侵,但若是我們做得太過分。就逼得金國毫無選擇。因此。眼下伐遼已畢。我們兩方當以誠意,開始做生意了。唐欽叟,耿希道等人皆持此觀點。能影響到朝堂內外的幾支大勢力,也都是如此鼓吹,認為接下來的一年,將是決定日後雙方態度的關鍵時刻,其實也是有道理的。」
堯祖年說完這些,喝了一口茶。秦嗣源在書桌後倒是接著說了下來。
「畢竟現在,咱們也很難看清楚,金國接下來會怎樣去走。之前的許多事情,我與李相有過反省,如今對於這些小打小鬧,反倒有些厭惡。你的力量足夠,原本想打你的,也會過來做生意,力量不夠,再跳來跳去,本有善意者,也會覺得非打你不可。只是如今的朝堂之上,這類的想法很多,聖上也有些傾向……」
老人頓了頓,拿起茶杯來:「阿骨打死後,繼位者並非嫡長子,而是兄死弟繼。此事近乎禪位,並非正常傳續。我等也有過了解,金國之中,其太祖一系的力量還是很重的,包括宗翰,包括希尹,都是金國之中最為能征善戰、舉足輕重之輩。便有好些人趁機上書,奏請聖上以此為引,對此時的金國下手。這些投機之人,最是可恨……」
寧毅吃著糕點:「無論如何,不管未來有沒有打的可能,千里縱深,一戰之力,總是要有的。」
「任誰來看、來說,都該是有了,但觀及往時戰例,卻又都沒什麼信心,不知該準備到何等程度才好啊……」
金滅遼、再到阿骨打死後,一切的局勢,都顯得有些虛幻。對方會不會打過來,是個奇怪的問題。因為無論從何種方面看,雁門關外的燕雲六州,數萬的軍隊,再加上不斷擴大的郭藥師所部常勝軍,就已經足夠對抗一次大型戰爭。而在雁門關內到京城的距離上,包括正規軍隊、包括董龐兒這類的招安者、再包括這次譚稹招安詔後壓在千里土地上的軍隊編製,幾十萬的數量,如此龐大的陣勢,乍想起來,大部分人都有種錯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預防什麼。
可是從另一方面想來,遼國摧枯拉朽地倒下,武朝內部本身的諸多弊端,可以說的、不能說的各種理由,如果加起來,竟沒有人能夠在「對抗金國」的命題上,產生太多信心。
一切都太快了,金國在幾年時間內推垮了遼國,已經變成武朝的真正對手。而無論哪一個命題:打你、不打你、打得過、打不過——哪一個結論都存在過多的理由和過多的破綻,因為因素太多,反倒哪一個想法都無法推算,甚至顯得荒謬。
就像是這次,武舉結束之後,大家開始操作布局,相府試圖在這種混亂的狀況中,仍然能在北方鞏固起一條防線來。可是一方面,真有必要做這麼多嗎?從雁門關開始,這條巨大的防線無論防禦的是誰,應該都夠了。而在另一方面,這樣做有意義嗎?因為看起來,整個上千里的防線,看起來又都不怎麼靠譜,你鞏固一個再牢固的氣泡,最後也只是一個氣泡而已啊。
一旦開始考慮這個問題,眾人都會覺得自己站在一條劇烈波動的線上,往哪一個方向去都有可能,往哪一個方向去,都會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衝到底。大伙兒就像是在為一件虛幻的事情,在做虛幻的努力,並且等待著它凝為真實的那一個瞬間。
而若真要理智地想到最後,一切都源於一個理由:刺刀要見血了,無論降臨下來的宣判是什麼,接下來能做的,恐怕都不多,無法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了。
「秋天要過了,走覺得有種盡人事的感覺。」走出房間之後,在屋檐下,覺明和尚跟寧毅閑聊了兩句,微微笑了笑。寧毅便也笑了笑:「應該還有時間。」
「世情湯湯啊。好些年前。大家在一塊說起遼國局勢的時候,不會想到今天的這種局面。骰鍾就要揭開,不知道是通殺還是通賠啊。」中年和尚看著檐下的水線,「不過,立恆樓中說的書,很有些意思,我喜歡武俠的。」
「哇哦,想不到大師這麼俗氣……」
寧毅笑了笑,堯祖年從旁邊走過來,一同站到了屋檐下。笑道:「這和尚本來就不怎麼高明。」
眾人又閑聊了幾句。
一路回到家中。雨剛剛停下,周圍都是濕潤的空氣,屋檐下、樹葉上,水還在滴。對於等在這裡的師師。寧毅倒是有些意外。不過見他回來。檀兒隨後便牽著寧曦離開,給兩人留下了空間。
「原本還以為立恆不再回來了呢。」師師望著他笑,「好幾次過來尋你。卻找不到。」
「北上有些事情,耽誤了不少時間,但怎會不回來,畢竟家在這裡。」
待客的偏廳對著小花園,寧毅給她倒了茶,師師低頭沉默下來,用袖子遮著喝了一口,抬起頭看了寧毅一會兒,方才低聲道:「災情沒有了。」
