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商隊轉過前方的岔路,去往和登市集的方向,與之同行的華夏軍馬隊便去往了另一邊。卓永青在隊伍的中列,他風塵僕僕,額頭上還用紗布打了個補丁,明顯是從山外的戰場上回來,戰馬的後方馱著個布袋,袋子里有毛一山、侯五等人托他從山外帶回來的東西。
涼山之外,華夏軍的攻勢迅猛,輕易地已經拿下了通往成都道路上的六七座城鎮。由於高度的紀律約束,這些地方的民生並未受到太大程度的損壞,集市上的物資開始流通,有家室的人們便買了些山內見不到的物件託人帶回來,有胭脂水粉,也有稀奇糕點。
這些年來,和登政權雖然大力經營商業,但實際上,賣出去的是武器、奢侈品,買回來的是糧食和眾多稀缺實用之物,用於享受的東西,除了內部消化一途,山外運進來的,其實倒不多。
卓永青本是西北延州人,為了吃糧而來華夏軍當兵,後來陰差陽錯的斬殺了完顏婁室,成為華夏軍中最為亮眼的戰鬥英雄之一。
他立下大功,又是升職又是得到了寧先生的面見和勉勵,此後將家人也接到小蒼河,只是不久之後,偽齊興大軍來犯,接著又是女真的進攻。他的父母先是回到延州,後來又隨著難民南下,轉移的途中遇上了偽齊的散兵,卓永青那個愛吹牛的父親帶人抵抗、掩護眾人逃跑,死在了偽齊士兵的弓箭下。三年小蒼河大戰,卓永青奮勇殺敵,僥倖未死,來到和登後不到一年,母親卻也因為鬱鬱寡歡而去世了,卓永青因此便成了孤家寡人。
他這一路過來,如果說在斬殺完顏婁室的那場戰鬥里知道了什麼叫血性,父親去世之後,他才真正投入了戰爭,這之後又立了幾次戰功。寧毅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方才授意他從武職轉文,逐漸走向軍隊核心區域,到得如今,卓永青在第五軍司令部中擔任參謀,職銜雖然還不高,卻已經熟悉了軍隊的核心運作。
幾年前,宣家坳斬殺婁室的一戰,包括卓永青在內的幾名倖存者們一直都還保持著頗為親近的關係。其中羅業進入軍隊高層,這次已經跟隨劉承宗將軍去往徐州;侯五在宣家坳的一戰中廢了一隻手,從軍方轉業,進入民事治安工作,這次軍隊出擊,他便也隨行出山,參與大戰之後的眾多安撫、安排;毛一山如今擔任華夏第五軍第一團第二營營長,這是備受器重的一個加強營,攻陸橋山的時候他便扮演了攻堅的角色,此次出山,自然也跟隨其中。
渠慶在武朝時便是將領,如今在總參謀部工作,從台前轉向幕後——他眼下倒是仍在和登。父母死後,這些人也就成了卓永青的親人,不時的會聚一聚,每逢有事,大家也都會出現幫忙。
回到和登,按照規矩先去述職。工作辦完後,時間也已經不早,卓永青牽著馬去往山腰的家屬區。大伙兒住的都不願,但如今在家的人不多,羅業心中有大事,如今尚未娶妻,渠慶在武朝之時據說生活糜爛——他當時還算得上是個兵油子,以軍隊為家,雖曾娶妻,後來卻休了,如今並未再娶。卓永青這邊,曾經有不少人過來說親——尤其是在殺了完顏婁室後——輾輾轉轉的,卓永青卻一直未有定下來,父母過世之後,他更是有些迴避此事,便拖到了如今。
侯五卻是早有家世的,候家嫂子性情溫和賢惠——時常張羅著跟卓永青安排相親。毛一山在小蒼河也成親了,取的是個性情爽直敢愛敢恨的西北女子。卓永青才在街頭出現,便被早在街口眺望的兩個女人看見了——他回來的事情並非機密,先前在述職,消息恐怕就已經往這邊傳過來了。
「兩位嫂子,哥哥讓我給你們帶東西。」
「他們老給你鬧些麻煩事。」侯家嫂子笑著說道,隨後便偏頭詢問:「來,告訴嫂嫂,這次呆多久,什麼時候有正經時間,我跟你說,有個姑娘……」
被兩個女人殷勤招待了一會兒,一名穿軍裝、二十齣頭、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便從外頭回來了,這是侯五的兒子侯元顒,加入總情報部已經兩年,見到卓永青便笑起來:「青叔你回來了。」
「是啊是啊,回來送東西。」
卓永青與侯元顒說了一陣話,對於卓永青這次回來的目的,侯元顒看來清楚,待到旁人走開,方才低聲提了一句:「青叔跑回來,可不敢跟上面頂,怕是要吃排頭。」卓永青便也笑笑:「就是回來認罰的。」如此聊了一陣,夕陽漸沒,渠慶也從外頭回來了。
宣家坳倖存的五人當中,渠慶與侯五的年紀相對較大,這其中,渠慶的資歷又最高,他當過將領也參與過基層拼殺,半身戎馬,以前自有其威嚴和殺氣,如今在總參謀部擔職,更顯得內斂和穩健。五人一道吃過飯,兩名女人收拾家務,渠慶便與卓永青出去散步,侯元顒也在後頭跟著。
卓永青回來的目的也並非秘密,因此並不需要太過避諱——大戰之中最突出的幾起犯罪和違紀事件,事實上也涉及到了過去的一些戰鬥英雄,最麻煩的是一名連長,曾經在和登與入山的一名小商人有過些許不愉快,這次打出去,正好在攻城之後找到對方家裡,失手殺了那商人,留下對方一個遺孀兩個女兒。這件事被揪出來,連長認了罪,對於如何處置,軍隊方面希望從寬,總之盡量還是要求情,卓永青便是這次被派回來的代表之一——他也是戰鬥英雄,殺過完顏婁室,偶爾軍方會將他當成面子工程用。
「華夏軍起義快十年了,這是第一次打出去。但上頭最重視的,其實還不是外頭。打出去之前,永青你就看到了,風紀抓得最嚴,一次一次的開會……」渠慶一面走,一面笑著說了這些事情,「不過事情本來也跟你關係不大,你就是個傳話的,出了事情,你們那邊,也不能沒有個表示……知道你是傳話的就行,其餘的,多看多想少說話。」
卓永青便點點頭:「帶隊的也不是我,我不說話。不過聽渠大哥的意思,處理會從嚴?」
「我個人估計會從嚴,不過從嚴也有兩種,加深處置是從嚴,擴大打擊面也是從嚴,看你們能接受哪種了……如果是加深,殺人償命你們認不認?」渠慶說完,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好了,閑話就到這裡,說點正事……」
卓永青連忙擺手:「渠大哥,正事就不用了。」
「正事一定要說,剛剛才進門,就被你兩個嫂子拉過去,下了死命令了……一把年紀了,找個女人。你不要學羅業,他在京城就是公子哥,脂粉堆里過來的。你西北長大的苦哈哈,見過的女人還沒有他摸過的多,你父母不在了,我們非得幫你張羅好這件事。來,咱們不玩虛的,什麼條件,你畫個道,看哥哥能不能接住。」
卓永青便只是苦臉搖頭,他倒也不敢偷奸耍滑——原本想過拿一起相親成親要挾渠慶,但渠慶對女人看得並不重,他只是玩夠了不想再亂來,不代表忌諱相親,若是自己開個一起去的條件,這位渠大哥一定是順水推舟,而自己對這件事,卻是重視的。
軍部與其餘幾個部門關於這件事情的會議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如渠慶所說,上頭對這件事很重視,幾方面碰頭後,寧先生與負責軍法部的霸刀之首劉大彪也過來了——這名女子雖然在另一方面也是寧先生的妻子,但是她性情豪爽武藝高強,幾次軍隊方面的比武她都親自參與其中,頗得士兵們的愛戴。
這一系列事情的具體處置,仍舊是幾個部門之間的工作,寧先生與劉大彪只算是列席。卓永青記住了渠慶的話,在會議上只是認真地聽、公正地陳述,待到各方面的意見都一一陳述完,卓永青看見前方的寧先生沉默了許久,才開始開口說話。
「幾次……甚至是不止幾次地問你們了,你們覺得,自己到底是什麼人,華夏,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們跟外頭的人,到底有什麼不同?」
「……武朝,敗給了女真人,幾百萬人像割草一樣被打敗了,我們殺了武朝的皇帝,也曾經打敗過女真。我們說自己是華夏軍,這麼些年了,勝仗打夠了,你們覺得,自己跟武朝人又什麼不同了?你們從頭到尾就不是一路人了!對嗎?我們到底是怎麼打敗這麼多敵人的?」
「……因為我們意識到沒有退路了,因為我們意識到每個人的命都是自己掙的,我們豁出命去、付出努力把自己變成優秀的人,一群優秀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優秀的團體!什麼叫華夏?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優秀的、過人的東西才叫華夏!你做出了偉大的事情,你說我們是華夏之民,那麼華夏是偉大的。你做了壞事,說你是華夏之民,有這個臉嗎?丟人。」
「武朝兩百多年了,文官要權,結黨營私黨同伐異,武官要錢,拉幫結派層層盤剝吃空餉,以至於文不能諫武不能戰!敵人一打過來,當兵的先看身邊的人跑不跑。華夏軍快十年了,終於打出去了,好日子到了,對吧?你們開的什麼好頭!你們也是武朝人!逼到極點了,醒悟了,優秀了,才開始能打勝仗,你們的優秀不是爹媽生的!外頭那些人,他們都有可能變成你們一樣的人!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打跑女真,你們想變成下一個女真!?全給你們當奴隸好不好!」