「啊。」寧毅點頭,「如你所見,秋收了,事情也就完了。」
「我有時候出城去看那些乞丐,給他們一些吃的。」景色溫潤的窗前,兩人話語也顯得平靜,師師一面想著,一面說道,「災情沒有了,他們終究還是回不去了。」
寧毅想了想:「世情如此。」
師師的眼睛望著他:「立恆只是這樣想而已么?」
「想多了不幸福,人生的意義,我想,最好是停留在三五人之間,也停在三五年間,除了最親密之人,不要去想三五十年。」寧毅的回答倒也平淡,「如此應該會開心點,否則,無論怎麼想,都不會讓人心安的。」
師師低下頭去,喝著茶水,過得好一陣,她看了看窗外的小花園後,方才說道:「立恆在相府之中所做之事,也是停在三五人之間嗎?」
寧毅笑起來:「我所關心的三五人,大多都在這院子後面了。」
「……檀兒嫂嫂她們倒真是幸福。」師師由衷地笑起來。
她沉默許久,又想起其它的情緒,嘆了口氣道:「可不該想的,終究也是想了。」
「我聽說了,你拒絕了周美成的提親。」
「立恆覺得我該答應不成?」師師的目光又望著他了,隨後道,「不光是他的,許多人也都拒絕了,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不過從今年開始,總覺得有些東西就要變了,年齡到了,要嫁人了,往日里想起,覺得也不過是那麼回事,可如今想起來,總覺得空蕩蕩的。我十四歲住進礬樓的院子里,覺得到處都是人,我住在那裡,也總覺得自己就在那。只要我在,院子里就是滿的,別人過來跟我聊天、跟我訴苦、聽我彈琴唱曲,在我身上花錢,沒有人時,我一個人在那裡,也是在那兒活著,可忽然的,好像什麼東西都變了。我以往能想得清楚的……」
她雙手握拳,擱在桌子的沿上,話語漸漸變快,目光也顯得茫然起來。
「如今我一個人在院子里,就好像那個院子已經不是我的了。李媽媽對我很好,勸我嫁人,也是體貼我,旁人瞧我時,總有種幾個月半年後就見不到我的感覺。就好像一個月、幾個月後,我就不在那院子里了,不知道在哪裡,也許是在我不熟悉的房子里,不熟悉的床上,用一輩子,陪我其實不熟悉的男人……」
師師閉上眼睛,幾滴眼淚從那兒泌出來,她咬了咬嘴唇,隨後又像是給自己打氣一般的笑了笑。
「因此我才去看那些乞兒,做些……善事。這些事我以前就做的,若是以後也在做,,似乎事情就沒怎麼變過。」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她的說話,沉默片刻後,她吸了一口氣,「其實,立恆是不怎麼關心這些事的吧?不過我想你一定明白……其他人也許不明白。」
寧毅給她倒上茶:「明白的人應該還是很多的。我是早就成親了,成親之前的事情,也都忘記了。不過就算沒忘記,當初是個書獃子,也沒什麼家人,應該不怎麼重要。」
師師看著他:「立恆現在……是在做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吧?」
「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好說。」
「還跟那些糧商打擂么?」
「呵,哪能一直打下去。」
「但他們還會找麻煩吧?」
寧毅笑起來:「……偶爾……那個倒是會。」
師師便也笑起來。兩人之間的距離,終究不算遠,也不算近,師師的神情雖然在笑,但看起來也多少有些落寞。喝完這杯茶,她站了起來。
「我最近想法有些奇怪,也不知道該找誰去說,今天的話有些冒昧了……」
寧毅搖著頭:「我還是能聽懂的。」
「早先在前頭與嫂嫂說了些話。立恆最近若一直呆在汴梁,要談生意時,不妨去礬樓坐坐吧。小妹……最近一直在推掉邀約,但若是立恆的事情,一定不推。」
「呵,知道,沒事你也來家裡走走、坐坐,當然,檀兒是個人精,你當心別被她賣了。」
他將師師送到門口,說話之間,師師笑容燦爛地向他福了福身,然後又有些落寞的離開。寧毅在檐下笑了笑,他大概明白這位「兒時好友」到底是被什麼事情困擾著,不過這些事情,自己可真是解決不了。
而在自己這邊,事情也是壓了山一樣的一大堆啊。
但是倒也無所謂,一切按部就班就好,畢竟真正的大事,並不在這裡。
他一路返回,穿過屋檐、院門,進到後院時,與等在那裡的、久違的妻兒們匯合了,冬天就要到來,接下來,他們將有很長的、相聚的一段時間。
而他就這樣的,不打算出門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