「開過好多次會,做過好多次思想工作,我們為自己掙命,做本分的事情,事到臨頭,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很多人說會開得太多,我看還不夠!周侗以前說,好的世道,文人要有尺,武人要有刀,今天你們的刀磨好了,看來尺子不夠,規矩還不夠!上一個會就是有關法院的會,誰犯了事,怎麼審怎麼判,接下來要弄得清清楚楚,給每一個人一把清清楚楚的尺子——」
「……還求情、從輕發落、以功抵過……將來給你們當皇帝,還用不了兩百年,你們的子弟要被人殺在金鑾殿上,你們要被後人戳著脊梁骨罵……我看都沒有那個機會,女真人現在在打大名府!王山月跟祝彪拿命在前頭跟人拼!完顏宗翰跟完顏希尹也下來了,過雁門關了!我們跟女真人還有一場大決戰,想要享福?變成跟如今的武朝人一樣的東西?黨同伐異?做錯了事情自罰三杯?我看你們要死在女真人手上!」
「我們不是要重建一個武朝,我們要做得更好啊,諸位……這一次,第五軍的領導層統統都要寫檢討,有份參與這件事的,首先一擼到底……誰讓你們來求的這個情……」
卓永青一面聽著這些說話,手上一面刷刷刷的,將這些東西都記錄下來。言語雖重,態度卻並不是消極的,反而能夠看出其中的傾向性來——渠大哥說得對,相對於外頭的戰局,寧先生更重視的是內部的規矩。他如今也經歷了不少事情,參與了好些重要的培訓,終於能夠看出來其中的穩健內蘊。
自己是過來挨罵的代表,也只是傳話的,因此他倒沒有過多的驚慌。這場會議開完,晚上的時候,寧先生又抽空見了他一面,笑著說他「又被推過來了」,又跟他詢問了前線的一些情況。
第二天,卓永青隨隊離開和登,預備回歸成都以南的前線戰場。抵達嘉定時,他稍稍離隊,去安排落實寧毅交代下來的一件事情:在嘉定被殺的那名商人姓何,他死後留下了遺孀與兩名孤女,華夏軍這次嚴肅處理這件事,對於家人的撫恤和安置也必須做好,為了落實這件事,寧毅便隨口跟卓永青提了提,讓他關注一二。
卓永青便帶著些東西親自過去了——他其實有些私心。
上一次在嘉定,他其實見到過這一家人,也了解過一些情況。姓何的商人家境也不算太好,本人性格暴躁愛喝酒,可能也是因此才與上門的華夏軍發生衝突最後竟然被殺。他的遺孀性情軟弱,丈夫死了其實根本不敢出頭說話,長女何英還算有些姿色,也有幾分倔強——若非她的堅持,這次這件事情恐怕根本不會鬧大,軍隊方面的打算大概也是壓一壓就下去了。
而這商人的二女兒何秀,是個明顯營養不良且身形消瘦的跛子,性格內向,幾乎不敢說話。
她讓卓永青想起七八年前的宣家坳。
那個時候,他身受重傷,被戰友留在了宣家坳,村民為他治療傷勢,讓自家女兒照顧他,那個女孩子又啞又跛、乾乾瘦瘦的像根柴禾。西北貧困,這樣的女孩子嫁都嫁不出去,那老村戶有些想讓卓永青將女子帶走的心思,但最終也沒能說出來。
女真人來了,啞女被撕光了衣服,而後在他的面前被殺死。從始至終他們也沒說過一句話,然而許多年來,啞女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的面前閃過去,每次家人朋友讓他去相親——他其實也想成親的——那時候他便能看見那眼神。他記得那個啞女叫做宣滿娘。
名叫何秀的跛女讓卓永青想起她。
他便去到合家,敲開了門,一見到軍裝,裡頭一個罈子砸了下來。卓永青舉手一擋,那罈子砰的碎成幾塊,一塊碎片划過他的額角,卓永青的額上本就有傷,此時又添了一塊,血液從傷口滲出來。
從裡頭砸罈子的是長女何英,跛女何秀躲在後頭,一頭長髮後的眼神惶恐,卓永青伸手摸了摸滲出的血液,然後舉了舉手:「沒關係沒關係,對不起……」他頓了頓,「我叫卓永青,見過面,代表華夏軍來告知兩位姑娘,對於令尊的事情,華夏軍會給予你們一個公平公正的交代,事情不會很長,涉及這件事情的人都已經在調查……這裡是一些急用的物資、糧食,先收下應急,不要拒絕,我先走了,傷勢沒有關係,不要害怕。」
他拿起馬車上的兩個袋子往房門裡放,何英伸腳來踢:「不要你們的臭東西。」但她哪裡有什麼力氣。卓永青放下東西,順手拉上了門,然後跳上馬車趕快離開了。
不要嚇到了人,下次再來見吧。
——他這樣想著,按住傷口往回趕,第二天,便奔赴成都方向而去。
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他並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也不必多想,因為他上戰場了。在這個戰火連天的年月,誰又能多想這些呢……